金光門外昆明路,半醉騰騰信馬回。
數日非關王事系,牡丹花盡始歸來。
——白居易《醉中歸盩厔》
夢醒後,才知道,那場無人喝彩也無人問津的驚喜只不過是盲目的自欺欺人罷了。湘靈仍在千里之外的符離守候她那場遙不可及的芳夢,任支離破碎的心沉淪在無休止的惆悵憂緒中——誰也未曾許諾要將她許配於他,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
滿懷的惆悵中,他恍惚記起酒醉中元稹的戲言,還有楊汝士要將青萍許配於他的承諾。青萍?他仔細回憶着昨夜與青萍見面的每一個細節,初見時她的冷若冰霜,醉酒後她的柔情款款,離去時她的依依不捨,一切,都在腦海中迅速閃過。不!這怎麼可能?別說青萍小自己十二歲,就算自己與她年紀彷彿,這也是不可能的事啊!情天愛海里,他的心眼很小,小到只裝得下一個湘靈,又怎能騰出地方擱置別的女子?
想起湘靈,天地再次成了他痛苦的搖籃。酒已醒,卻生生窒息了幸福的到來,傷透的心只能由着昨夜的錯覺,在淚雨中翩躚。昏黃的燈火,把他沉鬱已久的尷尬點亮,影子,從晨曦的夢裡交疊着拉長,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恍惚而迷離。輕輕閉上雙眼,在寂寞中默默品味着她的絲絲柔情,脣邊,突地漾起一抹苦澀的笑,也終於明白,他的生命仍將因她而痛苦煎熬,只是無人能知,也無人能解。
她走了,帶走了所有的嫵媚與歡喜,帶走了所有的溫暖與感動,陽光亦不想繼續在窗外徜徉,清風亦不想醒在沒有炊煙的院落。心,空蕩在淚海里;夢,遊離在思念之外。愛情燃起的熊熊烈火,倏忽間便崩潰了他心底最後一絲激情,所有希望的種子,都在焰影中化成灰燼,唯餘一地殘渣,讓他再也找不到一點點的清明。痛定思痛後,掛一抹苦笑在臉上,把他用心血澆灌的情詩,在沒有她的日子裡放聲歌唱,儘管,詩句裡隱含着太多悲悵,但他還是願意,把想她的心情肆意地塗抹在這淺紅色的花箋之上。
擡頭,緩緩望向窗外的山坡,企圖用手中的筆墨推開一扇受傷的門,卻發現一輪麗日正目空一切地凝視着萬丈紅塵,顯得沉靜而娟好。凝眸,夏色已在晨光裡梳妝,彩蝶亦在花中癡狂,卻留下不盡的傷感,在他心底迂迴蔓延,究竟,這種相思成災的日子還要他一個人孤單着過到什麼時候?
曾經的一個不小心,卻讓他心甘情願地醉在了有她的夢裡,她亦成了他笑傲紅塵的那幅最美的畫卷。一直堅信,狂風暴雨也無法阻止他今生對她的塗抹,然而,和煦的陽光也飽滿不了他的潑墨,她終於還是在他的夢裡褪去了原有的色彩,變得蒼白荒蕪。或許,爲夢走得越遠,前方的道路就會越加危險,因爲,柳暗花明的紅塵裡,那縷清幽的暗香,總是漫延在他無法觸及的地方,懸崖或是峭壁,想要把最美的奢望握在手心,就必須面對常人難以企及的困苦。遠處的山石,雖然早已磨圓了歲月變換的痕跡,但在他柔腸百轉的詩賦裡,卻永遠留下了他們一起走過的韶華,在最最不經意的時候釀成他記憶深處最深的痛苦,每每念及,便是錐心刺骨的傷,於是,終於開始追問,追問自己,這一切的付出究竟值不值得。
他愛她,愛得謹小慎微,愛得撕心裂肺,哪怕所有追問的答案都是不值得,他也不會相信,更不會退縮。因爲捨不得她,所以總是不喜歡看流雲化雨的悲傷;因爲放不下她,所以不欣賞風洗落花的惆悵。生命已經很痛很痛,痛到無可救藥,爲什麼要自尋煩惱?因思念而痛苦的傷口,總是抽搐着他一張卑微的笑臉,可這世間又有幾個人明白他微笑後的疼痛與深藏於心的悲慟?然而,不思念又能如何,不再念着她就會不傷不痛了嗎?渾渾噩噩的迷茫裡,或許唯有潮漲的思念才能安撫他那顆受傷的心,可爲什麼每一次清醒後,那痛並快樂着的追憶卻總是帶給他難耐的悽楚?也許,她掌心的那道痕,是他上輩子遺落的記憶,她聖潔的臉龐就是他心底綻開的永恆的花蕊,然而,深深盤旋在心底的感傷卻從來都不如雲似煙,走盡了,也不會一一消散。
不知道,前世的輪迴裡,他們究竟默契了幾生幾世;只知道,她今生的眼神把他深深刺傷,那聲悽婉的輕喚,至今還在他的心頭顫抖。驀然回首,窗外的太陽已經升起老高,溫暖的陽光卻如一把冰冷的匕首直直插進心扉,一滴一滴鮮紅的血,瞬間流滿他傷心的河。想着她的千嬌百媚,緩緩起身走進孤單的院落,他站在一個人獨舞的藤下,默默看着飄飛的葉,一片一片,慢慢飛舞在茫茫的天地之間,傷感卻來得更加猛烈。
站在夢的邊緣翹首打量過往,一切皆如煙似幻,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又好像本應該用一輩子經歷的事情都在分秒之間被他一一揮霍殆盡。萬籟俱寂的等待中,只聽見風在耳邊輕輕地勸他:莫傷感,明年,還有一個春天,一個奼紫嫣紅開遍的春天;別傷心,明年,她還會在百花叢中靜靜地守候着你,要爲你舞一出長相廝守的夢。可是,他到底還需要等待多久?淚眼矇矓裡,望着夢中的她漸行漸遠的身影,陽光不再明媚,心事不再明朗,曾經溫潤的心田亦乾裂成無數道深深的溝壑,一切的事物都變得模糊起來。轉來轉去,到最後卻發現自己依舊徘徊在沒有她的原點,這平淡無奇的歲月,空白依然是他生命的主角,即便拼盡了全身的氣力,也無法放飛孤獨,難道,血的沸騰,將成爲他今生永遠的終極?或許,她註定是流浪在天空的白雲,註定是他今生高高的渴望;或許,他真的無須費盡心思地用一輩子去尋覓那粒春天遺留下的種子,只需坦然面對那抹黃昏下悽豔的晚霞,把傷愁小心地包裹,在茫茫天際裡,獨自一人,輕輕上路,從此,與整個世界訣別。湘靈,難道這真是我們終身都無法破除的夢魘嗎?難道必須用長長久久的別離才能贖清我們在另一個輪迴裡犯下的原罪嗎?不,這不是真的。花叢中,他哀哀地嘆,牡丹的芳香,淡不了心的苦澀;藤枝下,他悵悵地嘆,飄浮的思緒,全是她溫柔的背影。紅塵滾滾,依舊渲染着他們一段夢幻般的戀情,一曲《長相思》悽美的旋律又讓他想起她熟悉而又陌生的腳步。曾經,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裾,歡快地涉着小溪,走向他垂釣的水畔,滿身都是金燦燦的笑;曾經,她活蹦亂跳地光着腳丫,迅速蹚過小河,迎向他遊子歸來的懷抱,滿身都是明晃晃的陽光……可是,夢醒了,這以後的以後,他們的腳步真的還能再踏上同一片土地嗎?
他淚眼婆娑,匆忙的步履,瞬間拉長兩顆心靠攏的距離,模糊的背影,再也讀不到想讀的隻言片語。牡丹叢中,在花瓣上一遍遍寫下她的名字,彷彿描摹一幅綺麗的畫卷,卻無法把握她的曼妙。湘靈啊湘靈,你可知,爲你,紅塵路上,我願任雨打風吹,哪怕千年萬年,生生世世?你可知,江風緘默,我願把這份愛還原成一個重點加註的標點,除了你,誰來也不再翻開?你可知,我會一直守候在那個遇見你的渡口,用一生來兌現,愛你一輩子的誓言?你可知,沒有了你的這個暮春,我幾曾盈盈淚下,任一個寂寞的影子在寂寞中倚欄望月,卻難知那長空井然的雁陣,能爲你捎去我幾多心語,只能徘徊在風中悲傷嗚咽?
散落滿地的思緒,不知道,是在蔓延,還是在迷失。他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比如和她的下一次相逢,究竟會在何日何年,他猜了很久也不能猜透。傷心崖上開滿的潔白花朵,在空中劃出一道孤單的弧線,親密地擁抱着大地,而他三十六歲的傷痛,卻在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后剎那化成他心底的永恆。到底,愛是什麼,爲什麼總是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愛是歷經歲月的侵蝕後依然散發出璀璨耀眼光芒的感動?愛是深入到骨髓裡綿綿不絕的相思?如果是,那麼,與她的愛戀,激情綻放過後一定就要枯萎凋謝嗎?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此刻,他只想用她最柔媚的語言,在牡丹花下寫下屬於她的經典,亦想把自己撕得粉碎,丟在風中,用一種孤絕的姿態,抵達她無人抵達的彼岸。
他又醉了,醉在楊虞卿、楊汝士兄弟盛情相勸的酒宴裡,醉在青萍姑娘溫柔的笑靨裡。再次相見,青萍姑娘冷豔的眼神裡少了幾許孤傲,卻多了幾分含情脈脈。久歷情場的他自然知道青萍姑娘的心意,然而他的心裡始終只放得下湘靈一人,面對盛情的青萍,他只能裝傻賣癡,一味賠着笑臉與她閒敘。
低垂的紗幔輕籠着窗外迷濛的細雨,幾片蔥翠的葉子,映襯着牡丹綻開的那幾瓣嬌豔,有淡淡的馨香,在他眼底,靜靜地嫵媚。時光繾綣,在青萍柔美的歌喉中,他竟不知道,究竟是青萍的歌聲在湘靈的憂傷裡婉約成一曲悽豔的絕唱,還是湘靈的憂傷在青萍的歌聲裡流轉成一季惆悵的相思?
在青萍娓娓唱來的小調中,在湘靈淡入淡出的身影裡,他於煙雨濛濛的幽靜之中,再次低頭覓起那份深入骨髓的相思,覓起那份心有靈犀的感動。一段哀婉的傾訴,一幀悽美的畫面,一蓑飄搖的煙雨,一次感傷的動容,都帶着爲她設定的特殊場景,任他用心聆聽落雨的聲音,在孤單中靜靜地守望、細細地品味。原來,她還是那麼美麗,還是那麼沉靜,還是那麼溫柔,還是離他咫尺之遙,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把她抱個滿懷,任他把不曾畫完的圓滿慢慢延續下去。
一曲相思的旋律裡,他們如約而至,在說好要見面的夢境裡。寂寞的淚光裡,醉得一塌糊塗的他已然不知道眼前撥動琵琶的女子究竟是他深愛的湘靈,還是那個冷豔高傲的青萍。青萍只是輕輕地唱,輕輕地撥響琵琶弦,在他深深淺淺的思念裡輕舞飛揚,卻不知他眸光深處的淚滴究竟是爲了夢中哪一個女子而流。
淚水,順着他清瘦的面頰,滴落在他的手心,沿着他身後的琵琶骨身,輕輕滑向青萍的指間。青萍依然低着頭,咿咿呀呀地唱着,而他的心卻早已回到遠方的湘靈身畔。多想將這暮春初夏的每一天都漾成一首首小詩,輕輕裝進厚重的歲月裡送給她;多想將層層疊疊的花瓣編織成錦帶,掛在時光的巷口等她來摘;多想爲她留下最後一張完美無瑕的身影,存放在心的一角……然而,在他滿腹都擱着濃濃盛情的時候,她卻隨風逝去,走得無牽又無掛,再回首,才發現,緊緊攥在手心的卻是那幾多懷想,幾多惆悵。
曾經,也是這樣微雨濛濛的日子,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繡裙,輕輕倩倩地出現在他身後,只一個淺淡的笑靨,便讓他體會到這世間什麼才叫作絕色之美,從此,她剎那的莞爾,便定格成他一生的珍藏;曾經,還是那樣迷濛的雨中,他們端坐在村口的風車下,執手相望,沉默無語,眼神的切換,變得沉悶、拖沓,彼此都刻意躲閃着惜別中的麻木,剋制着將要告白的疼痛,任心雨淋漓了一場沒有回頭的轉身。
那日,她漸行漸遠,煙雨,迅速染了那一季的荼靡,空氣裡到處都瀰漫着溼潤的味道;而今,他醉在另一個女子關切的目光下,緩緩凝視着遠方,看窗外模糊的風景,看一幀一幀的景物從眼前飛逝而過,遙想那一場簌簌的落雨,卻見遠處蔥翠疊嶂的山巒,正搖曳着濛濛霧靄,在眼中慢慢沉寂寧靜下來。
雨中,沿着故事裡的起點,他執意越過青萍的琵琶,癡癡尋覓起那一季的淋漓。他知道,她早已經不在那裡,也知道,她已走得很遠很遠,可這雨中的故事依舊在心裡不絕地漫延,輕輕地展開。透過柔柔的雨絲,他努力讓腦海中一一回閃的場景次第清晰,以最大的限度還原着與她相偎的每一處細節,時而看到雪花紛飛的冬季與她緊握雙手坐在熱烘烘的暖爐邊生火取暖,時而看到明媚潮溼的夏天與她光着腳丫踩在雨後泥濘的河邊溼地一起抓魚抓蝦,一切老了的舊了的往事都在眸光裡漸漸明亮起來。
湘靈。他突然起身,慢慢踱至窗前,輕輕喚她的名字。身後,琵琶絃音戛然中斷,青萍擡起頭,震驚地望着他略顯佝僂的背影,又回過頭仔細瞅着那一滴掉落在她指間的清淚。那是白大人的淚。她的心陡地一沉,低頭擡頭間卻顯得驚慌失措,一片毫沒來由的悲傷頓時深深攫住了她那片如花的心緒。
“樂天兄!”元稹輕輕踱至他身前,在他耳畔低聲問,“怎麼了,你?”“沒,沒什麼。”他慌忙擡手拭去眼角的淚花,回過頭輕輕盯一眼元稹,“沒什麼,被沙子迷了眼,所以……”
“沙子?”元稹將信將疑地盯着他,又瞪大眼睛望一眼窗外的連綿細雨,心裡已然明白了什麼,回首間卻又發現青萍假裝作不經意的回眸,連忙拉了拉他的衣袖,壓低聲音說,“青萍姑娘好像看見你……”
“青萍?”他順着元稹的目光望向急速回過頭去的青萍,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深深攫住他疲憊的心靈,翕動着嘴脣盯着元稹說,“微之,我……”
“青萍是個好姑娘,如果樂天兄能夠……”
“這是不可能的。”他的聲音很低,但目光卻如火炬般射向元稹。
“昨晚的話,莫非樂天兄都已經忘了?”
“什麼話?”他輕輕瞪元稹一眼,“好了,那些話還是留着去跟你的那些鶯鶯燕燕說吧!”一伸手,拉着元稹的衣袖,早已踱向酒桌邊,按着先前的位置,各就各位,繼續舉杯,大口大口地喝着美酒,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琵琶聲再次悠悠響起。這次,青萍彈奏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長相思》。長相思,長相思,又是長相思!隨着青萍四起的絃音,他把心事鋪呈在層層疊疊的岩石,把心事鋪呈在層層疊疊的浪尖,又把心事隱藏在層層疊疊的心底。原本,與她依偎取暖,淺淺擁抱,已然足夠,可他仍是一如既往地幻想着永遠,所以儘管情深不悔,卻依然看不到明天的光亮。
心緒在思念中徘徊無度,夕陽拖曳着橙紅的嫁衣在他眼底默默流轉,而她在水一方的靚麗身姿,正映於旖旎的波光中,隨風舞動,瞬間便盪開一池的金色瀲灩。到底,他這滿腔隱忍的深情算是什麼,爲什麼離別後自始至終,她只是他生命中的一紙虛幻,怎麼也無法點亮他一生的絢美?嘆只嘆,他和她,誰也不是乾柴,誰也不是火種,所以只能沉溺在美好的春光裡,無聲地吟唱春天的歌謠,無聲地吟唱那些關於愛情的歌謠,卻不能把彼此的遙望化作終身的廝守。
彷彿,對的時間和對的人,永遠都無法同時出現,不是時間對了人錯了,就是人對了時間又錯了,所以每一次深愛過後,都只留下淚流滿面、悲傷無限,還有憧憬破滅後的殘敗與迷惘。最後只能任由夢想的翅膀在冰天雪地裡傷痕累累地結滿冰霜,任自己放蕩在無限的春光裡不斷流連徘徊卻又一無所依。在愛情的天地裡,關於永遠到底有多遠的問題,卻是他永遠也找不到答案的迷惘,再回首,閒庭人影凌亂,望暮天雲淡風輕,冷不防,卻彷彿看到了春天裡的墓碑所在。
最疼的距離,就是無法相守,卻又無處躲藏,也無力抗拒。所有在座的詩友已然如昨晚一樣醉得不省人事,然而唯有他還清醒着,在清醒與迷醉之間半夢半醒。就那樣,在青萍疑惑、憂傷的目光裡,輕輕踮起腳尖,倏忽步入院落,任腳步起落在鬆軟的小徑上,掖起袍裾,緩緩蹚進那份未酒意濃、橫陽在水的暮春畫卷裡。
極目四野,天長地闊,暮色在思念中氤氳漫延,有橘紅色的浪漫緩緩撐破半個遼遠的天際,瞬息的工夫,就把西邊的雲天裝點得金光瀲灩、如夢似幻,而東邊的天幕依然藍得彷彿清澈見底的池塘,形成鮮明而又強烈的對比。池堤深處,老樹婆娑,昏鴉自嘆歌喉不雅,難入美景,無聲地在樹隙間起落,燕子則輕靈地貼水飛過,那一聲聲呢喃之語,似乎也在讚歎這遠離浮華的極致美色。望着這曼妙而又多姿的美景,他多想把自己也置入這幅天地間的潑墨山水畫中,只爲她縱情高歌一曲,然而卻又不由得深嘆,怕只怕,那一懷等待了經年的深情早已被風煙侵蝕了原來的模樣,終是無歌可抵。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天地之鐘靈毓秀,全在巧奪天工的自然之韻。此景空前絕後,誰與共賞,誰來分享?縱使再豪放的畫師,潑墨揮毫也點絳不出如此明澈清麗的色調,縱使再細膩的畫筆也描摹不盡這明暗有度的意境,可這曼妙的景緻少了她的點綴,即便美得出塵,也總覺得缺了最重要的點睛之筆。想着她的容顏,憶着她的風情,他在難以磨滅的思念中用心撐起一塊擎天的畫布,用深情的目光在想念裡小心翼翼地攪拌着所有可以觸及的畫色,然後,在尚未來得及乾涸的心田留下一塊芳草萋萋的空地,讓執念恣肆塗抹溫情的底色,放任美麗空前的靈動,在信筆塗鴉的起落中緩緩入畫。
在畫中,他又看到了她。就在那靈動的畫幕間,她一襲長裙,燦若桃花,在他深情的眸光裡折射出明亮而又深邃的一汪秋水,脈脈含情,瞬間,他的世界便有了一種靜看日落的情懷在心底悠然升起。轉身,信步在靜水流深的池邊,一種久違的恬淡忽地盈盈入懷,讓他頓感世界的美好,然而卻還是依舊趕不走周身包裹的惆悵與相思,每一念起,便換得長久的無語傷然。
塵煙過,相思知多少?韶華逝,心思已成灰。往事總是如夢,情緣總是似水,挽不住,留不下,寂寂的風中,只餘一絲漂染不淨的雜念,在塵埃裡明明滅滅,到最後,也都是漸行漸遠漸湮沒。她精心修飾過的面容,她的嫣然一笑,她的顧盼生輝,依然明豔恰似當初的二八年華,而那一池波心蕩漾的秋水,更把她的嫋娜體態點綴得恰到好處,凝睇之間,竟疑心是江妃踏波而上,自是美得無處可藏。再回首,明月初升,望碧波在柔光中繚繞,但見她一襲紫衣瞬息紛飛了梨花,與牡丹共舞,與悲傷共旋,他不由得癡癡凝望着前方,看她墨染的黑髮在夜的靜謐裡妖嬈纏繞着他所有的不甘與不得已。她的憂傷,她的不捨,彷彿那斬不斷的情思,在他眼前飛舞騰挪,那白玉般的臉龐晶瑩着一滴痛到斷腸的淚花,不經意卻驚醒了沉睡已久的心花,不知道千年之後它可否會凝成琥珀一塊,任記憶斑駁,在愛的枝頭醉了只屬於他們的寂寞。
歲月輾轉,流年變換,心與心終是悱惻了那一段驚豔的時光,卻不得不在兩兩相望的無奈中哽咽着收場。那些匆匆抵近的腳步,那些深情對視的目光,都在今夜的迷醉中找到了彼此傾訴衷腸的理由,然而,結局已定,縱使心心相印,又能如何?自古多情空餘恨,繁華過後便是永恆的寂寞,怎好怪怨燭淚點點似飛紅?相思穿腸過,淚眼又模糊,花開花落幾度春秋,皓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站在愛的渡口,把那秋水望斷,這一片春去春又回的情腸又怎擱淺?
光陰如梭,幾番寒暑幾番風雨,但相思,莫相負。相思的路上,儘管有風雨交加,儘管有風餐露宿,儘管有殘霜冷雪,儘管有易水生寒,儘管有孤笳悲鳴,但若非經歷一番寒徹骨的煉獄,又哪得梅花撲鼻香?斜倚牡丹叢下,抓一把飄零的落花,掬一把粉色的相思,卷一簾清夢,只想把它翻成她的幸福永恆;然後,再抓一把飄零的落絮,掬一把紫色的相思,卷一簾西風,卻是人比黃花瘦。夜深沉,風依然在吹,月上中天,子夜吳歌幽幽地唱,那悄然屹立的人,心卻在風中孤單,無人問津。
心未死,欄杆拍遍,還是等她不來。傾耳,鳶啼鶯囀,欲將殘月賦諸筆端,卻又不堪回首月明中。纖塵落盡,一城飛絮,幾度春風冷,相思倏忽驚醒了他的夢,也葬了他的心,而那滿懷的深情,卻只能靜默着開在陌上,隨寒蟬的悽切,一聲一聲,喚到天明。她走了,花開滿了肩頭也落了滿地,那些深藏的思念依舊如煙揮之不去,滾滾紅塵裡,寫滿的都是天蒼蒼、野茫茫的空洞,還有那鋪天蓋地的煙鎖重樓。
愛,還是不愛?於他而言,這本不是什麼兩難取捨的無解的題,爲什麼兜兜轉轉走了千山萬水的路後,他還是不能隨心所欲地去愛,去擁抱他該有的歡喜與明媚,幸福與溫暖?一曲驪歌賴明月,枕着滿懷的孤單寂寞,一個人獨奏在水湄,看奼紫嫣紅花滿天,只道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卻無奈,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到底,該怎麼做,他才能逃出這慾海的生天,不再去想她,不再去愛?
擡頭,月色依舊很美,想要在紅箋上寫下這滿心的無奈,卻發現,飲盡相思,倒瘦了所有的記憶。徘徊在往事的追憶中,青山沉默在亙古的悠遠裡,黑夜也沉思着不肯讓晨曦提前到來,唯有一襲清冷的風,依然寂寂地吹在他的心頭,而本已冗長的思念又被拉長了許多許多。對她的想念彷彿毒癮上身,總是怨月恨花,徒然惹了千般的煩惱。然而,前事參差,漫隨亂紅飄飛,總是理不出個頭緒,細細思量後,方纔明白,那不過是一場寂寞的獨舞,縱使燈火通明、管絃齊奏,演繹的也只是一份永遠都拂之不去的孤獨與淒涼。
清風徐徐,款款相送。仰望蒼穹,但見星光點點,撲朔迷離,卻是滿心都擠滿了荒蕪蒼涼,舉步維艱,無法不繼續遊離在幽暗昏晦的迷谷。寒風蕭蕭,徹骨冰涼,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線的光明,揪住一絲的溫暖,才發現那相思宛如一場迷惘而美麗的夢幻,終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遙遠,再怎麼努力,也只換來溼溼的水珠在面龐輕輕地流淌。心碎了,心裂了,心在凝噎,心在哽咽,本自相思,奈何偏偏傷得他體無完膚?還要繼續相思,繼續等待下去嗎?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從前的每一次等待都彷彿一次自虐,剪燈花,抱濃愁,看滿腹柔情夢中休,終歸虛無,只餘暗夜悄無聲息地伴他左右,更添了他幾多彷徨,幾多癲狂,莫非,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下去嗎?可如若不再持續,他又該做些什麼?到底,何爲對,何爲錯,年紀越大,卻是越加迷惘。
想你了,湘靈,在水一方的你可否知道,我心痛的感覺,總是在飄落的牡丹花叢下無聲地蔓延?想你了,湘靈,悵坐窗下的你可否知道,此時此刻的我,只能把思念飽蘸成一紙憂傷的文字,只能把牡丹花想象成你的模樣。可你怎麼還是這麼這麼的冷,這麼這麼的冰,這麼這麼的漠然?難道,你真的看不到,我緩緩滴落在花瓣上的那顆癡情的濁淚?睜眼閉眼之間,揮之不去的仍是她那纏繞於心頭的倩影,卻原來,有些人,有些事,永遠都走不出心的羈絆,可她爲什麼總是對他無限忠誠的深情視而不見?
佛說: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可佛還說:執着如淵,是漸入死亡的沿線;執着如塵,是徒勞的無功而返;執着如淚,是滴入心中的破碎。難道,難道這一世,她終是他夢中的水中月、鏡中花,最後因破碎而消散在他的九霄雲外?問世間情爲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他爲她許下了死,她又何曾爲他許下過生?他們就像兩條無法交匯的平行線,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又怎會在相同的終點重合?
知不知道,在她無情的剎那,卻是他最有情時?在她遠去的目光裡,他,終於倦了,不再追逐,不再呼喚,不再流連,不再等待,不再癡纏,不再癲狂,只是瑟縮在寂寞的角落裡,任孤單與傷感將他整個兒吞噬,然後,在青萍心碎的注目中,他騎馬沿着來時的小徑,緩緩踏上了迴歸盩厔的路途。
“白大人!”
他沒聽到青萍拖長尾音,追逐在他身後,含着一腔傷感喚他的聲音,只是浸在湘靈給他的憂傷中,往金光門外的昆明路上疾馳而去。滿是淚痕的衣襟,綴滿牡丹花瓣的傾訴,正楚楚哀憐地渴望她吻遍他周身的傷悲。
一輪圓月,在憂傷的等待中照亮了爲情守候的蒼穹;一盞孤燈,在不變的思念中點亮了寂寞生花的詩情。在她灼灼注視的目光下,他凋零滿地的心碎,托起琉璃的胸懷,搖着經筒,緩緩行走在詩意的人生裡,將漫漫的花香迅即升騰成嫋嫋的心語,想要在她離去的背影裡融入最後的溫暖。卻不料,終究還是讓自己假裝堅強的笑容失意在短暫的詩行裡,於是,只能孤單着聽風馬聲聲,從遠處傳來一生一世的呼喚:
金光門外昆明路,半醉騰騰信馬回。
數日非關王事系,牡丹花盡始歸來。
——白居易《醉中歸盩厔》
“金光門外昆明路,半醉騰騰信馬回。”金光門外,昆明路上,醉意朦朧的他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路往盩厔的方向逶迤而去。儘管官職卑微,但身爲盩厔縣尉,他也不能恣意滯留在長安城遲遲不歸。
是的,那裡並沒有他要尋覓的湘靈,卻有他栽下的薔薇。那一日,他不是許諾要將那叢薔薇當作他新娶的妻子來對待嗎?失去了湘靈,他還有薔薇夫人不是?他輕輕地笑,低低地泣。她不在了,他竟然淪落到要將一叢薔薇當作妻子的地步!只是,她明不明白,那一叢飄香的薔薇,清淡如水,清芬如茶,一縷縷飄然的姿態,猶若他對她的眺望?
“數日非關王事系,牡丹花盡始歸來。”數日流連長安城下,卻與朝廷之事沒什麼關係,只是緣於他悲傷惆悵的心緒罷了。長安城雖不是他的故鄉,卻有着一幫能夠替他分憂解愁的親朋至交,還有那曲江畔的一羣如花似玉、鶯歌燕舞的紅粉佳人。或許,他只是想在那些輕舞飛揚的女子身上覓到湘靈的一抹溫柔,哪怕是一點一滴,也是好的。
歸去來兮。別了,長安;來了,盩厔。在牡丹花盡的季節,他又回到了盩厔,但他知道,以後的以後,每個夜深人靜的日子裡,他都會藉着文字的溫度,在她哀傷期盼而又決絕的眼神裡取暖。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只是,今夕何夕,伊人又在何處,可否看到他用血淚澆成的字句?驀然回首,卻是,枉嗟嘆,空牽掛!
Tips:
《醉中歸盩厔》爲白居易身爲盩厔縣尉,時常往返於長安與盩厔期間所作,當爲元和元年至元和二年期間的作品。任盩厔縣尉期間,白居易除作有《長恨歌》《戲題新栽薔薇》外,還作有諷喻詩《觀刈麥》《秦中吟》等著名詩篇,其中《秦中吟》共分十首,包括《議婚》《重賦》《傷宅》《傷友》《不致仕》《立碑》《輕肥》《五絃》《歌舞》和《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