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晝臥

相遇是緣,相思漸纏,相見卻難,冥冥中這一場傾心的愛戀,終註定要淪爲曠世絕美的風花雪月,輕含煙雨情何限,不道春來晚,便只爲一場沉醉又何妨?怕只怕,酒醒時候人斷腸,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第二十一章 晝臥

抱枕無言語,空房獨悄然。

誰知盡日臥,非病亦非眠。

——白居易《晝臥》

驟開西窗,細碎斑駁的陽光如流水般淌了進來,不動聲色,一寸寸挪移着,剎那間,時光便好似陷入亙古的澄淨清冽中,竟有了些許微醺的慵懶和溫柔。面容憔悴的他偎着雕花的窗櫺,只伸手在落滿光影的花箋上輕輕地摩挲,再不肯向前一步。

於是,就看到那個婉約柔媚的女子,眉眼傳情,顧盼生輝,捧一盞思念浸潤開的花雕,遙對着符離的三月,一點點打撈起繾綣蒼涼的回憶。陽光不語,只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安靜地傾聽,似片片潔白的飛羽,將她平和淡定的微笑暈染得光彩奪目卻又纖塵不現。而他,剎那之間,就被這精緻婉約且略帶詩意的靜默擊中,只待一聲淺淡的嘆息,在雲端跌破若水的情思,把心底雋永柔婉的時光,永遠都定格在這一瞬間。

自那年與驚若天人的她不期而遇,到相識相知不分彼此,再到後來聽她在水湄輕唱一支情意綿綿又空靈柔軟的曲調,心底對她竟有了莫名的牽念和疼惜。那個叫作湘靈的女子,第一眼給他的印象便是安然恬靜的,浪漫細膩的情思更如行雲流水一般,彷彿隨手一掐,就是一汪傾城的溫柔。

這樣的女子,無論風雨陰晴,總是幽靜柔美的。柔就柔到了骨子裡,美則美到極致。所以初初相遇,便義無反顧地深陷於她圓潤的歌喉無法自拔,而一切都只爲貪戀那一縷淡淡憂鬱的氣息,還有那一份繾綣若水的婉約風情。所有的故事,早在相遇之時便已清晰,只要有愛,他便不會逃離她的憂鬱,而她,在爲他奏響心曲的時候,亦早已淪陷在他用文字構建的繁華里,哪怕明知虛無,亦無法轉身。

湘靈,這女子連名字都帶着傳奇和美麗。不是水仙,就一定是青蓮,是那極鮮潤極清寂的一朵水生花,又彷彿是一幅淡到極致的水墨畫。那麼清靈幽靜,那麼素淡高雅,既有凌波微步的飄逸,又有美得令人心驚的姿容,只要想起,滿心都是柔柔暖暖的歡喜。那麼幹乾淨淨的水,那麼幹乾淨淨的花,讓人不由自主就聯想到一場乾乾淨淨的古典愛情,而那日的眼前,自然便有一種我見猶憐的婉約和書盈錦袖的悠然了。

從來花事浪漫,只向人前開三分,爲愛癡狂、爲愛沉溺的湘靈卻不知道凡事都要留一手的道理,愣是把俗世的愛情和煙火味一併揉落,不留絲毫的餘地,就那樣淺鋪深描在了她用心編織的光陰裡。那些雋永的情意,那些不倦的眷戀,就像一紙泛黃的書箋,總是蟄伏在季節深處的輪迴裡,任淡淡的感傷在記憶中悄悄流轉開來,在一把叫作歲月的雕刀上癡纏糾繞,片刻不得安閒,而她從未心生悔意,也不曾想過要爲自己保留些什麼。

濃香馥郁的花雕在她手邊散發着特有的芬芳,沾惹了懷舊氣韻的時光在他眼裡蹉跎着煙雨紅塵。恍惚裡,常常見她一人就着幽暗的月光,懷抱琵琶,坐在斑駁的青石階上,於憂傷的苔影裡唱響一曲情深不悔的《長相思》。長相思啊長相思,琵琶舊了的弦在她纖弱的指間奏出古老的相思曲調,像一架永遠紡不完紗的紡車,伴着她幽怨的唱腔,在寂寂裡絮叨着流年的遠長;又像一支柔軟而堅硬的瘦筆,倏忽拉長了黑夜,拉醉了相思,最終便將那些平平仄仄的韻律拉成了一闋墨寫的憂傷。

白天或是黑夜,雪雨或是冰霜,即便她不做一低頭的嬌羞,仍然會有一聲低低的輕嘆從琵琶弦裡傳來,任眉眼染上初起的楓露,一不小心便弄疼了一曲纏綿悱惻的《孔雀東南飛》。那時候的湘靈,彷徨復彷徨,卻不知道該如何收拾這突如其來的心傷,只能在寂寞中偎着雕花軒窗,握着一瓣寒梅的瘦骨,順着安靜的秋光,淡看微雨燕飛,將那些若有若無的清愁通通刻成古樂府上的一枚風月寶鑑,任一襲月涼的華衣漸漸氤氳,只餘闌珊的燈火伴她一起,等候他柳枝敲窗的聲音再度響起。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夜,他便是這樣執着地守着一份真愛,悄無聲息地隱匿在她花開幾度的窗前,只等回眸的剎那,所有的青蔥和美好飽蘸淡彩,凝眉一念,就有魂牽夢縈的暗香落滿他桃紅的心扉。而今,她遠去的身影,未曾明媚他如花的心事,也未曾冶豔他的目光,一頷首,卻換得一把沾滿愁緒、滴滿清淚的瑤琴,任他望斷天涯,終是彈不出一曲愛的清音,而帳外紅燭映照的,亦依舊是他滿枕相思生微寒的寂寞。

相思無度,前塵往事又在他潮起的淚光中緩緩漫過潮溼的心尖,任他滿裹着一身的惆悵,在困惑中飄搖。憶往昔,春花爛漫的季節,她在他眼前披一襲輕紗,悠然舞一曲《霓裳》,衣袂飄飄,宛若踏波而上的江妃,盛情綻放在奼紫嫣紅開遍的青蔥裡,縹緲而又嫋娜。林木蔥翠的花蔭下,她望着他淺笑盈盈,那依依的眷戀、繾綣的情話,迅速醉入心間,漾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是他和她心靈交匯的波紋。過往的承諾,從不曾忘,也不敢忘。總是別上一朵思念的花,站在傾城的日光下,拈一指花團錦簇的夢,將她悄然等待。可惜再怎麼爲之付出一顆真心,也等不來她爲他繡下雙蝶翩躚的錦帛,只能任由他孤單着把滿腹的傷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潑墨在那些泛黃的紙箋上。

倚窗靜坐,嘆庭院深深,總是深到望不到邊際,望不到她迴歸的身影。浮光掠影間,悠然地轉身,才驚覺,一切的一切,早已是繁華落盡,偌大的空間只留下他一雙模糊的淚眼,依舊在風中悵惘這大好的年華就這樣被擱淺在了深不可測的悲傷中,再也渡不至她蝶舞翩躚的彼岸。凝眸,眼前的世界變得荒蕪而蒼白,悲涼又悽楚,卻是花非花、霧非霧,連夢也變得更加恍惚不真實。湘靈啊湘靈,彼岸遙遙,你可否聽得到,孤寂的西窗下,深情不悔的我依然爲你悵立風中,獨操一根清弦,把那不滅的相思唱了又唱?又可否看得到,煙波浩瀚的曲江畔,有一雙淚眼正吻着千杯不醉的酒意爲你痛斷肝腸?

回望她在春天的尾部踏碎寂寥落紅的那一笑,他終是躲不過莊周夢蝶的情緣,一任凝思滑落心頭,縈繞不退,於是,那些剛剛被隱匿的傷又在他的眼角眉梢不停地張揚開來,只一瞬,便打了他個措手不及。看窗外落英繽紛,想起那個立盡斜陽的夕照裡,她曾用溫柔挽起一把荷香,歡喜無限地用琵琶的音律拓下一葉秋波的清淨無爲,然而回頭再看,當日的那份恬靜溫婉,卻早已釀成了他心底永遠都無法割去的破碎。一回眸,落入眼簾的唯有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傷愁與悲苦,還有他自己來不及退避的殘影。

或許,在她心裡,一直都有一個碧水蘭舟入畫舫的江南。那裡,有黛青如洗的檐瓦,有歲月斑駁映照的月明樓,有被淺藍色煙雨湮滅的尺素,有油紙傘下纖細柔弱的美豔,還有一道飄飄灑灑溶入水鄉的誓言,可是,那夢裡可曾有過他翩翩的身影,在她窗前歡喜明媚地走過?

歲月的筆鋒力透輪迴,每一個沉溺在紅塵的生命都無法躲開天的註定,所以只能俯首稱臣,心甘情願地接受命運的安排。然而,不接受又能如何?反抗嗎?掙扎嗎?這些他不是沒有試過,可到最後不都以失敗的結果告終了嗎?還能怎樣,繼續抵抗下去,繼續跌得鼻青臉腫也不肯罷手?難道他還沒明白,這就是他的命,是他和湘靈的命,即便他掙扎得頭破血流、粉身碎骨,如果老天一開始就註定了他們的有緣無分,那麼爲之進行再多的抵抗也都是無濟於事的。是啊,這是他們的命,彼岸花開,世俗男女終究渡不過紅塵雲煙,他又何必糾結,何必傷感。莫非,真要他赤手空拳地與命運抗爭到底,去爭取那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不,夢想還沒有實現,不是因爲上天的註定,而是他努力得還不夠。如果他肯繼續努力,那麼註定不註定又算得了什麼?然而,再多的勇氣也敵不過殘酷的現實,再多的掙扎也只是頹廢了他的希望,綰三千相思青絲,在花間穿行,流年依舊倒退着在眼底走遠,這浮生滾滾,依然是他一個人的情非得已。再回首,半窗清夢已惘然,那個沉靜溫婉的女子,早已在逝去的韶華里學會了堅強和勇敢,只要心靈還是澄淨的,只要有一枚紅豆曾根植在相思的渡口,只要黎明時分還有一縷涼風能將滿腹繾綣的絮語攬入幽夢,那麼,所有的等待,都會鐫刻進每一個與他剎那交匯的眼神中。可是,她究竟守在哪一處的風景裡遠遠眺望着他的清夢,爲什麼每一個凝神的注目裡都只是她那縷縹緲虛幻的影,卻未曾讓他擁抱她真實的溫暖?

擡頭,問蒼穹大地,今朝,可否爲他,覓一葉蘭舟,直抵有她的天涯彼岸?尋尋覓覓,覓覓尋尋,而最終,得到的卻仍是無言的回覆,於是,唯有和衣晝臥,在似夢非夢的情境裡繼續將她緬懷。雖然她已遠去,但他仍然堅信,那個眉眼純淨的女子,即便陷身在最深的塵埃裡,也能開出花一樣的溫柔嫵媚。就像她說竹子是草最高的夢想,青春的疼痛只有心知道一樣,再深的孤獨和憂傷,她都能採一枚明月洗滌乾淨,在寂寞的扉頁上獨自起舞。然後安靜地隱逸在輕靈溫潤的歌喉裡,細心烹煮琴絃的詩意,以微笑遙望,那一朵靜若青蓮的心語。然而,固守在傷城這端的他,終究也能像她那樣,默默無言,當月滿西樓之際,只把難言的惆悵、最美的風景,都梳理成歲月的滄桑,綰下一段婉轉纏綿的心事,不再悲哀嗎?

不,他做不到。枕着她的容顏入睡,他臥了又起,起了又臥,覓不到片刻的安寧。一葉綠意從青萍的七絃琴上波瀾不驚地掠過,片片楓紅已將繞指的柔情悉數鏤空,只待一場青花煙雨來將他指尖的微涼剪破。此時此刻,心若冰凝,雙淚微垂,在她緣定三生的眉目相映裡,季節的相思已然崩落一地,而他也早已醉倒在了無痕的悲傷裡。

問世間,情爲何物?卻都是,花非花,霧非霧!陌上飛花,是誰的衣袂飛揚,在奼紫嫣紅的芳菲裡灼痛了誰的纖柔芳心?琉璃波影裡,是誰在殘陽之下淺吟低唱,任一襲孤單的身影,在紫陌紅塵間悠然尋找着那一季的縈香,還有那一幅畫卷裡的盈盈笑意?風,輕輕吹過他斑白的鬢髮,素色的長袍掀起往昔的憶念,不曾想,一份情緣,一段依戀,終耗盡她如花的年華,在他記憶的時光流轉中,淡成了一抹幽幽的清風。

一念一回眸間,羣芳已謝盡,縱是青絲飄揚、風光旖旎,寂寂裡,誰又能與他共賞?此時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空對黃昏,任淚眼矇矓,伴着八月桂花香,坐在懷舊的時光裡,繼續爲她寫一首相思情話:

抱枕無言語,空房獨悄然。

誰知盡日臥,非病亦非眠。

——白居易《晝臥》

“抱枕無言語,空房獨悄然。”清風徐徐,黃昏裡,一輪夕照,換得他滿目金輝,卻不知是誰把牽掛悄悄繫於窗外枝上的繁花,依舊在盛開的思念裡默默地追憶她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旖旎風情。小軒窗,紅縵後,又是誰撫琴的身影在他眼前來去紛飛,只任那悽怨婉轉、纏綿悱惻的曲調,輕輕柔柔地潛入他的心間,恍惚間,便已惹他心念千千?

抱枕晝臥,無語眺望着水雲深處的天涯海角,他眉頭微蹙,任由那些意味深長的嘆息在深不見底的不捨中將往事翻閱了數遍,然後,以深情的眸光,與她隔着山高水長的距離遙遙相望,在萬丈紅塵裡重複着一次又一次的柳暗花明。輕輕,抹去印在歲月裡或明或暗的痕跡,想要在一份空明裡找尋失去已久的清歡,冷不防,一縷悽婉的琴聲,頓然驚擾了一簾幽夢,一聲一聲,如泣如訴,把一懷的心事,通通化作繞在眉間的結,伴着古樂府的一闋憂傷,徐徐而來,轉瞬間,秋便在他眼裡更加深了。

想着她,念着她,寂寞空房獨悄然,整座長安城亦於不知不覺中陷入長久的凝思,以黯然的憂傷觸及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遙望情路悠長,只此一去,是福,是禍,還是緣盡,誰也無從知曉,更無法打探。眉頭依舊鎖着深秋的冷風,看似輕盈,然而每一次蹙起,又都凝聚着揮之不去的傷感,有種撕心裂肺的痛始終沉溺在寂寞中無語輪迴。相思早已成災,愛的潮水輕輕掠過髮梢,記憶的碎片猶如排山倒海般洶涌侵襲而來,又一次在最不經意的時候擊穿他眼角的淚腺,只讓他痛不欲生。再回首,那些流年似水裡的如花美眷,或轉身,或消逝無蹤,而他這滿懷的深情與希望終是抵不過昔日裡的朝朝暮暮,只能在亙古的孤寂中隨風搖擺,怎麼也找不見該去的方向。

“誰知盡日臥,非病亦非眠。”握一把夕照,隨着熟悉的旋律,靜臥停留在里弄深處,跟着節拍,試圖追尋關於她遺失已久的點滴溫存,而後將之珍藏若寶,卻於天水相接的時候,恍然間發現,掌心攤開的不止是凌亂的掌紋,更是一段空城絕唱的開始。然而,故事的後面,他能看到的只有背影,只有轉身,只有離去——也只有離開,再無其他。

歷經折摺疊疊的失而復得,此刻的心與情,再也無法平靜。癡癡遙望,黃昏裡最後一抹旖旎風情,醉意闌珊地聆聽那闋夕陽譜寫的天籟之音,卻不知她凝香的芳魂,將飛落誰的肩頭。萬事萬物,在他眼前不停地變幻,既然人生的腳步無法停歇,那麼就勇敢地走下去,儘管不知道沿途還會有怎樣的風景在前方等着他!

是的,他會一如既往地走下去的,去追尋有她的芬夢,有她的世界。可是,此去經年後的她,真能明白他的一片癡心嗎?盡日晝臥,非病非眠,只是爲了想她,所以才任由衣不解帶的心事於眉間肆意飛揚,在黃昏的枝頭,在夢的盡頭,延續那場念念不忘的笙歌夢,要共她看晴朗的天、流動的雲、如絲的碧草、嬌豔欲滴的玫瑰,然後,擁着回憶,織字爲夢,一起靜候那一片歸隱了的春天。

Tips:

《晝臥》詩的具體創作年份不可考,但應該在元和八年(813年)至元和九年之間。其時,白居易母服已除,卻因朝廷內部發生的各種政治鬥爭遭到打擊,而遲遲未獲援引還朝爲官。這首詩既表達了白居易對初戀情人湘靈的思念,亦表現了一種不可名狀的被遺忘、被棄置的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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