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進家門,蘇於溪就聽見陽臺傳來蘇爺爺爽朗的笑聲。
“小溪?你回來啦!”
蘇母手裡正提着一個開水壺走出廚房,就看到蘇於溪推門進來,臉上還微帶着笑容,似乎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怎麼樣?接到小沅了?他還好吧?”
“嗯,還是老樣子,挺好的。”
蘇母點了點頭,“那就好。對了,你爺爺過來了……”
後面似乎還有一句話沒說完,蘇於溪也沒太注意,很快便換好鞋子,伸手去接蘇母手中的開水壺。蘇爺爺平時在家就喜歡喝點綠茶,蘇於溪已經很瞭解了,所以他看出蘇母多半是要去給蘇爺爺添水,便主動攬過這個活兒。
蘇母知曉兒子貼心,也任由他拿過水壺,蘇於溪剛往屋裡走出幾步,就聽蘇母在身後又唸叨了一句話。
而他同時也看清了陽臺上的情景——
“小溪,程醫生來了,正跟你爺爺下棋呢!”
已經邁出去的腳步頓在當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蘇於溪條件反射地遲疑了幾秒鐘,卻不等他下定決心,那邊蘇爺爺突然一拍大腿,似乎是剛被人吃掉一片棋子,滿臉懊喪地擡頭往後一仰,眼角餘光正好發現了站在客廳口不遠、還在猶豫不決的蘇於溪。
“哎?小溪,你回來啦!快過來快過來!”
蘇於溪後背一僵。
坐在蘇爺爺對面的那個人本來正低着頭,此時也朝這邊投過來淡淡的一瞥,不過並未多做停留,他仍舊只是輕微一點頭之後,便轉回視線,對着紛亂的棋局皺眉沉思。
蘇於溪深吸一口氣,鎮定地邁開步子。
“啊呀!好小子,你可真能找機會,趁老頭子不注意就來陰的,看我不扳回來,一會兒打得你落花流水!”
蘇爺爺這邊也就稍微分了下神,沒想到卻又被程奕抓住機會搶佔先機,不由氣得吹鬍子瞪眼,兩手一甩擼起袖子,整顆心從自己孫子身上又完全撲回棋盤裡去了。
兩個人殺得難捨難分,根本沒工夫關注別的。
蘇於溪小心拎着開水壺,輕手輕腳靠近,將蘇爺爺的茶杯端到一邊的桌上,給添滿大半杯水,又放回原處。接着,他理所當然看見對面還擱着另外一隻茶杯,略一遲疑過後,他還是端了起來,同樣添上水。
“哈哈!程奕小子,這步要這麼下,你可就輸定了!”
“……”
程奕向某處遊移的目光似是不經意收回,右手攥着一顆黑子在兩指之間緩慢摩挲,半晌方纔輕輕一笑。
“老師的棋藝還是這麼好,學生甘拜下風。”
蘇爺爺裝模作樣捋了捋稀疏的幾根鬍鬚,很是洋洋得意,“所以說嘛,薑還是老的辣,你可不得不服啊!”
蘇於溪手中的那杯茶已經快要添到八分滿,本來他是打算悄無聲息就把杯子放回去的,可現在這盤棋已然決出勝負,當着蘇爺爺的面,他把茶給那人遞回去,恐怕不得不跟他寒暄兩句了。
“……程醫生,您的茶。”
蘇於溪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冷淡。
“謝謝。”
程奕禮節性地回了一句客套,視線卻半點沒看蘇於溪的臉,而是低垂着落在他那隻端着茶杯的手上。
接過杯子的時候,兩人的食指不可避免有所碰觸。
蘇於溪因爲心裡裝着事,倒沒怎麼察覺,自然而然就收回手,可程奕卻不知怎麼,突然有一剎那閃神。不過好在他控制得很好,很快就反應過來,不至於失手把杯子摔在地上。
“小溪,你還不知道吧?程醫生可是你爺爺我的得意門生呢!”
蘇爺爺吹了吹茶水,不無懷念地讚歎,“想當年啊,我們系土生土長的狀元都考不過他,他一來就成了當之無愧的學霸,真是恨得一堆人牙癢癢的,你說是不是啊程奕小子?”
程奕對此不予置評,這種言過其實的誇獎他實在聽得膩了,明顯不願意搭茬,而他也的確夠直截了當,竟然當着蘇於溪的面,毫不給他爺爺留面子,連半個字的迴應也沒捨得意思一下,只是低頭抿一口茶,權當沒聽見。
蘇爺爺望天翻了個白眼,“我說你這傢伙,還是這麼一點都不可愛!”
程奕眼皮也不擡,繼續一臉深沉地埋頭在白茫茫的水汽裡,頗有興致地品嚐手中這杯“滋味獨特”的清茶。
連續碰了兩個釘子,蘇爺爺也感覺十分無趣,這才轉換目標,想起還乖乖站在一邊的自家孫子來。
“對了小溪,聽說你今天去機場接一個朋友,還順利嗎?不過話說回來,這可真是難得啊,連我家小溪兒都有朋友了,眼看你們這些混小子一個個都長這麼大,老頭子真是感覺越來越寂寞了!”
蘇爺爺不無失落地長長嘆了口氣,臉上哀怨惆悵的表情惟妙惟肖。
蘇於溪見他那副故作頑皮的模樣,脣角一抖,差點沒笑出來,趕緊拿手掩飾住,輕輕咳嗽一聲。
程奕喝茶的動作忽而頓住,透過杯口瀰漫的水霧,他微微擡起眼簾,朝蘇於溪投過去似有若無的一眼。
陽臺午後的陽光不怎麼刺眼,綿密灑落在少年白皙剔透的額頭上,映着他眼角溫溫暖暖幾縷笑紋,細膩柔軟而又明媚無邪。
不經意的,目光便由平淡轉爲深邃,其中七分是專注,兩分是迷惑,剩下一分,大抵帶着些連程奕自己未曾察覺到的,隱約熾熱。
蘇於溪臉上的笑意突然就淡漠下來。被人這樣一味盯着瞧,他不可能察覺不到,更何況這種眼神半是隱晦,半是露骨,實在太過似曾相識,令他渾身彆扭至極,只覺哪怕在這種目光下多站一秒鐘也都是煎熬。
“爺爺,我把開水壺給媽送回去。”
沒等蘇爺爺回答,蘇於溪便藉故轉身,匆匆走回屋裡,將開水壺放在廚房門後,蘇母看見他先是一愣,繼而滿面慈愛地笑了。
“怎麼了小溪?這麼着急忙慌的,瞧你,額頭好像都出汗了……”
蘇於溪這才驚覺自己反應過度,忙尷尬地避開母親伸過來的手,勉強笑了笑道,“沒事兒的媽,我自己去拿毛巾擦一擦。”
從廚房經過客廳到洗手間,不可避免要從陽臺前面經過。
不過現在聽起動靜來,那邊老少兩個似乎又開始有說有笑,蘇於溪稍微調整一下心情,趕緊走了出去。
一進洗手間,蘇於溪便迅速反手關上門。
對面鏡子裡映出的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只不過面色比起往常更加蒼白,神情也顯出些許倉皇無措……
忍不住就想起在棲鳳國皇宮裡的那一夜,那時候的他莫非也正是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蘇於溪半帶自嘲地勾了勾脣。
外面那個男人,其實除了一雙眼睛,根本與棲鳳國的末代帝王沒有半分相似,可現如今卻也恰恰是這樣一雙眼睛裡蘊藏的氣質,令他覺得渾身不舒服。
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呵!
“小溪?哎,秀琴,我孫子呢?”
外面傳來蘇爺爺的聲音,蘇於溪猛然回過神,忙用溼毛巾擦了擦臉,冷靜幾秒鐘後,轉身看似尋常地拉開了門。
客廳裡,蘇母手中還捧着一籃子擇好的青菜,蘇爺爺和程奕已經從陽臺出來,正站在她對面。
“程醫生,再多待會兒吧,你看你還特意過來一趟,怎麼着也得吃過晚飯再走啊!”
“不了,還有些急事要處理,謝謝您的好意。”
程奕說着,對蘇爺爺點了點頭,“那蘇老師,我先告辭了。”
“嗯,去吧去吧,年輕人忙叨忙叨的,老頭子都懂,不過趕明兒記得再來陪老頭子下棋啊,許久都不下棋了,實在手癢得很!”
蘇爺爺顯然沒過足棋癮,滿腦子就惦記這件事。
“一定。”
程奕也沒推辭,簡單便答應了。
蘇母其實已經着手準備晚飯,想着好好款待一下程奕,現在也感覺有些惋惜,但到底不好強留人家,轉眼看蘇於溪杵在洗手間門口站着,便對他道,“小溪,程醫生就要走了,你去送送他吧。”
蘇於溪站在原地,突然非常後悔,他怎麼就這麼被蘇爺爺那句話給誆了出來?這下可好,想退回去也晚了。
“呃……”
蘇於溪沒有立即答話,他琢磨,依照程奕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性子,怎麼看都應該是會先果斷拒絕的吧。
但是他的想法到底有些偏差了。
程奕不單是沒有拒絕而已,他竟還淡淡一勾脣,心情不錯地說了一句,“那就麻煩了。”
“……”
蘇於溪硬着頭皮走到玄關,跟在距離程奕一米遠處,等他換好鞋子出去了,他才靠近鞋架。機械化地完成準備動作,蘇於溪正要帶上身後防盜門,程奕忽然回頭看向他。
“外套呢?”
蘇於溪一愣,沒領會過來。
程奕涼颼颼瞥了他一眼,蘇於溪就覺一股隱約的低氣壓在不遠處形成,跟最初那次在醫院的情況很相似,程奕好整以暇站在那兒,表情似乎不大好看。
樓梯中間的窗戶一陣小風吹進來,蘇於溪莫名打了一個寒噤。
“外套。”
程奕又重複了一遍,語氣冷得跟摻了冰凌似的。
蘇於溪這才猛然明白過來。說不上心裡什麼感覺,他還是退回去取下門口掛鉤上的外衣,套在身上。
再出門時,程奕已經走下樓梯拐角。不過,在到達兩層中間的時候,他刻意停下來,雖然無聲無息,卻仍舊擺明了是在等人。
蘇於溪無法,只得跟上去。
程奕的車就停在小區門口,從家門過去也就大約三百多米,兩個人維持一前一後的方式走着,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快要達到目的地的時候,程奕擡手看了一眼手錶,他們出來五分鐘,蘇於溪再從這兒回去,估計蘇爺爺和蘇母應該已經商量得差不多了。
而反觀身後,那個只顧低頭慢吞吞走路的少年,似乎對於送他出來這件事是一萬個不情願。
關於這點,蘇於溪掩飾得真的不太好,程奕完全可以感覺出來。不過爲了能將他支開,讓他的家人好好討論一下自己的提議,他還是不得不當起這個壞人。
“我到了。”
程奕解鎖車門,徑自探身坐進了駕駛室。
蘇於溪嘴脣動了動,本來他是想說一聲再見的,轉念一想卻還是嚥下了,更何況程奕也沒說,他便覺得這也不算不禮貌。
退後兩步,蘇於溪站在原地目送車子啓動,算作送客的基本程序。
車輪開始緩慢轉動,向左打方向盤的時候,程奕從這個角度,正可以從後視鏡裡完全看見蘇於溪的身影,雖然表面上沒什麼差別,但他還是體會到某種明顯的,如釋重負。
他似乎……真的很討厭他呢。
程奕稍微牽扯一下脣角,感覺舌尖不知怎麼隱約有些泛苦,連帶得心裡也起了一絲煩躁,他隨手從包裡抽出煙盒,點着了一根香菸。
程奕其實從不在車裡抽菸,因爲會留下味道,這也是他一直苛刻遵守的生活準則之一。可是今天,他卻第一次打破了自己制定的這個規矩。
香菸嗆人的味道在喉嚨間和鼻子裡迅速瀰漫開來,這一口太過倉促,刺激得讓人不得不微微眯起眼。
蘇於溪……
少年毫無留戀的背影在後視鏡裡,逐漸模糊了遙遠。程奕凝視着他,竟覺舌尖那一絲些微的苦澀,似乎在被煙味短暫麻痹之後,再度浮現出來,這一次愈發明顯,不容忽略。
大概也只是,飲鴆止渴罷了。
程奕用力掐滅了那根菸,腳下一重猛踩上油門。
“呵!對不起,蘇老師,我恐怕……必須要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