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俊馳知曉利害,沒有再堅持。
他看看身後跟着的幾個兄弟,雖然陸汾在其中身手不是最高的,但考慮到文笙用着順手,還是點了他的名字。
“陸汾,你留下來,保護好顧樂師。”
陸汾忙不迭答應。
只聽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追兵何止千人。
厲俊馳幾個追上己方馬車,和付蘭誠父女的親信們一起,將十來個傷者由車中扶出來,背到身上。
走山路,再神駿的戰馬也快不過這些江湖漢子。
陸汾跟着文笙落在後面,既覺激動又有些忐忑。
文笙無暇理會他,抓緊時間先打量周圍的地勢,想要找個適合的地方據守。
後面太吵了,以厲俊馳的耳力只能聽出追兵中有樂師,文笙卻可分辨來的樂師至少有兩人,一個擊鼓,另一個用的是琵琶。
水平還都不弱。
陸汾覷着她的臉色小心問道:“顧姑娘,你在找什麼?”
文笙回答他:“找個易守難攻的路段,越險要越好。”
陸汾“唔”了一聲。
文笙突道:“咱們往回迎一迎,看能不能把他們盡數堵在麗鬆崖。”
她想到就立刻付諸於行動,抱着琴迎着追兵往回走,陸汾連忙跟上。
麗鬆崖乃是一座孤峰,山並不如何高,卻頗陡峭,離遠看着像一整塊數丈高的大石頭。
它與旁邊的荒山中間夾着一條崎嶇山路,馬車堪堪可以通過。文笙由這山路上走過好幾回,深知這裡是前後十餘里最狹窄的一段。
她人未到,琴聲先至。
泠泠琴聲沿着山路直飄過去,衝在最前面的官兵只覺撞上了一堵無形之牆。不由停了下來。
數十名兵丁擠成一團,率隊的軍官連忙令手下列隊,高喊一聲:“弓箭手準備,全部都有,射!”
弓箭同樣受阻,半空裡響起一陣氣爆聲,疾如驟雨。十分突兀。而後那箭雨便當着衆人的面“噼裡啪啦”落了一地。
“別慌,這是樂師的手段!”追兵裡有明白人高聲而叫。
不用那軍官向後面求助,衆官兵已在山道上如潮水般向兩旁分開。讓出路來,好讓行動緩慢的樂師能夠上前。
隊中兩位樂師原先是坐着馬車追來的,這會兒山道上已經夠擁擠了,坐着馬車顯然不現實。兩人棄車步行,後頭兩位軍中壯漢擡了一面大鼓。
“怎麼回事?”
“怎麼停下不走了?”
兩人一齊詢問。
帶隊的軍官過去把情況說了說。手提鼓槌的樂師聞言眉頭一皺,脫口而出:“《希聲譜》?前面難道是顧文笙?”
另一人與他長相酷似,手裡握了一把琵琶,跟着嘖嘖兩聲:“怎麼是這個小怪物呢。這可糟了,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他雖如此說,神情卻顯得頗爲灑脫。
琴聲既然能傳至。說明人離得不遠,他擡手示意周圍安靜。衝着前方提高了聲音道:“顧文笙,你人既然在,何妨出來一見,見到玄音閣中師長,總不會連這點禮道都沒有吧。”
他出言激文笙露面,拿鼓槌的樂師卻點手叫過幾個官兵來,悄悄吩咐幾句。
那幾個官兵領命往回飛奔而去。
他們要把顧文笙現身麗鬆崖的消息趕緊送出去。
文笙的聲音隔着山崖飄來,聽不甚真切:“原來是兩位易前輩駕到,兩位前輩,許久未見,別來無恙?此番由奉京趕來,窮追不捨,不知有什麼見教?譚老國師是決意要傾玄音閣之力支持楊昊御了麼?”
追來的這兩位樂師不是旁人,正是文笙曾在團戰決戰時與之交過手的易氏兄弟。
易星河擅鼓,易星波擅琵琶,兩人技藝都達到了妙音八法六重,同屬北院,是譚三先生的好友。
按說這二人好歹是師長,不會如此重視文笙,甚至未戰先怯,可誰叫文笙不久前才鬥樂戰勝了譚大先生。
易星波往日裡口才便給,卻叫文笙一下子問住。
什麼傾玄音閣之力支持楊昊御?
怎麼可能。
只是今天滿朝文武加上玄音閣的樂師們都在譚家弔唁,連楊昊御都一早到場,夠分量的只缺了一個付蘭誠。
楊昊御沒察覺有問題,還是譚大先生先發現不對。
譚大先生早便拿下了樑承二人,親眼目睹他們倆是如何受那丹藥控制,心驚之餘,擔心譚令蕙也同樣中招,硬着心腸將她關了幾日。
結果令譚大先生頗爲疑惑。
譚令蕙毫無異常,哭得肝腸寸斷,一口咬定之前所言句句屬實。
到底是相信敵友未明的顧文笙,還是相信自己的親骨肉,譚大先生找了大兒子來商量。
譚錦華單獨找了老七譚容華詳細盤問,回來冷笑一聲,道:“我看爹你還是將令蕙趕緊嫁了吧。”
譚大先生未作表態,將此事按下不提,緊接着譚老夫人病重,全家爲此而忙亂,連派到關中的譚三先生、譚四先生也全叫了回來,到把他要擒下付蘭誠的計劃給耽誤了。
今天本是機會,可以找個理由把人留下來。
付蘭誠沒來,難道是機事不密,他有所察覺?
再一覈查,才發現付蘭誠一大早便在府衙大牢提走了杜元樸等人,跟着假傳攝政王楊昊御之命,出了東門。
這是叛逃啊。
楊昊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勃然大怒,立刻派兵去追。
譚大先生爲母守靈離不開,又不甘心走了付蘭誠,託易氏兄弟跟來瞧瞧。
他可沒想到付蘭誠是被挾持着投奔離水去了,還當白雲塢的大周餘孽意識到付蘭誠已經暴露,叫他帶走杜元樸等人另有安排,怕易氏兄弟不知前因後果。還特意給二人交了幾句底。
易星波遲疑了一下,直接要人:“沒想到付蘭誠竟然投靠了你們,劫囚,假傳聖旨,哪一樣不是死罪,你把他交給我們帶回去,阻止官兵追敵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你回你的離水去。說實在的。衝着過去的淵源,我們兄弟也不想就此撕破臉。”
“付蘭誠我有大用,請恕晚輩無法從命。”
事已至此。文笙怎麼也不可能把付蘭誠交出去。
易氏兄弟互望一眼,既然這樣,那就沒什麼可商量的了,越耽誤時間。付蘭誠逃得越遠。
“那顧姑娘留下來也是一樣,到時候端看程國公舍不捨得拿付蘭誠換你。”
易星波口裡撂下狠話。示意帶隊的將領下令衆人往前衝。
《希聲譜》厲害不假,但顧文笙終是血肉之軀,她以琴聲豎起無形屏障阻住三五人還屬正常,要堵着上千官兵不讓出去。衆人每衝鋒一次都將對她的精神造成極大的負擔。
她一個年輕的姑娘家,怎麼經受得住,時間稍長。瘋了傻了都有可能。
再說還有他哥倆呢。再不濟他們也是妙音八法六重之境,比起譚大先生也不過稍遜一籌。
易星河手裡鼓槌轟然落下。鼓聲在兩側山峰間迴響,氣浪攪動了草木乃至飛沙走石,向着前路噴涌而去。
他揚聲笑道:“程國公捨得又如何,還要看譚老國師舍不捨得!”
易星波抱起琵琶,上手一記“輪拂”,一聲巨響鏗鏘有力,這武曲之音混着馬鳴風蕭蕭,直直衝着文笙所在的方向撲去,誓要將她一舉撕個米分碎。
與此同時,上千官兵得到命令,大喝一聲“殺”,奔着前頭壓了上去。
對方只有一個人,勢必顧此失彼,名氣再大又有什麼好怕?
陸汾聽到對面聲勢駭人,不禁臉上變色,上前一步,便要擋在文笙身前。
文笙沉聲道:“退後!”
陸汾反應稍遲了些,就見眼前黃沙漫卷,跟着腦袋裡一陣銳痛,身上如受重擊,向後直直摔了出去,沿着山道滾落。
文笙沒有分神去看陸汾,手上“叮咚”一通疾響。
《行船》的無形屏障擋住一衆官兵的奮力衝撞,卻漏過了易氏兄弟的樂聲攻擊。
兩股音浪正中目標,文笙所受到的衝擊比陸汾更強大數倍,何況她同時還承受着來自《行船》的巨大壓力與反噬。
就在她幻覺將生搖搖欲墜之際,文笙硬是以左手按弦,右手搶出一記勾剔,這是《連枝》,還是一次大範圍的“禍福與共”,可惜旁邊沒有知音人能目睹這一神乎其技。
像個倒地葫蘆一樣的陸汾突然挺身躍起,他都沒搞清楚狀況,只知道自己突然緩過勁兒來,幾個縱躍,急着趕回來助文笙一臂之力。
擠在山路上的追兵太多了,只這一下,文笙便幾乎是回到了巔峰狀況。
但是沒有完,官兵雖然不曾衝破屏障,易氏兄弟卻也不曾停手。
接下來文笙的情況便如風中燭火,忽高忽低。
她只是要憑一己之力,阻住追兵而已。
而她也當真憑着《行船》和《連枝》這兩支曲子做到了。
易氏兄弟開始尚覺這一戰打得輕鬆愜意,局面一邊倒,顧文笙連還手都不曾,他們大可以盡情發揮,全力施爲之下暗暗感嘆顧文笙明明有過人的天賦,卻執迷不悟,看來今天是完了。
可隨着時間推移,那兩人不由越打越是驚懼,怎麼可能?
對方真的只是顧文笙一個人麼?
長時間投入彈奏擊鼓,以及信心的流逝,使得兩人越來越覺着身心俱疲。
對面的顧文笙怎麼可能到現在還渾若無事。
這確實是能戰勝院長的實力,她一直沒有還擊,莫不是手下留情,等着衆人知難而退?
易星波再也彈不下去,易星河的鼓槌越落越慢。
那些官兵更是心生惶恐。
這哪還是樂師的技藝,簡直是借了鬼神之能。
他們並不知道,此時文笙亦是騎虎難下。
這樣的僵持,要如何收場?更何況身體的不適可以用《連枝》轉嫁,長時間的緊張專注,注意力卻不可避免開始渙散。
不知過了多久,那邊的攻擊越來越弱,終於徹底停了下來。
跟着腳步聲雜亂,馬匹嘶鳴,上千官兵保持着詭異的安靜退了下去。
文笙有些疑惑,她也趕緊停了琴,趁機休息一下。
就聽着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希聲譜》真是名不虛傳。你二人可知方纔輸在哪裡?”
原來是又有人趕到。
文笙心中一動:這人是誰?聽聲音很是陌生。
雖然表面上好似勢均力敵,勝負未分,但輸就是輸,易氏兄弟沒有狡辯,而是由易星波道:“這個麼還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辛老您可是知道?能不能和我們哥倆說一說,不然我二人非得茶飯不思,睡不着覺不可。”
他叫對方辛老,態度客氣中透着恭謹。
文笙頓時便想了起來,玄音閣裡有一個姓辛的老樂師,統管兩院雜事,時常跟在譚老國師身旁。
便是譚大先生、譚二先生這兩位院長看到他也都是客客氣氣的。
這辛老不但是水平頗高,還有一點,應天塔的那些駐塔樂師在閣裡地位超然,但實際上都受他的管。
怎麼譚老國師把他打發來了麼?
就聽那辛老道:“這其中的奧秘看着稀奇,戳穿了卻不值一提。看來你們兩個不曾向譚大先生打聽他是怎麼輸掉了鬥樂。”
易星波嘀咕道:“這哪好開口啊。”
辛老“哼”了一聲:“因爲顧惜面子而不求甚解,活該有今日。國師命我來了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將追兵都撤走。因爲《希聲譜》裡有一支曲子,可以與他人分攤傷害。在場的人越多,她便越是無敵。你們可明白了麼?”
易氏兄弟齊齊抽氣,異口同聲道:“這不是作弊麼,那咱們該怎麼辦?”
辛老道:“輸輸贏贏,不過投機取巧。顧樂師,追兵都已撤走,這裡只有我們四人,可否讓開路,叫我們過去當面把話說清楚。”
文笙輕嘆一聲:“請吧。”
腳步聲響,從山路上果然走過來四個人。
文笙一見都認識,除了辛老和易氏兄弟,還有一位她更熟,應天塔裡的“藏頭猱”陳老。
陳老幾乎相當於她半個老師,文笙連忙抱着琴站起。
辛老白鬚飄飄,距離她十餘步遠站定,問道:“付蘭誠已經逃遠了吧,看來你是不準備把他交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