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大的事,瞞着青青,好嗎?這孩子一向懂事,也有自己的主意。而且家裡有什麼事,我們都跟她說的。”姜如習慣家裡事女兒參與意見。
“暫且先不說吧,她再有主意也插不上手。咱現在一家子都讓人懷疑,尤其還牽涉到她的公司。我就希望組織部能早點結束對碧空的調查。這幾天老葉和小肖都幫忙掩着,但總不能一直不讓青青去公司吧。還有建材那檔事呢”韓宜農只嘆禍不單行。
“青青遲早會知道的,而調查又不是一天兩天就會有結論。”姜如認爲瞞也瞞不住多久。
“晚一天都好,實在不想讓女兒看到我這個的樣子。一輩子就想爲農村做點實事,誰知跑到規劃局,還讓人陷害冤枉,也怪我平時不會做人,招人嫌,要踢我出局。這事要能安然度過……”韓宜農沒接着往下說,卻再次長嘆。
沒過幾分鐘,夫妻倆聽到書房外傳來動靜。出去一看,見水青踩着腳踏車匆匆出了院門。
“你不是說女兒出去了?”韓宜農大感意外。
“是啊。我下樓前看過她房間,沒人。”姜如的視線追着女兒的側影,她騎車動作太快,還沒看清她臉上的神情,已經順風而下。
“青青會不會聽到我們說話了?”韓宜農有些擔心。
“她要是聽到,還不衝進來問怎麼回事?”姜如說得彷彿很瞭解女兒,但心裡也有疑慮。
“也是。大概跟人比車速去了。”韓宜農知道下坡早鍛鍊的專用車道,一羣年輕人常臨時組織個小賽什麼的,女兒一邀就積極參加。
姜如點頭,只能這麼假設,希望女兒什麼也沒聽見。
水青下了坡,經過平時晨練的車道,還真有幾個平時的熟面年輕人熱邀她加入,她勉強自己微笑,打過招呼,卻沒有停留,一直往家園的某個大門騎去。將車鎖在門附近,攔了一部出租車,跳上去。
因爲時間尚早,交通還不擁擠,到市區只用了二十分鐘。
此時,六點半。
永春館是七點半開始營業。雖然紅漆雕花門扇扇緊閉,可以看到裡面人影綽綽,已經開始做開店準備。
水青沒想去拍門,她沿着青河,繞道後院,一拍口袋,才發現出來的倉促,忘帶永春館的鑰匙。但她有一定要進去的理由,而且相當緊急。
後院的牆雖然高,但鑲有鏤空花藤窗,水青攀上去挺笨拙,好歹坐上牆頭。等雙腳都放進牆裡,她不由懊惱,應該算好院子裡的桂花樹,這樣才能幫忙安全着地。而她第一次爬牆,顯然經驗不足,沒能考慮到最佳位置。現在上來容易下去難,看地面距離自己似乎很是遙遠。但她也不特別擔心,最多就是樣子醜一點,慢慢蹭下來。
她坐得高,看得遠,一方院子盡收眼底。
院子裡有人。
高大背影,穿着黑色短打背心,同色寬腿功夫褲。他的肌肉紋理彷彿是最棒藝術家精心雕刻出來的,曲線優雅迷人眼。他的拳路如行雲流水,擊打在木人樁。力道沉若山,身架是崖上青松般傲骨。
那是一套沉橋。
沉橋,現在的永春館裡,除了爺爺,沒人會打。雲安日功夫擱下已久,雲天遠嫌難不肯學。而她自己,纔剛開始學了兩招。
那麼,只有一個人,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打出沉橋。
雲天藍
水青其實第一眼就認出是他,可是她的心思太亂,硬盯看了良久,迷惘不敢猜。
雲天藍回來了。
水青忘了自己該幹什麼,就坐在高牆上,愣愣出神。
她,想哭。
不知爲什麼。
他真是妖怪吧?否則怎麼做到每次出現的時間都剛剛好?
他來了,她有救了。水青近乎本能地想。
眼眶云云發熱,白霧將視線包圍起來,向中心清晰處靠攏。
白霧聚成眼淚的霎那,她聽到最可依賴的聲音。
“如果不能確定自己下不下得來,就不要隨便爬牆。”那男子一轉身,水墨的眉,起金的鳳眸,淡蓮色延展的雙脣,配合着他周身光耀的氣息,從來都俊美到華麗。
“我忘了……”一滴眼淚,一顆珍珠,“帶……鑰匙,進……不來。”
她以爲自己不會軟弱了,原來是高估。
雲天藍大步流星,目光一刻不離開牆上的女子。
她在日出的第一道光裡,流淚的樣子,連投射在草地上的影子都顯脆弱。他的心不由被她拽緊,人已毫不猶豫站在她筆直的視線之下。
無論怎麼想,記憶裡都沒有她哭的印象。
她那樣坐在牆頭,微顫着雙肩,承受了令人難以想象的重擔,卻有一大半是因爲受到他的牽連。而他下了那麼大決心,忍受煎熬和壓力,放棄驕傲和情感,爲她找的名叫“簡蒼梧”的保護傘,起到的效果微乎其微。
他該拿她怎麼辦?
“雲天藍,我被人設計了。”想給她扣黑帽子。
“我知道。”她在電話裡告訴過他了。
“碧空碰到騙子了。”她還好發現及時。
“我知道。”一回來,爺爺跟他說了。
“我爸因爲一封羣衆來信被調查了。”這件事新鮮出爐,他再神通廣大,也不——
“我知道。”他這兩天,除了處理僞劣建材的事,也在爺爺的引見下,同地方政府合作,爲乾爸澄清不實指證。
“哪個王八蛋,誹謗我老爸?讓我查出來,我一定沒完沒了。”人選有一個,她咬緊牙關,才能不叫囂出那個姓氏。
惹她沒關係,爲什麼要誹謗勤懇辛勞工作的爸爸?怒意壓抑不住,理智的閘門多處龜裂,即將爆發洪水。
“下來吧。”雲天藍雙臂不展,好像沒準備要幫水青的架勢。
水青卻跳了下來。她能從那雙鳳眸裡獲得全心的信賴,拜兩人合作多年的默契所賜。
雲天藍在水青離開牆頭的瞬間,竟然一躍而起,半空中就接到了她,抱緊後輕巧落地,灰塵不起,彷彿她只是一團棉花。就憑這樣的本事,雲天藍大概是雲家第一高手了。即使爺爺,怕也已經敵不過他。
不知是雲天藍暖人的體溫,還是雲天藍堅實的身軀,水青在被他抱住的霎那,突然就覺得心裡委屈起來。這些日子,那樁樁件件惹她心煩意亂的事,終於因爲理智的決堤,而只剩下一顆小女人心的基礎上,蜂擁淹沒她的堅強。
抓着雲天藍的衣服,她的頭埋在他胸前,嗚嗚不休。眼淚,不再能以珍珠來比喻,而是堅冰遇暖,淌進黑色衣服裡,吸收殆盡。
從學期開始的日子就很不平靜,水青的寬容和忍耐早已經到達了極限,而因爲父親的事,她覺得無法再承受。她重生以來,一直希望小家太平,大家安康。然而這半年,她痛失自己的好友,招來兩個煩人的親戚。男朋友動不動就消失不見,而且他家除了媽媽,爸爸,妹妹,舅舅一個個不好惹。再看這個月,學校裡被人下套,公司裡被人下套,家裡被人下套,簡直是一根繩接着一根勒她的脖子,到現在她還能呼吸,就算奇蹟。
她是個普通人,幾年難得,就讓她隨性哭一場吧。
“我知道,我都知道。”雲天藍不敢再用力抱她,怕她喘不上氣,只一手扶着她細柳的纖腰,一手順着她的烏絲直髮,輕拍她的背。
那哭聲,開始還壓抑,如小獸嗚咽。到後來收勢不住,數次哭音從她嗓子裡出來,嘶嘶傷心。雲天藍感覺衣服黏在皮膚上,溼溫溼溫的,濡開一大片。
“別哭了。”她的眼淚透過他的衣服,滲入他的皮肉,燙疼了他的心臟。
越讓她別哭,她卻越想哭,管不得已經氾濫成災。
十分鐘過去。
“雲天藍,我今年很倒黴。低調做人,謹小慎微,還是抗不過流年不利。”她的聲音嗡聲嗡氣,眼淚少一點了。
“你是因爲我才這麼倒黴的。”他聽她,說話稍微順暢,哭聲小,鼻音仍重,“所以你只管把我的衣服當抹布擦,我決不會跟你計較,哪怕這衣服是英國手工制的。”
她的臉在他的衣服上最終蹭了蹭,擡起來,雙頰飛起彩霞,眼角還採集陽光,
“雲天藍你哪裡不在計較了?還有,一件背心,還買手工制?你嫌錢燒得慌,是不是?有這種浪費奢侈,不如捐給慈善機構,能養活一個孤兒。”哭過以後,精神已經恢復泰半。眼淚有助於消除壓力,至少對女人來說,很有用。而云天藍顯然知道什麼時候能把她的哭聲徹底刺激沒了。“你有沒有本羅伊或者泰瑞.布朗的電話號碼?我想跟他們確認一下,我爸的事是不是同他們有關。”還是說正經的吧。
“就算是他們,你想怎麼辦?”即使以查理的交情,也看不到那封人民來信的原件,但云天藍根據組織部收到信件的時間,發現那正是泰瑞離開中國的當天,應該不是巧合。
“如果真是他們,那麼雲天藍,我告訴你,從今後,本羅伊真正成爲我的敵人。要是你不肯算我一份,以後不管你會怎麼去對付他,我的行動完全獨立進行。”給她的圈套陷阱,終將統統還給那個陰毒卑鄙的傢伙。
雲天藍看着水青。淚痕未消,紅暈未散,眼睛一圈腫着,眼裡彤絲分叉,但她的神情相當認真,雙脣抿緊,不是信口開河。
他的視線留連在她秀巧的五官,頭突然俯低了下來。
她一驚,向後要退,卻被他攬在腰上和後背的兩隻大掌,牢牢固定。
晨光裡,投在青草紅花上的影子,由兩道,變成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