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平十二年八月丁酉日,立太子。
本朝懸而未決三十餘年的儲君之位終於塵埃落定,可謂幾家歡喜幾家愁。這是件難得讓帝后二人都滿意的事,只不過在這場一點也不繁瑣的二合一儀式上出現的那位當事人,全程一臉魂不守舍,讓多少朝臣暗歎儲君羸弱。
……其實是因爲昨日的那場密談,讓趙承至今都難以接受罷了。
儀式結束羣臣賀太子時,趙承笑得十分勉強。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紀後,只好厚着臉皮裝糊塗;至於紀桓反倒好辦,反正他從來沒有覺得他的父親更親過紀延年父子。
只不過有時候趙承忍不住會想,他跟趙景大概真是父子天性,連坑人都坑得代代相傳。
八月戊戌日,僅僅在趙承被立爲太子的一天後,皇帝駕崩,舉國哀悼。
新君繼位,尊皇后紀氏爲皇太后,皇太后兄紀平益封兩千戶,皇太后弟紀淮早逝,於是封其長子爲平陵侯,始封一千八百戶,其餘紀家人各有豐厚的賞賜。舉朝皆言今上對母家倚重非凡,本就門庭若市的丞相府,如今更是連門檻都要被人踏破了。
偏偏,漏了紀桓。
趙承好像在躲避什麼似的,刻意而一廂情願地在紀桓和紀家之間划着界限。紀家權勢之盛已經大大超出了他所能容忍的範圍,如果他們之間終究無法善了,那他希望至少不要把紀桓牽扯進來。
成平十二年,是註定不平靜的一年。趙承繼位的時間比原本整整提早了兩年,而那些本來只在邊境耀武揚威了一圈的匈奴人居然破了蕭關,在北地大肆燒殺搶掠後,又佔了彭陽城,大有繼續南侵的勢頭。
養尊處優的朝臣們終於慌了神。
彼時紀平已經沉痾難起,滿朝沒了主心骨,整天人心惶惶的。趙承每每對着這放眼望去沒有一個能拿出手的朝臣,就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種無力感:他再神通廣大,奈何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先生,我頭疼……”趙承一回到清涼殿,就抱着紀桓的手臂哀嚎起來。
趙承起初還不習慣,覺得自己一把年紀了撒嬌耍賴太不像話,可他後來發現紀桓還就吃這一套,往往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紀桓又好氣又好笑,他輕輕把趙承推開:“陛下坐好,臣給你揉揉。”
於是趙承便心滿意足地享受起紀桓一塌糊塗的按摩手法來。
趙承繼位後,紀桓又當回了他的博士。每天無所事事,便又勉爲其難地領了個侍中的職位。侍中顧名思義,就是入侍禁中,一輪值可以在未央宮裡住好幾天,宣室偏殿就有專供值宿的侍中休息的地方。這下徹底遂了趙承的心願,他恨不得紀桓天天住在未央宮裡,最好連休沐都不要出去。
要不是東宮還住着一位處處可以壓制他的皇太后,他都想把紀桓那沒兩個人的家一併搬進來。
“邊境的事怎麼樣了?”紀桓一邊在趙承頭上瞎按,一邊關心地問道。
“沒什麼。”趙承滿足地咕噥了一句。
紀桓卻皺起了眉頭,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臣聽說匈奴人已經佔了彭陽……”
趙承輕輕掙開紀桓的手,拉着他在一旁坐了下來,反問道:“長卿覺得長安危險?”
沒想到,紀桓搖了搖頭:“不,匈奴的伊丹單于雖然魯莽,但並不愚蠢。他應該知道,以他們現在的實力是吃不下龐大的我們的。所以伊丹應該只是炫耀一下武力,好多討要點好處罷了。”
趙承深以爲然:“我也是這麼認爲的。不過,哼,匈奴人就是一羣狼,喂得他們兵強馬壯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滿朝的睜眼瞎!”
紀桓難得沒責怪趙承出言不遜,他雙眉緊鎖,說道:“不過這事恐怕急不得,百餘年來,和親並且陪嫁大筆財物幾乎作爲制度沿襲了下來。要打破這個局面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強大的兵力和強硬的態度缺一不可。”
趙承知道紀桓指的是什麼。紀延年在時,邊境也安定了不少年。就算有小股匈奴人犯邊,大多也很快就被趕走了。可紀延年薨不過幾月,伊丹居然就敢領兵深入,威懾長安,簡直滑天下之大稽。難道當年的榮光全靠紀延年一個人麼?那些有如神兵的周軍呢?
趙承深吸了一口氣:“朝堂上那些草包,被人打怕了,哼。人都說無知者無畏,朕看他們不僅無知,還毫無膽色!多說無益,長卿,等度過了眼下的難關,朕非得叫這幫無膽匪類長長見識不成!”
紀桓對於趙承把滿朝文武一竿子都打成“無膽匪類”哭笑不得,他不贊同地看了趙承一眼,正色道:“當務之急是要止住伊丹的南侵,否則他的胃口會越來越大。而且匈奴人一旦殺出了興致,可沒腦子想他們吞不吞得下。”
趙承摸了摸下巴:“唔,如此說來,朕大概需要派人去提醒他們一下了。”
次日小朝會,君臣議事比較隨意,趙承便提起要往彭陽派個使者的事。沒想到羣臣一片靜默,前些天吵得他頭疼的“盛況”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
趙承:“……”幼弱之主就能隨便糊弄嗎!這羣老不死的,早晚有一天讓他們知道朕的厲害!
爲了緩解尷尬的局面,趙承又問了一遍:“諸公可願前往?”
幾個老傢伙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看着,沒人說話。最後,老好人光祿勳給了趙承一個臺階下:“臣有話說。”
趙承有些驚訝地看着他。在他印象裡,這位光祿勳一向膽小怕事,做少錯少,此時居然挺身而出,實在令人感佩。趙承頷首道:“卿講。”
只聽老好人說道:“紀相病重,按照慣例,陛下應當親自前往探視。”
趙承:“……”幸虧他是個活了兩輩子的老傢伙,否則但凡換個有點血氣的少年郎,估計這會都該親自動手打人了吧!
一時間殿內的氣氛異常尷尬,羣臣靜默不語,趙承着實體會了一把光桿司令的感覺。正在這時,殿門被人推開,一個身長玉立的華服青年出現在門口,周身鍍了晨曦,真如謫仙一般。紀桓看都沒看滿屋子的慫包一眼,徑直走到趙承面前,肅穆說道:“臣願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