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三月,江南的天在這個季節似乎總是淅淅瀝瀝的下着牛毛細雨,飄飄灑灑的雨絲打在青石板上,落在含苞待放的花蕊上。剛下學的小孩兒也不撐傘,三三兩兩的在細雨中追逐打鬧。偶爾有挑擔的貨郎行色匆匆的往家趕。
遠處的連綿青山水玉庵,近處的白牆黛瓦烏篷船全都氤氳在一片朦朧的霧氣中,彷彿覆上了一層薄紗,撐船的小郎君身着蓑衣嘴裡唱着餘韻悠長的小調,平白的讓人覺出一種纏綿悱惻的意味來。
何嬌娘拎着放了繡品的小竹籃,撐了一把油紙傘出了家門緩緩的走進了雨中。
不多時來到了布店的門口,還未等她開口,坐在案几後面的中年婦人見是嬌娘便趕忙笑眯眯的開口道:“我道是誰來了,原來是嬌娘呀!”
何嬌娘笑道:“這不是上次的活計我做好了,趕着拿來給嬸孃看看。”
那婦人接過籃子,道:“這活不急的,你這孩子可別夜裡趕活計傷了眼睛。”
一邊說她一邊接過籃子,見裡面一如既往的是幾方繡工精巧別緻的手帕,拿出來卻見籃子下面還有一副繡着小老虎的小孩兒鞋面。
中年婦人頗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你這孩子,做這些作甚。”
何嬌娘笑道:“左右也不費多少事兒的,嬸孃拿回去給小虎子做雙鞋也好,我想着小孩子大抵都喜歡這種圖案的。”
數了五十個銅板給嬌娘,見她笑着接了,那中年婦人拉着何嬌娘的手道:“好孩子,你聽嬸孃說,這做繡活賺的錢自己攢着,可萬不要再給嬸孃帶什麼,你這般品貌,咱們夕水鎮不知道有多少小郎君見着你要臉紅的。眼見着年齡大了,自己總要攢點傍身錢,不然將來難道要兩手空空的嫁到婆家去嗎?你這孩子實在是可人疼,就是命不好,打小沒了親孃……”
何嬌娘聽得這話心中頗有些感動,道:“嬸孃不必擔心,這是爲我好,我省得的。”
又說了幾句家常話,何嬌娘這才辭了吳嬸,轉回家去。
嬌娘今年十六了,夕水鎮同她一般大的小娘子有的都做了娘了,可她還沒有說人家。倒不是她本身有什麼差錯,實在是因爲她的情況有些特殊。
話說嬌娘的親孃在她七歲上就得病去了,嬌娘的爹獨個兒一個人帶着她過了兩年,後來經人說和娶了別的鎮上的一個死了夫君帶着一個四歲小娘子的年輕寡婦。開始幾年倒還好,那婦人是個手腳麻利精打細算的,何家也有幾畝上好的田,日子在這小鎮上也算是不錯的。後孃對着嬌娘也還不錯,嬌娘十歲的時候後孃還生了個弟弟,爹爹高興的緊,給取了個名字叫耀先,希望他將來能成爲個可以頂門立戶,光耀門楣的男子漢。
可惜好景不長,嬌娘十一歲上,邊關戰亂四起,朝廷要徵兵,沒辦法何父只能撇家舍業的上了戰場,這一去就沒回來了。只有同鄉帶回來的一件衣服和一兩五錢的撫卹銀。
一條命,一兩五錢。
後孃趙氏聽聞此訊瞬間臉色大變,抱着三歲的兒子失聲痛哭,嗚嗚咽咽的沒個主意。
彼時嬌娘年紀小,痛失至親她傷心欲絕,如此渾渾噩噩的過了一月有餘,待她緩過神來卻發現趙氏竟然已經將家裡的田都賣的差不多了,嬌娘大驚卻不言語只冷眼看着她要如何,一上午下來,嬌娘差不多明瞭了趙氏的意圖,只做不知一般,對着趙氏問道:“娘賣了地,這是要去哪?”
趙氏不看她,只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什麼來。見她如此,嬌娘也不聽她解釋,轉身出了院兒,找來了何氏族長和幾位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輩。
抱着何父的排位,嬌娘跪下“咚咚咚”的朝着合族耆老磕了三個響頭。道:“今日請各位族中叔伯長輩來,實在是迫於無奈。嬌娘要說的本是家事,可嬌娘年紀小,做不得主意。只能說給各位族老,還有鄉親們,請各位給我爹、給嬌娘評評理。”
何族長見她可憐,當下不忍地道:“好孩子,不要跪着了,你且說來,我們自會給你主持公道的。”
嬌娘搖搖頭,依舊是跪着,沉聲道:“各位族中的前輩,夕水鎮的鄉親們。我父爲國捐軀,屍骨未寒。可繼母趙氏,欺我年幼,偷偷變賣我何家上等水田八畝,中等旱地三畝,去歲米糧兩石,共得白銀數兩,私藏我父撫卹銀一兩五錢,還私底下籌謀着帶着秋蓉和耀先家去。這是爲何想必各位都明白,不用我多說。如果不是繼母實在是不給我留活路,嬌娘今日也必不會頂着這大逆不道的罪名狀告繼母,如今我父靈位在此,還請各位長輩給嬌娘一個公道。”說着又是“咚咚咚”的三個響頭,結結實實的磕在了青石板的地面上。
族中長輩們聽得嬌娘如此說,不禁面色大變,院門口圍觀的夕水鎮百姓們也不禁一陣唏噓,言語間對趙氏所爲頗爲不忿,直道嬌娘命苦。
趙氏婦道人家哪裡見過這種架勢,當下嚇得手腳癱軟,急忙忙地爭辯道:“各位族中叔伯明鑑,我一婦道人家哪裡想得那許多,只想着夫君撇下我們去了,我們一屋子婦孺幼兒,哪裡有那能下田的人,這纔將田地典賣得些銀錢充作家用的!可萬不敢生那起子沒良心的念頭啊!”
聽趙氏如此說,嬌娘憤然道:“你若真心實意的爲了家裡着想,大可不必將那良田典賣,每年只賃出去的租金便足夠我們過活還有富餘!”
趙氏聽得此話,無法反駁,訥訥的不言語,只掩面痛哭,做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樣來。
嬌娘道:“各位叔伯儘可去房內搜,若嬌娘今日說了假話,便叫嬌娘天打雷劈!”
何族長的妻子急忙攙起嬌娘來,嘴中“呸呸”了幾聲,嗔道:“你這孩子,平白的說這嚇人的話做甚,今日叔伯嬸孃還有各位鄉親們都在此,自然都會爲你做主的,你又何苦說出這些天打雷劈的話來。”
這一邊,幾個娘子果然在趙氏的房中找到了一個收拾好的小布包,其中白銀一百一十三兩整,銅板若干,素銀簪子一隻,都整整齊齊的擺放在小木匣中。
見此,何氏族長大怒,當下便沉聲道:“按族規處置吧!”
東西一找出來,趙氏無話可說,當下止住哭聲,面色慘白,眼前一黑,心道:“我命休矣!”
一旁趙氏帶來的女兒秋蓉聽得族長此話當下便淚水漣漣的拉着還一臉茫然的弟弟來到嬌娘身前,“噗通”一聲給嬌娘跪下,道:“姐姐,你饒了母親這一次吧,弟弟還小不能沒有娘啊!”
嬌娘到底還是心軟了。
趙氏不是她的親孃,秋蓉說到底也不是她的親妹妹,可是耀先卻是她的親弟弟。父親在時極寵愛這個弟弟,如今他懵懵懂懂,攥着自己的衣角哭的分外可憐,嬌娘也是打小沒了親孃的孩子,見弟弟這般,她到底還是鬆了口,只向着族長道:“我與她到底母女一場,除了此次這事兒,她往日裡沒有半分對不住我,我也沒存了那要她性命的念頭。不若請族長代父親寫休書一封,讓她家去。只那典地的銀錢要留下,耀先是何家的血脈,也不準帶走。”
趙氏聽了這話哪裡肯應,急忙忙地朝着族長道:“我不走,要走也要把我的孩兒帶走!”
嬌娘自是不允。
趙氏如此胡攪蠻纏了幾日,撒潑打滾各種招式齊上陣,說什麼也要帶走耀先,何族長無奈只得對她道:“你做了此等沒臉面的事兒,若是還胡攪蠻纏那就只能按族規處置了。”
趙氏聽了雖心中懼怕,卻仰仗着自己是耀先的親孃,諒他們何家人也做不出來當着兒子面殺人親孃的事兒來,當下也大着膽子,賴在何家大門口說什麼都不走。
最後還是嬌娘開門來,對着趙氏道:“念在你與父親夫妻一場的份兒上,我今日也不難爲你,只給你兩條路走,一條是耀先你帶走,但是從此以後,成家立業、娶妻生子,與我何家再無干系”。
聽到這話趙氏面色一滯,氣憤的伸出手指指着嬌娘就要大罵。
嬌娘見狀,也不理她,只緩緩地接着道:“第二條就是,耀先留下,念在咱們也曾母女一場的份兒上,我予你白銀三十兩,你拿着家去,只是往後再不許來找。”
趙氏聞言眼珠轉了轉,她想着嬌娘年紀小,平日裡相處性子也頗爲溫和,保不齊她再鬧鬧到時候孩子銀子都能帶走。想到這,她便把心一橫,又要開鬧。
知她意圖,嬌娘也不攔她,只淡淡地道:“若你還鬧,咱們便只好去一趟桃源縣,找那縣官老爺給我評評理了。”
聞言,那趙氏一骨碌便起了身,朝着嬌娘伸出手來乾巴巴地道:“銀子給我,我以後再不來你們何家便是。”
聽聞此話,縱然她已經將趙氏的爲人看清十分了,可聽到她當真爲了那區區三十兩銀就隻字不再提帶耀先走的事兒了,還是不由心寒。再也不願看她一眼,只給了銀子,打發她們母女二人走了。
這麼一晃就過了五年,嬌娘用那剩下的銀子買了五畝中等旱田,兩畝中等水田,只是可惜因着趙氏當時着急就把田賤賣了,何家以前的那些地是贖不回來了,除了給趙氏的,這些銀子滿打滿算只買了七畝田。
雖然當日若她直言報官,趙氏也依舊會害怕的家去,但是耀先是她的親兒子,如果她以後三天兩頭的來纏磨,也是麻煩事。她給趙氏那三十兩不爲別的,權當花錢買斷了這母子情,如今有大家夥兒作證,而且她這事兒又做的不光彩,想來是不會再回來的。
就權當花錢買個清淨了。
嬌娘把這七畝地賃出去每年能有大概六兩的銀錢收入,她繡活好,平日裡給人做做繡活,三十五十的銅板,再加上偶爾上山采采藥換點錢。日子久了她也攢下了不少錢,耀先今年也快滿六歲了,他極懂事,平日裡從不給自己惹麻煩,姐弟二人的小日子過得也還算不錯。
只是如今她十六了,家裡沒個正經長輩,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自然也不能自己給自己說親。偶爾有那看中了她的,四下一打聽,知道嬌娘還有個那麼丁點兒大的弟弟也就沒了下文。是以她的婚事這也就慢慢的耽擱下來了,不過好在她也並不着急。
擡腿進了街邊的點心鋪子,稱了幾塊耀先愛吃的桂花糖糕嬌娘這才轉身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