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齋位於袁府西院,乃是一幢單獨的二層小樓。
下面一層是四間大屋,修建於建昭三年。
三十餘年下來,裡面藏書已逾千冊,後來實在裝不下了,袁老爺子發話,翻建的時候在上面又加蓋了一層,挑撿其中的竹簡、孤本挪到了樓上。
“這兩年蒙鄉里鄉親厚贈,現有這兩層也有些不夠用了,關鍵是實在抽不出人來整理維護……”袁文敏親自提着燈籠帶路,一邊走口裡不住介紹。
文笙離遠打量着這個幽靜的院落。
朗月齋周圍種着很多松柏,月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落下來,小路上花影細碎,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蟲鳴,空氣裡彷彿飄浮着書墨的清香,叫人心曠神怡。
這樣一個讀書養心的好地方,竟會與陰謀詭計相關聯,實在是叫她有些無法想象。
朗月齋前中間一條白石路,兩側是幾丈寬的白色平臺,明顯是準備了用來晾書的地方,飛檐下襬放了幾個大水缸。
袁文敏道:“朗月齋晚上通常是要關門落鎖的,就怕不小心打翻了燈燭,繼而失火。萬一燒起來,損失就大了。”
王十三點頭稱是。
袁文敏這是不放心他,特意叮囑呢。
他們三人一路走近,專門負責朗月齋的管家聞聲自旁邊幾間小平房迎出來,道:“二爺,您這是……”
袁文敏便將燈籠交給他,道:“這位是安陸侯世子。我帶他來朗月齋瞧瞧,你開了門,好生伺候。”
管家連忙上前行禮。口稱“小的見過世子爺”。
文笙藉着燈光就見這管家大約四旬上下,雖是下人,見了王十三這個常人難得一見的“安陸侯世子”卻並不如何慌張失踞,顯得很是沉穩,不禁着意打量了他兩眼。
王十三端着架子道:“免禮吧。”
管家開了門,進去點燈,袁文敏招呼王十三和文笙進去坐。
進門是個左右通着的小廳。只放了一張桌子並兩把椅子,迎面是高大的書架,上面擺得都是書。書架旁邊是一溜兒的樟木箱子。箱蓋打開,箱子裡的明顯也是書。
桌子上整整齊齊擺着筆墨紙硯,當中一本冊子攤開來,拿鎮紙壓着。
文笙離遠瞥了一眼。見打開的那頁上寫了不少字。楷書方正緊密,透着一股拘謹刻板。
袁文敏將書冊合起來,小心放到一旁,讓出地方來,態度很是隨意地問管家道:“成業又過來整理那些書了?”
管家回道:“連公子直忙到酉中才離開。”
袁文敏微微搖頭:“家裡這段時間事情多,我和大哥顧不過來,我說怎麼這些日子沒看到他。回頭你和成業說說,慢慢來吧。別傷着眼睛。”
管家躬身應了,又道:“連公子怕是聽不進去。”
袁文敏這纔對王十三解釋道:“這是我姑母夫家的子侄。現在我們家借住讀書,正好幫着整理一下,做做登記。樓上的那些藏本家父都已分門別類登記在冊,世子爺要看什麼,只管吩咐一聲,我去拿來。”
管家去書架上把厚厚一卷名冊抱過來,小心放在了桌子上。
王十三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就頭疼,袁文敏老是杵在一旁,周到歸周到,他想探探話實在不方便。
他隨手在名冊上點了一本《搖鞭陰陽補義》:“就它吧。”
袁文敏掃了一眼,笑道:“沒想到世子爺對風水堪輿感興趣,您稍等。”
他另點了一盞燈上樓去找書,管家看看暫時沒自己什麼事,退下去準備茶水,王十三一手掩了嘴,回頭悄聲同文笙嘀咕:“誰知道這麼個古怪的書名竟是講風水的。”
文笙亦低聲道:“搖鞭斷宅可不是風水麼,你以爲呢?”
王十三訕訕然:“我當大名鼎鼎的朗月齋還有講房中術的珍本,一時好奇,嘿嘿。”
文笙忍不住回他一個白眼,暗忖:“這副德行,難怪老天爺叫你修煉《明日真經》,怎麼那麼活該呢。”
過了一會兒,袁文敏拿着書回來,王十三見書頁泛黃,小心拿過來,硬着頭皮在燈下打開來看。
袁文敏在一旁坐着相陪。
風水堪輿自有一套晦澀的術語,又豈是他這外行能看得明白,王十三看了半天,一個字都沒往腦子裡進,偏還要裝作很感興趣的模樣,天知道他這會兒多想像楊蘭逸那樣,問問袁文敏,這郎月齋裡有沒有話本可看。
管家將茶端來,王十三趁機放下書,道:“有這等機會太難得了,我想在這裡多呆一會兒,二公子去照看袁大家吧,叫管家在這裡陪着就行。”
頭一回袁文敏還當對方客氣,等王十三皺着眉頭,過會兒又如此說,他才意識到對方大約是看書入迷,嫌他在這裡分神。
他這才站起身,吩咐管家好生伺候着,提了燈籠告辭而去。
袁文敏走了,屋子裡只剩下三個人,王十三心疼文笙站了半天,先衝她努努嘴:“你也坐,又沒外人,瞎講究什麼。”
……管家低着頭,很想將自己這個外人縮起來。
文笙和王十三趁機交換了個眼色。
王十三以目示意管家,這人看上去一點兒也不蠢,與其一套話便被人家發覺,還不如直截了當,叫他無法迴避。
文笙微微頷首,走了兩步,在袁文敏空出來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來。
王十三將那本《搖鞭陰陽補義》放下,示意管家近前來。
“你叫什麼名字,在袁家呆了多少年?”
管家有些疑惑,老實答道:“回世子爺。小的叫袁墨,在袁家已經呆了三十多年,連這名字都是袁大家給起的。”
文笙細細觀察他的神情。見袁墨說話時透着坦然,還隱隱有些自豪,顯然是以能得袁陽親自起名爲榮。
三十多年的僕人,應該靠得住了。王十三放下心來,又問:“我聽說前幾日,譚五先生來過?”
袁墨一聽這話神色微動,立刻低垂下眼睛。答道:“是,譚五先生也來過朗月齋,當時坐的就是世子爺現在坐着的這把椅子。”
王十三一聽來了興趣:“哦。這麼說也是你在邊上伺候的?”
袁墨卻道:“譚五先生在朗月齋裡呆了兩日,同袁家上下都有不少接觸。”
這時候傻子也知道他們大半夜來這裡裝模作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文笙索性不再避諱,出聲道:“還請袁管家好生回憶一下。由頭至尾說說。他都做了些什麼。”
她到不怕袁墨回頭告訴袁氏兄弟,正常情況下告狀是肯定會告,而譚五先生能進入朗月齋是得益於譚家的地位和他的名聲,只要沒什麼怕見人的,想來袁家也不會爲他保守秘密。
關鍵在於袁家還指望着董濤所扮的穆神醫能治好袁老爺子的病,文笙猜測袁氏兄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果然袁墨只是稍一猶豫,便道:“譚五先生開始是逐個找了大夥問話。後邊的一天多就呆在朗月齋翻書看。”
只看書就看了一天多?這裡難道有什麼音樂方面的書,是他之前沒有看過的?
王十三順着袁墨的話問:“他都找了誰?”
袁墨回答:“頭一個就找了小的。還有在這裡暫住的連公子,偶爾過來幫忙的趙爺,還有白天在這裡幹活的袁豐和常安。”
一聽都是與朗月齋有關係的,文笙數一數一共五個人,裡頭還有不常來的,果然如之前袁文敏所說,家裡人手不夠用。
“你說的趙爺是哪個?”
“是我們老爺的學生,叫趙康,也住在袁家集,因爲離得近,時常過來走動。”
文笙覺着少不得要將這些人找來一一查問,溫言道:“不知你是否方便相告,譚五先生都問了些什麼?”
袁墨顯是早料到有此一問,飛快地瞥了文笙一眼,道:“他一直在問袁義的事。”
“哦?”
“問袁義家裡還有什麼人,他平時的表現如何,結交些什麼朋友,多長時間出府一趟,有什麼癖好,諸如此類。”
這時候文笙和王十三已經不用再問袁義是什麼人了,必是那偷了《希聲譜》去賣的下僕。
王十三手摸下巴,問道:“那你都是怎麼答的呢?”
袁墨道:“小人自是實話實說。袁義是往西百里大平莊人氏,之前叫陳小二,家裡還有老父老母,一個兄長並一個妹妹。他平時悶頭幹活,話很少,沒看出來有什麼異常。小人與袁義不熟,他交什麼朋友,有什麼癖好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每半月必定回家看望父母,他這次出門,差不多正是這麼個時候,所以一開始誰都沒有在意。小人知道的就只有這些。”
粗粗聽來,沒什麼不妥。兩人將袁墨所說的這些記下來,以便回頭慢慢斟酌。
文笙問道:“後來譚五先生看了哪些書,你可清楚?”
袁墨看上去有些困惑:“不知道旁人伺候的時候如何,小人在時,譚五先生沒有去樓上,就只在這間屋子裡,看箱子裡的那些書。”
文笙明白了:“他看的是不是都是這段時間新來的書?你們沒來得及整理,先堆放在箱子裡,而袁義便是從其中偷了書去賣?”
“是這樣。”
文笙起身過去,打算由樟木箱子裡拿書查看,袁墨道:“世子爺要是想看箱子裡的書,出事之後連公子新整理了幾本書目,您可以先看看這個。”
他去書架上找了兩本冊子,捧到王十三跟前。
王十三拿了一本給文笙,兩人就在燈下,頭碰頭細細翻看起來。
“《後周名臣錄》、《周史遺風》、《五國志》……”
“《長曆通書》、《關中指蒙精要》……”
兩人由頭到尾過了一遍,而後換了對方那本來研究,從這批書的名字看,偏重於史,尤其是周史,其次是地理人文方面的書,這雖是經過精挑細選出來的,由中也能說明一些問題。
“一本有關音律方面的書也沒有?”
兩人怕有遺漏,還是耐着性子將箱子裡的書翻了翻,到深夜看過一小半之後,愈加確定這個發現。
王十三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行了,先這樣吧。剩下的明天白天再看。”
袁墨苦着臉應了聲是。
按說堂堂安陸侯世子,可有什麼叫人不放心的,可不知道爲什麼,這一晚上他愣是不敢挪窩,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世子爺和他的貼身丫鬟,就好像直覺告訴他,稍不注意這兩人就會偷書一樣。
他點上燈籠,小心熄了燈,送兩人出了書齋,將門鎖好。
這兩人明天還得來,必須得連夜去向大爺、二爺稟報。
袁家早爲王十三一行收拾出了客房,甚至比之前譚五先生來時的待遇更好。
王十三帶着文笙進屋,把下人都打發走,正要關了門商議,半個晚上都坐立不安的董濤硬從門縫裡擠了進來。
“我說,你們去哪了,現在纔回來?到是快幫我想想辦法啊!他們今天晚上就想把我和另兩個大夫叫一起,我可實在撐不下去了,你們查得怎麼樣了,要不今天晚上咱就趕緊溜吧。”
王十三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行,我這剛開始,還有四個人得見見,你再堅持兩天。”
董濤叫苦不迭:“我這啥都不懂,明天見了那兩個大夫一聊之下肯定露餡,除非今天晚上把那兩人打昏了,遠遠送走。對,就這麼着。”
文笙見他這等餿主意都逼出來了,連忙攔住:“別急,我有辦法。”
董濤長出了口氣,坐下來聽文笙如此這般說完,不由地吃驚:“顧姑娘,你真要爲袁家出這麼大的力?”
文笙點了點頭:“只爲袁大家花費畢生精力建了朗月齋,爲世人保存下這麼多的書籍,我便想盡咱們所能,救他一救。”
董濤沒有異議:“行,反正我臨來之前上面有話,都聽你的。”
他又向文笙細細討教了一番明天的說辭,這才心裡有了底,告辭而去。
王十三和文笙洗漱完,熄燈躺下。
換了新環境,又是滿腹心事,兩人一時都睡不着,王十三翻了個身,在黑暗中問道:“你說譚五先生到底發現了什麼?”(。)
ps:??謝謝大家的月票。
謝謝煩人的雪贈我和氏璧。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