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陰風十嶺?”
張莫問那張堆着肥肉的臉上掛滿了驚訝, 瞪大了眼睛坐在馬車裡看着眼前那壯美的羣山。
他們鎮南王府一行人走了四日,從天都到山陽,今日才終於進了陰風十嶺的地界。
阮盡歡今天沒有待在馬車裡, 他騎馬。
對與阮盡歡會騎馬一事, 夏臨淵不是很驚訝, 畢竟阮盡歡以前也在軍中, 應該是會騎馬的。雖然那動作看上去很生疏, 可還算有模有樣。
阮盡歡聽到了張莫問那驚訝的口氣,很是臭屁地轉過頭瞥了張莫問一眼,“你這種京畿來的土包子, 怎麼會知道陰風十嶺的美?”
張莫問坐在車轅上,真的有一種從馬車裡拖出那張黃莉木八仙桌給阮盡歡抽過去的衝動, 他從死胖子, 到帥胖, 現在又成了“京畿來的土包子”,到底誰是土包子啊?!京畿來的那能叫做土包子嗎?!
阮盡歡甩着馬鞭, 朝天翻着白眼,一副很輕視張莫問的模樣,“帥胖啊,我知道你內心很自卑,真是我不好, 我怎麼能夠這麼優秀, 這麼出色出衆出彩, 這麼天才, 這麼討人喜歡, 這麼犯賤呢?我怎麼能夠讓本來就因爲身材越吃越胖問題本來就很少有自信心的你因爲我的驚豔才華而更加自卑呢?真是造孽,造孽啊……”
隨行的侍衛聽到阮盡歡這麼噁心的話已經面無表情了, 這一路上他們吐着吐着就已經習慣了……現在他們已經練成了強悍的心臟,還有強悍的胃,不會因爲這種程度的話就會吐個天翻地覆……
可是張莫問不能,他一骨碌地從車轅上站起來,手指着阮盡歡,立刻就要罵什麼出來,可是阮盡歡的反應比他更快,一鞭子直接抽上了前面拉着馬車的馬的屁股。
那馬驚叫了一聲,立刻就甩蹄往前奔去,張莫問因爲慣性問題站立不穩,直接往後仰倒,摔進馬車裡,山路不平整,車軲轆壓在上面顯然很是顛簸,一時之間只能聽到車裡的哀嚎不斷。
阮盡歡哈哈大笑起來。
等衆人追上去,把早已經嚇昏過去的張莫問從馬車裡扒出來的時候才發現這傢伙早已是鼻青臉腫了,估計是在馬車裡也沒站穩,被顛簸得四處亂撞,看這模樣真是好不淒涼……
沒有理會張莫問的悲慘遭遇,夏臨淵只是注視着阮盡歡,兩人都不是第一次到陰風十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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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盡歡依舊甩着鞭子,看着越來越近的明月峽,“夏臨淵,你信不信一會兒我真的讓明月峽成爲你們的葬身之地?”
“雁流水都沒有見到,你不會輕易這麼做的,況且,你以爲我帶這麼多侍衛來是幹什麼?”而且,就算沒有這些侍衛,在夏臨淵眼皮底下,阮盡歡也是幹不出什麼事的了。
他說的的確不錯,阮盡歡回看了後面跟着的一隊精銳,有些無語。
明月峽,一線天,剛剛踏進去的時候還有些光亮,漸漸便越走越黑,阮盡歡很安靜地想着,那天雁流水就是從這裡離開,那濃烈的血腥味兒又縈繞在了心上。大先生,就算是大先生又能怎樣?真真假假,看不分明。
所有人都被頭頂上那一線天光所震撼,整條峽裡只能聽到清脆的馬蹄鐵敲在岩石上的聲音,人與天地的鬼斧神工相比,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阮盡歡摸着身下那匹馬的鬃毛,頭頂上的微光落在他身上,燃着深青色的衣袍,那顏色變得淺了,看上去好像要在這光裡化開一樣。
沉浸在自己思緒之中的阮盡歡看不到夏臨淵的表情。
頭頂一線的天光漸漸變粗,下面也終於不是完全的黑暗,可以看得清峽底流過的溪泉,可以看到峽壁邊的碎石,可以看到峽口隱約的血跡,已經風乾的、鐵褐色的血跡。
阮盡歡相信,這些血跡不僅是曾經那夥山賊的,還有官兵的,來來往往的商旅的……
“就是在這裡,我阻殺了夏恆昭帶來的人,你現在有什麼感受?”阮盡歡坐在馬背上,微笑了一下回身看着後出來的夏臨淵。
“……”就是在這裡,他同樣阻殺了財神寨一干山賊,阮盡歡又有什麼感受呢?夏臨淵想着,卻沒有說這話出來,有時候他感覺阮盡歡很脆弱,有時候卻又感覺他很堅強,有時候很通情達理,有時候又不可理喻……很多事情他可以告訴阮盡歡,卻都覺得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他又想起那天晚上,阮盡歡悲憫的眼神——那不是阮盡歡應該有的表情。
“有兔子!”一名侍衛長突然喊了一聲。
夏臨淵轉眼看去,果然是一隻灰色的野兔子,只可惜太小,還是等其他獵物吧。
順着山路一直走着,越走就越接近一字峰,然而他們卻沒有去一字峰,而是去了臥佛嶺。
阮盡歡留下的痕跡還在那裡,那傷痕一般的炸裂的痕跡。
“聽說臥佛嶺上有座摘星臺,其風景,比飛來石上更美。”夏臨淵沒去過摘星臺,其他的地方倒是去了個七七八八。
“你怎麼知道摘星臺在臥佛嶺?”阮盡歡忽然問道,他看着夏臨淵的眼裡充滿了探究。
陰風十嶺的景色很美,飛來石這些景緻很多人都知道在哪裡,可是摘星臺不一樣,因爲摘星臺特別高,所處的位置特別險,只是傳說中才存在,很多人以爲不存在這個地方,可是在地圖出來之後,阮盡歡才知道果然是有摘星臺的,而且正好就在臥佛嶺。顏沉沙沒有看過地圖,薛忘音不可能告訴夏臨淵摘星臺的位置,他自己更是一個字也沒有提過,夏臨淵是怎麼知道的?
夏臨淵沒有說話,翻身下馬,雪白的衣袍一晃,山風鼓盪起他的寬袖,真有種謫仙的感覺。
所有人都下馬了,只有張莫問因爲昏迷未醒還窩在馬車裡。
陰風十嶺地勢險,又因爲之前有財神寨盤踞,所以附近的獵戶都不敢來打獵,這嶺間的野物的確是很多的。
漸漸地,侍衛們都興奮了,拉着弓箭四處走,時不時能夠聽見長弓拉滿、銳箭破空、弓弦輕震的聲音。
而阮盡歡跟夏臨淵都還在往前走。
“我帶你去個地方。”夏臨淵忽然掏出了一條白色的繡帶。
“你準備蒙上我的眼睛再帶我去嗎?”阮盡歡看着那條繡帶,籠在袖子裡的手悄然緊握。
夏臨淵的手指將那繡帶裹緊,卻笑得溫和,“摘星臺,也是個好地方。”
白色的繡帶不算寬,卻正好能夠將他的視線擋個嚴嚴實實,就算勉力睜開眼也只能看到一片明晃晃的白色,什麼也看不分明。他只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夏臨淵牽着,耳邊響起夏臨淵溫和似水的聲音:“我記得,是你揹我上一字峰財神寨,現在,你是不是很後悔呢?”
“就算我不把你撿回來,你也有辦法進來。我後悔的,是沒有在寨子裡就殺了你,要讓你跟雁流水玩那些莫名其妙的賭局。”雁流水很多時候更像是任性的孩子——阮盡歡忽然之間就這樣覺得。
賭局,阮盡歡知道的賭局,是不是他跟雁流水之間那個真正的賭局呢?
夏臨淵沒有再說話。
他扶着阮盡歡一步一步往上走,山路越來越崎嶇,阮盡歡的額上已經見汗。
蒙着眼睛的阮盡歡儘管很是鎮定,可是看不見那一雙眼睛之後就覺得很平凡普通,有種很純粹的感覺。這個時候的阮盡歡,似乎是無害的。
那邊有人似乎發現了什麼,大喊了一聲:“是鹿!”
夏臨淵的腳步停下了,他們似乎已經站在了堅硬的岩石上。阮盡歡感覺到有人給夏臨淵遞上來什麼,接着夏臨淵就將那東西遞給了他,是一張弓。
“阮盡歡,有沒有聽過逐鹿?”還是夏臨淵的聲音,卻無端地低沉,似乎壓抑着什麼,“逐鹿”二字卻很輕,沒入阮盡歡耳中的時候幾乎讓他聽不出來。
逐鹿,逐鹿天下。
阮盡歡沒有回答。
夏臨淵握着他的手,搭上了弓箭,阮盡歡手掌中是弓,手背挨着的卻是夏臨淵的手掌。
“有時候,我真希望你就是這樣一張弓,能爲我逐鹿天下,可是你註定不是死物,我捨不得殺你,可是也不能留你。阮盡歡,你說爲什麼你會出現在我的命運之中呢?”
夏臨淵的手很穩,阮盡歡的手卻在顫抖。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讓他有一種行走在大霧之中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哪裡,也不知自己手掌之下拉開的這一張弓對準了哪裡,那蒼勁的利箭又會飛向何處。
夏臨淵站在他身後,手把着他的手,拉開了弓,搭上了箭,然後放出。
弓弦震動的聲音是如此地響,以至於那一刻阮盡歡的耳邊一片翁鳴之聲,大腦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不想想起來。
箭響的聲音,似乎響了兩下。
然後他似乎感覺到自己身後的夏臨淵身子巨震了那麼一瞬,似乎有什麼沒入人的身體之中的聲音,穿破他的耳膜。
“阮盡歡,你哭了……”
“我沒有。”
夏臨淵收起弓,周圍忽然之間歡聲雷動,震動山野。
他看着蒙着繡帶的阮盡歡,那臉上赫然兩道淚痕,只是看不到表情。
“是呢,你沒有哭,是我看錯了。”
賭局,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