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69

陰沉了幾日的東京天空終於放晴, 初冬的陽光夾雜着寒風,帶着股疏離的溫度,印刻在玻璃窗上。屋裡的空調暖氣開得很充足, 牀上的少女面容蒼白, 連呼吸都極爲輕微, 似乎是混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 少女如墨翅般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下。

安倍淺夏醒來的時候, 眼前的景象就像很多個早上她醒來那樣,窗外的陽光透過雕花華麗的玻璃窗印刻進來,手心捧到的陽光有一種淺淺的溫度, 讓她感到無比安心。

她一偏頭,注意到牀邊的跡部景吾, 微微有些驚訝。他坐在牀邊的椅子上, 頭枕在牀沿, 他兩隻手還緊緊握着她的右手,陽光披灑在少年身上, 映襯出少年英氣十足的側臉。

本來他正趴在牀邊淺眠,感覺到手心的細微動靜,他習慣性眉頭微皺,睜開眼睛。淺夏見自己不小心把跡部弄醒,不由歉意, 小聲說:“不好意思……”

跡部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嘴脣, 剛睡醒的聲音還略帶沙啞, “我們之間不用說這個, 你沒事就好。”

昨天淺夏祭出周身靈氣, 提劍奮力朝窮奇刺去,那一劍又狠又準, 直指要害,窮奇當場斃命,但淺夏隨後也暈了過去,倒把跡部嚇了一跳。他慌忙把淺夏打橫抱起,帶回別墅,安倍府邸剩下的事情就交給後來趕到的名取週一和安倍紗織衆人,

他們在得知淺夏憑一己之力,驅除屠殺上古妖物窮奇後,臉上的震驚無以復加。名取週一驚訝半響後,笑着說:“我當初就說了淺夏非池中之物,看來判斷沒錯,有如此優秀的家族傳人,天不亡你們安倍家族……”

安倍紗織跟在大長老身後一直低着頭,盯着自己的鞋尖看,手中握着的佩劍在微微顫抖。她從小在讚美聲中長大,又因爲爺爺是現任族長,見識過她實力的人都說她是少年天才,當之無愧的安倍家族傳人,她也因此有了自己一貫驕傲的資本。

可最近這一系列事情發生,讓她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的天生靈力和除妖實力,在安倍淺夏面前,都不值一提。起碼那位少女在面對強大對手時,身上那份魄力和從容是她所沒有的。

經過這場劫難,安倍家族的族人都公認安倍淺夏是他們下一任族長,不止是因爲窮奇親口說出淺夏是嫡系繼承人這樣的話,當他們得知淺夏的爺爺正是上一任族長安倍大和時,更加篤定她的地位。

說起安倍大和,族人的老人更多的是嘆息,那位纔是真正的少年天才,百年難得一遇,六歲擁有自己的式神,二十一歲成爲一族之長,當時他的驅魔除妖實力在這一輩陰陽師中已是翹楚。可後來發生的事情,莫不讓他們對這位天才感到惋惜,他們常常會想,如果安倍大和還是一族之長,如今安倍家族也不至於在東京陰陽師家族中地位日益衰微。

其後安倍府邸的修繕工作有條不紊得進行,跡部景吾雖然知道安倍家族是上百年屹立不倒的大家族,不可能缺錢,但還是以安倍淺夏的名義捐贈了一大筆修繕資金。

淺夏昏迷三天三夜,雖然太裳也說了是因爲體內靈力大量消耗造成體力不支暈倒,但跡部還是不放心,他放下手中所有事情在房間裡陪了她三天三夜。他不想讓她醒來的時候,因爲看不到他而感到一絲絲失落。

淺夏面色蒼白,神色近乎病態,但還是抿嘴對跡部揚起一個笑容,如同在陽光下初夏綻放的花朵,明媚動人。

她由衷微笑說:“小景,有你在真好。”

跡部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餓了嗎,想吃什麼我吩咐廚房去做。”

“唔,我想吃……”淺夏說着坐起身來,跡部適時得在她身後塞了幾個柔軟靠枕,讓她坐得更舒服些。

她環顧四周,突然頓住了,轉頭問:“欸,太裳呢?”

跡部面露疑惑,淺夏又問了句,“小景,太裳呢?他不要緊吧?”

跡部臉上的疑惑更加凝重,他看了眼窗邊正雙手攏在袖子裡微笑着的太裳,又看向淺夏,“太裳一直都在那啊。”

淺夏愣了下,順着跡部的視線她看向窗邊,那裡確實是太裳一直都喜歡站的地方,每次她醒來,太裳都站在那裡對她微笑說:“淺夏,我在。”

她愣愣得問:“你說太裳一直都在這裡?”

跡部不明所以得點頭,淺夏卻如遭雷擊,臉色猛然一僵,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她倉皇得掀開被子就跑出去。她一路狂奔出跡部別墅,別墅的傭人見她神色奇怪,卻不敢攔下。

淺夏漫無目的得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哪怕現在是大白天,跡部別墅地處近郊富人區,附近的街道空無一人。

她睜大眼睛,四下看去,努力想看清周圍的景色,可無論她怎麼用力去看,街道都是空蕩蕩的,除了背後無聲冰冷的風景,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

沒有人,沒有怨靈。也沒有妖怪。

淺夏從沒想過這條路也有如此安靜的一天,以前她每每從這裡經過,都能看到很多怨靈和妖怪來來往往,熱鬧嘈雜。或者說這條街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只是她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前走去,越走心越涼,像臘月天一桶冰水澆下來,從頭到腳冷得徹骨,同時從心底涌出的無力感,好像要將她淹沒。

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爲什麼自己會看不見……

爲什麼自己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了!!

她喃喃道:“太裳,太裳,太裳……”

卻沒有人再在她耳邊微笑回覆她那句,“淺夏,我在。”

她攤開自己的手掌,能感覺到體內涌動的靈力。只是沒有了陰陽眼,看不見妖物,她擁有再多靈力又有什麼用?

從小她就知道自己擁有異於常人的陰陽眼,跟隨爺爺學習陰陽之術,一直以來的夢想是成爲像安倍晴明那樣的大陰陽師……這些放到現在都成了個笑話,沒有了陰陽眼的她,往後要怎樣去驅魔除妖?

恍惚間,淺夏突然明白過來窮奇死前最後一句話的含義。

“陰陽師少女,你將爲你今日的所作所爲後悔終身!”

傳說上古妖物可以以死亡爲代價設下封印詛咒,那就是在她用月神劍刺向窮奇的一剎那,他使出了封印詛咒——封印陰陽眼。

以死亡祭出的封印,這世上無人可解……

而她現在不止是沒有陰陽眼,連普通人能夠聽到怨靈的說話聲她也聽不見了。淺夏越想越絕望,本來就昏迷三天三夜,醒來又滴水未沾,淺夏的腳步越來越沉重,幾乎搖搖欲墜,她驀地朝前栽去。

一雙溫暖的手卻在這時候伸向她,將她摟進懷裡,並將一件毛呢外套蓋在她身上,將她包裹起來。

跡部景吾那張英俊面容在面前無限放大,他心疼得看着懷裡只穿了件薄睡裙的少女,微微嘆息說:“淺夏,冷嗎?”

淺夏卻像是在茫茫夜晚行走時忽然見到一處燈火,她抑制不住得去摟住他,將頭埋在他溫暖的胸膛,“小景……”

跡部感到有溫熱的液體滴在自己胸口,讓他心頭跟着有種拉扯的疼痛,他慌亂得按住淺夏的肩膀,迫使她擡頭看他。

她擡起頭,那雙如琉璃般深邃幽靜的深褐色眸子此刻正不住得流着眼淚,瞳孔的焦距渙散,神色看起來幾近崩潰。

跡部認真得看着她說,“淺夏,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告訴我,無論什麼事情,我都可以和你共同承擔……”

淺夏卻只是搖頭。

跡部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從沒見過淺夏這麼失控的樣子,哪怕是面對多強大的妖怪,淺夏都能從容不迫,可是爲什麼今天醒來後突然變成這樣了……難道是陰陽眼!

跡部驀地想到了陰陽眼,淺夏醒來後連問他兩遍太裳在哪,其實太裳當時就站在牀邊,她卻沒有看到。後來她跑出來跡部其實一直跟在後面,他不知道淺夏爲什麼突然有這樣的舉動,所以沒有冒然向前打擾她,就看到她東張西望好像在看什麼……難道說淺夏失去了陰陽眼,看不見太裳,也看不到這些風景了?

“淺夏,你……是不是看不見太裳了?”跡部試探地問。

淺夏紅着眼圈愣愣得看着跡部,“我……我什麼也沒有了……”

跡部將她摟得更緊了,拿出手巾輕輕替她揩拭眼淚,安慰說:“沒事的,就算你看不見這些,起碼還能看見我啊,以後你除妖我可以當你的眼睛,替你去看這個世界,你想去哪我陪着你……”

他知道陰陽眼對陰陽師來說意味着什麼,失去陰陽眼對他們來說就如同成爲了盲人,縱使實力再強大,面對妖怪時還是會吃虧。跡部以前聽淺夏說過安倍大和的事蹟,淺夏那會還感嘆說,爺爺要不是失去陰陽眼,可能會成爲一位更加優秀的陰陽師。

淺夏後來是被跡部景吾打橫抱起,抱回別墅,跡部喂她吃了些流食,她很快又沉沉睡去。

跡部景吾起身準備關門離開時,見窗戶邊站着的溫雅式神,難得對他開口;“太裳,你有辦法能夠讓淺夏恢復陰陽眼嗎?”

太裳搖頭,“陰陽眼與生俱來,一旦失去便不可能再重新擁有。”

“那,我的狐瞳可以給她嗎,我可以沒有陰陽眼,但淺夏不能。”跡部幾乎是脫口而出。

太裳紫水晶般的眸子盯着他看了一會,問:“少年,你知道狐瞳在什麼情況下會終止與你的契約嗎?”

“什麼?”

“除非你死。”太裳輕輕吐出了這幾個字,忽然又問:“如果淺夏很想恢復陰陽眼,你會給她嗎?”

跡部景吾的嘴角勾起了個弧度:“如果她很想要的話,我想我會給她。”

太裳淺笑:“我同你開玩笑的,狐瞳是上古神物,一生只會有兩個主人,就算你死了,它也會伴你輪迴,生死相隨。”

跡部不死心又問:“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可以讓淺夏恢復陰陽眼嗎?”

太裳只是搖頭,“沒有。”

跡部眉頭微皺,輕輕關上門。他知道淺夏脫離危險就放心了,只是淺夏這次的心結不知道多久才能解開,但不過無論如何,他都會陪在她身邊。

跡部出去後,太裳雙手負在身後,站在窗邊,看着窗外的別墅後花園,有幾隻怨靈和小妖怪在追逐打鬧,但淺夏卻看不見這樣的風景了。

青龍突然在他身邊現身,倚靠在窗邊,他盯着牀上熟睡的少女看了半響,說:“太裳,你就沒有想過去阻止改變這些嗎?”

太裳微微搖頭,“不是不想,是不能。”

他接着說:“改變的結果,我承受不起。”

青龍回頭看向這位共處上千年的同伴,忽然覺得有那麼些荒唐和悲哀,“可是這樣繼續下去,你又能得到什麼?”

“沒關係,現在這樣就很好。”太裳輕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