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金鼓

林聿修今日也起了個大早。

事實上,他幾乎是一夜未眠。

他已經好幾天沒有睡個好覺了。

這幾天,每次看到關盛傑還有文校的師兄們爲了擊鼓一事而奔走,他心中便隱隱不安。

他父母早亡,又不曾娶妻生子,兩個姐姐也都已出嫁,可謂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便是有個三長兩短,也不會連累到旁人。

可關盛傑他們則大大不同了。他們大多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林聿修並不想將他們捲進來。

可看他們熱血沸騰的模樣,卻又是勸不住的。

林聿修有些發愁。

他從沒想過要把事情鬧得這麼大,這本是他一個人的事,如今卻演變成了天下學子之事。

這些人都是他的同窗好友,是他志同道合的知己,他們有些人的父母給他做過飯縫過衣,有些人的孩子他還教過識字。若是他們出了事,他難辭其咎,再無顏面去見他們的家人。

這讓他如何睡得安穩?

好在前兩日,文心堂的少東家回來過一次,與他飲酒對談到了深夜。

少東家雖不曾入過文校,卻也曾受教於祭酒王立鬆,因此他平日裡都喚他一聲師兄。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不必過於憂心。盡人事,安天命吧。”少東家勸慰他道。

“我只是怕我們這些人都是一廂情願。陛下親政已有數月,若是有心鉗制權臣,便不該是如今的局面。”林聿修嘆氣道,“我是怕陛下本就有意迴護那些參與舞弊案的朝臣。那我們此舉便是以卵擊石,毫無意義了。”

“我向你保證,陛下絕不是這樣的人。陛下對春闈舞弊案深惡痛絕,只會比你我更甚。否則,如何會有禮部年前的人事大變動?年節可是禮部最忙的時候,陛下此時朝上發威要求禮部官員停職審查,便足以見陛下徹查春闈舞弊案的決心。只是,陛下如今沒有人手,是有心無力。”

少東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們便是陛下的人手,便是陛下可以借的力啊。”

兩人徹夜長談,從朝廷積弊談到興瑞變法,又從當今聖上談到今科春闈。

少東家的話多少安慰到了林聿修。

三月十四日,終究是來了。

按照約定,他和關盛傑以及幾百名文校學子辰正便到達了承天門外。

那面兩人高的登聞鼓就立在承天門左側,挨着宮牆的牆根。

然而,金鼓兩側站着兩名執槍的禁軍。

尋常這是沒有的。

看到他們靠近金鼓,兩名禁軍喝問道:“你們是做什麼的?”

緊接着就是一一覈查旌券,問話記錄名冊。

得知他們是來擊登聞鼓請求面聖的學子後,禁軍告知衆人,殿前擊鼓需得提前向太清閣報備,奏明事宜,得到批准後才能擊登聞鼓。

林聿修立即搬出大景律例,指出其中並沒有這樣的規定,質疑禁衛層層加碼,有濫用職權之嫌。

林聿修四歲讀書,林父曾官至刑部侍郎,又出任過太清閣言官,他自幼耳濡目染,立志長大後也要出仕刑部。

雖然後來林父因殿前死諫而斃命於太和殿,連累着他兒子此生也不能入朝爲官,但林聿修對於刑名的喜好和志向卻沒有變過,整部大景律例早被他爛熟於心。且他口才極佳,能言善辯,連王立鬆都不遑多讓,幾個禁衛哪裡唬得住他,幾句話間便被他問得答不上話來。

禁衛於是叫來了他們的隊長與林聿修對線。

不過片刻,禁衛小隊隊長也鎩羽而歸。

於是右衙衛前哨所所長,禁軍驍衛將軍,兵部主事也依次登了場。

然,依次鎩羽而歸。

承天門外的人越聚越多。

林聿修身後是從各地陸陸續續趕來的學子們,面前則是各部各司的禁衛和官員。

他們或身披鎧甲手執長槍,或衣着朱袍頭頂烏紗。

林聿修沒有兵甲也沒有官服,只有一身洗到發灰的月白長袍,以及懷中一卷請願訴狀。

但他僅憑三寸之舌,據理力爭,竟讓這些手執刀槍身居高位之人束手無策。

古有忠武侯舌戰羣儒,今有林聿修舌戰衆將。

雙方僵持良久,眼見日頭越來越高,承天門外的學子也越來越多,人羣中間或有人高聲質問春闈榜單,惹得羣情激憤。

“春闈狀元若是名副其實,爲何不能讓他與我們當堂論理?”

“王祭酒並未在三司會審的狀詞上畫押,爲何就能被判流放?”

“朝廷答應我們一個月內關於春闈舞弊案給我們一個說法,爲何現在一個多月了也沒有說法?”

“文校的師兄明明是協查舞弊案,爲什麼被關押到現在連探監都不許?”

“去年吏部公示的舉孝廉的名單,裡面的徐望明明不是潁州人,憑什麼能被潁州學署推舉上來?”

“爲什麼不讓我們擊鼓面聖?你們在怕什麼?”

……

人羣中憤怒的質疑聲越來越多,眼見着只靠這一支幾十人的禁軍衛隊是控制不住局面了。

前哨所所長面色焦急,他受了羅子昌的命令要穩住門外的局勢,給他擠出時間去內宮中向皇帝請調令調動禁軍。

只要能頂到禁軍大軍出宮,這些亂民自然便散了。

畢竟,在君權神授思想根深蒂固的民間,皇帝的名號還是十分有威懾力的。

禁軍是皇帝的象徵,這些人看到禁軍的軍旗,便會明白什麼擊鼓什麼面聖都是沒用的,皇帝根本不會站在他們那邊。

到時候人心不攻自破,再把幾個挑頭鬧事的一抓,這件事就算是平息了,說不定還能得到羅子昌的青眼,把他提上去當個將軍。

因此這承天門外是一定不能出岔子的。

如今局面穩不住了,前哨所所長連忙吩咐承天門的校尉去宮裡給羅子昌傳話。

羅子昌很快就來了。還帶着人,許多人。

承天門的兩扇大門依次打開,整齊列隊的禁軍跟在羅子昌身後,一眼望去黑壓壓的,少說也有上千人。

當頭一個侍衛手裡高高舉着象徵大景皇室的烈焰旗。

前哨所所長心中一喜:禁軍出宮平亂了。

那些亂民果然安靜了下來,怯怯地交頭接耳起來。

門外的官兵紛紛爲羅子昌讓開了路。

“是何人要面聖?”羅子昌按着腰側的劍,面色鐵青地掃視着面前盡是身穿布袍的書生們,喝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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