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月明

李泌果然如約求得皇帝恩命,菡玉只等了約一個時辰,就收到他從宮中派人傳來的消息,皇帝已經准許她隨韋見素等人一同入蜀迎接太上皇。

第二日一早韋見素出發時見到她也不免吃驚,但二人共事已久,彼此相熟,菡玉經歷種種韋見素都清楚不過,他自己也是剛遭遇罷相,只是相對一嘆,並未多問。

此次入蜀仍是沿上皇西幸路線走,第一日傍晚抵達金城縣,便在縣城館驛留宿。當初長安陷落、上皇倉皇幸蜀,金城縣官吏皆自顧逃命,館舍無人接應,空曠淒涼。如今廣平王收復兩京,皇帝回宮,官軍穩住了京畿以西地面,金城縣也恢復如常。加之他們是皇帝派去迎接上皇的,縣令招待得格外殷勤,館驛特意收拾一新,專派了館丞主食,僕役熙來攘往,服侍周到,哪還有當初的破落景象。

韋見素吃過晚飯,閒步出館驛溜達,見菡玉一個人站在門口路邊,背對大門,低頭看手裡捧的東西。韋見素心生好奇,沒有叫她,悄悄湊過去一看,竟是晚飯席上盛湯的瓦罐,不由大失所望,問:“吉少卿,你捧着個罐子做啥?喝湯喝到外頭來啦?”

菡玉回過身來,訕笑道:“剛剛想把這個空罐子送還廚房,誰知走迷了路。”

再怎麼迷路也不至於米到外頭來吧?韋見素心下嘀咕,說:“這種事讓女婢做就行了,少卿何須親力親爲。”順手拿過菡玉手中瓦罐交給門口僕役。

菡玉目光一直跟着那被人拿走的瓦罐,有些神不守舍。韋見素隨意望望四周道:“這金城縣變化可真大呀,一年多不見,都快認不出來了。要不是別人告訴我這座驛館就是當初上皇下榻之處,哪能看得出來?”驛館經歷戰火而敗,後又加以修繕,已經面目全非,周圍的道路也變了方位。

菡玉卻道:“我倒都還記得,當日上皇及暮未食,我把將士們自取米糧所炊豆飯獻與上皇,就是從這道門出來的。從那邊繞過去,有一條穿過樹林的小路,可以一直通到驛館背後荷塘邊的……”

韋見素此時已然明白,心下大悔,連忙喊道:“少卿!……時辰不早了,明日一早還要趕路,少卿早些回去休息吧。”

菡玉笑了笑道:“我想出去走走,少師請先回。”

韋見素勸道:“時過境遷,這裡連路都改了,想必早沒了少卿想看的景緻。少卿只憑當日一點模糊記憶,只怕要走迷了路。”

菡玉道:“多謝少師關心,我只是想去看一看。縱沒了當初景緻,總還有些影跡可循的。”不顧韋見素勸阻,堅持往那樹叢中去了。韋見素只能搖頭嘆氣,回頭叮囑門口守衛留意吉少卿的行蹤。

菡玉慢慢踱到驛館背面。原來野蔓叢生的樹林經過戰火顯得愈發蕪雜凌亂,有的樹被攔腰斬斷,有的連根刨起,翻出其下黃褐的沙土。樹叢前三三兩兩橫了幾道舊柵欄,柱子上還殘留着半張告示,大意是前方危險天黑莫行之意。

林中果然連路都改了樣,原先那條石子小徑不知埋沒在了何處,斜着倒叫人踩出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來。菡玉深一腳淺一腳的沿着土路往林中走去,遠遠瞧見銀白的光亮,似是明月映在水上的反光。

她心裡一動,也不看腳下,急着要到那荷塘邊去,不料一腳踩了個空,竟是平地裡被人挖了條又深又寬的壕溝,溝底還插了許多削尖的樹棍竹篾。她意外踏空,哪裡來得及反應,手只搭了一下溝壁,身子歪斜着就要栽下坑去。

正是天旋地轉,耳畔生風,忽覺一片黑影籠罩上方,右手手腕被人提住,竭力往上一拉,翻身穩穩落在溝側地面。

菡玉失聲驚呼:“卓兄!”竟是他!竟又是他……

他略一愣怔,握在她腕間的手忘了鬆開。他的手瘦骨嶙峋,然而異常有力,好似鐵箍緊扣,勒得腕骨都隱隱刺痛。他側對着她,僅僅尺餘的距離,她從未離他這樣近過,近得可以看到他下巴瘦削的輪廓,半隱在寬大的斗篷陰影裡。而那一身黑袍將他全身乃至面目都盡數掩蓋,與記憶中的模樣全無二致。

只是片刻,他旋即放了手,退開兩步,那隱約露出的一點下巴也看不見了,完全融成一道漆黑剪影。

“這裡不安全,多加小心。”

他的嗓音低澀,像生鏽蒙塵的樂器,變了音調。許多年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了,乍一聽來有些陌生,但又立即能判斷出就是他。而他說的話,竟也是和她第一次遇見他時一樣的。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也不曾變。

只是她自己變了。

菡玉也略退半步,對他躬身拜道:“承蒙恩公兩度搭救,救命之恩無以爲報,請受在下一拜。”

他沉默不言,過了好半晌方問;“你識得我?”

菡玉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我也只知道你是姓卓。”

“我叫卓月。”

以前她跟隨他那麼久,幾乎可以說是生死與共,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現在居然第一次交談就被他告知姓名。菡玉略感訝異,忙回道:“在下姓吉,草字菡玉,吉運之吉,菡萏之菡,碧玉之玉。”

“菡玉,玉……”他重複了一遍,聲音逐漸低下去,聽不清說的什麼。忽然一轉身,背對她道:“我得走了。”

菡玉問:“不知卓兄府上哪裡,仙鄉何處?日後有機會或可前往拜會。”

卓月道:“我也正要前往蜀地,路上或許還會遇到的。”不等她回話,腳下如風,轉瞬便走得遠了。

菡玉追上去喊道:“後會有期!”話未說完已不見了他蹤影。她望着他離去的方向,心中微嘆,又不免疑惑。莫非他是認識韋見素,所以知道他們要入蜀?

後來路上二人果真偶爾也有遇到。卓月和菡玉一行走的路線速度都大致相仿,隔幾天便能在驛站附近碰到。他當然不會住在驛站裡,她知道他患有惡疾,纔會瘦得那般形銷骨立,一向獨來獨往遠離人羣,幾次相遇都是在偏僻無人之處。

他似乎並不驚訝她認識他,也沒有再追問原委,她自己當然更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們說過的話很少,總是剛打過幾句招呼,他便迫不及待地要走,從不在同一處地方多作停留。每次她都覺得有滿腹的話要說,但真的見了.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他,又一句都說不出來了。就好像曾經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許多年不見,驟然重逢,卻無論如何也回不到當初的親近了。何況他並不知道那一切,她對他而言只是一個剛見過幾面、偶然出手救過的初識。

也許這樣是最好的,沒有那段過往,他活得好好的,與她僅僅是點頭之交,她便不必虧欠他了。她的全部心意都可以給另一個人,即使那人已經不在了。

她總是晚一步,總是在失去之後,才知道要在乎、要挽留。她僥倖可以讓時光倒流,挽劫難於未然,卻忘了及時挽住自己的機緣。他死了,化作馬嵬驛池塘邊荒冢下的一堆白骨,再也不會活過來。而這一次,卻沒有了重來的機會。

從金城縣出發後,一行人便直向西南而行。韋見素有了那日經歷,故意繞開馬嵬驛,免得菡玉再觸景傷情。一路上倒也順利。

行進了十來天,已進入蜀東山地,山中棧道難走,行速緩慢。抵達距成都尚有八百餘里的普安郡上亭鋪時,聽聞驛路信使來報,數日前上皇接到羣臣表,即率公主皇孫等從成都出發,目前也接近上亭鋪。當時天色將暮,韋見素便下令停駐上亭驛站,準備在此等候太上皇駕臨。

日間天氣本就不晴朗,到了傍晚愈發陰沉,竟然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韋見素領着迎駕隊伍立於山石高處眺望,遠遠就見棧道中一隊疏落人馬迤邐而來,軍士扈從共約五六百人,護在中央的兩名老者穿蓑衣斗笠,手持竹杖,互相扶持着蹣跚而行。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太上皇和高力士。陳玄禮緊隨其後,一身甲冑,雖也是須發皆白,但比他二人還是要健朗挺拔些。

韋見素見太上皇作此山野打扮,行止隨性,雨具簡陋,連忙命人取來雨傘,親自執傘走下棧道上前去迎接。

韋見素自去年奉寶冊至靈武傳位,不見太上皇已一年有餘。太上皇一向身骨健朗,又有年輕的貴妃相伴,雖年過七旬,卻比一般的六旬老翁還要顯得青壯。但這次再見,完全是古稀龍鍾之貌,一年之中竟比韋見素爲相這幾年變得都要快。他不竟想起馬嵬驛中太上皇面牆而立的背影,大約就是從那時起急速地衰老下去,不由心下愴然。

太上皇精神倒不錯,老遠就招手喚他:“韋卿,韋卿!”

韋見素把手中雨傘交給高力士,方下跪參拜。太上皇伸手扶起,看了看他發冠笑道:“韋卿,一年不見,你怎麼長了這麼多白頭髮呀?”

高力士也笑着插嘴道:“陛下只看見別人添了白髮,卻不知自己長得比別人還要多哩!”

太上皇哈哈大笑:“你別說我,你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看見韋見素身後的人,不禁感慨道:“只有吉卿還是青春年少,十多年來竟然一點都沒變。吉卿啊,你到底多少歲了?”

菡玉想了想纔回答:“臣今年三十有六。”

“才三十六歲啊……”太上皇捻着鬍鬚,“還不到我一半年歲。”

高力士接道:“臣比陛下小一歲,正好是三十六的兩倍。”

太上皇對韋見素道:“咱們幾個老頭子,就數韋卿最年輕吧?”

韋見素道:“臣比高將軍還要再小一歲,今年七十一。不過論起週歲來,還是夠吉少卿的兩倍大的。”三人俱望向菡玉,撫掌大笑,弄得菡玉也忍不住笑出來,只有陳玄禮側目看着路旁一直不言語。

太上皇道:“不對,我記得玄禮好像不止比我小兩歲的。玄禮,你和韋卿誰大誰小?夠不夠吉卿的兩倍啊?”

陳玄禮訕訕一笑,避而不答:“陛下,外頭雨冷風寒,快些進驛館裡頭去吧。”眼光從菡玉臉上一掃而過,她的笑容也不由淡了下去。

韋見素縮了縮肩,打破沉寂道:“是啊,這天可真冷。”

太上皇道:“韋卿,別看你年紀最小,身子骨還不如我們兩個老的呢。我們倆走了這一路,渾身都熱騰騰的冒汗哩。”

韋見素道:“陛下年輕時練過武帶過兵,如今老當益壯,臣一介文官,每日除了躺着就是坐着,身板當然沒法和陛下相比。”

太上皇道:“年輕的時候啊,年輕的時候長安到成都這點路哪要走一個多月?當年誅韋后時,我從潞州潛回京師,也是足足兩千多里路,只用了五……”他伸出手掌比了比,又笑着縮回去,“算啦,好漢不提當年勇。”

韋見素正待開口,菡玉卻率先搶道:“如果真換作陛下年輕時,就不需要走這兩千多里路了。”

此話一出,韋見素和高力士都不作聲了。沉默了片刻,太上皇嘆道:“吉卿,百官中朕最無顏以對的,就是你了。”

菡玉低頭一拜:“臣不敢。”

太上皇接着說:“朕記得早在天寶六載,你便以天象向朕示警安祿山有反狀,朕不以爲意,反增祿山兵力;天寶九載時,朕欲封安祿山爲王,卿又進言力勸,朕不但不聽,還將你貶官;天寶十三載,卿與陳希烈等同請昭祿山入朝爲相,朕卻惡卿忠言逆耳,聽信了楊昭讒言。卿入朝十年,向朕言祿山反意不知凡幾,朕沒有哪次是聽進去的。天下人皆知祿山必反,唯朕不覺,以致釀成今日之禍,朕悔之晚矣。”

菡玉道:“亡羊補牢,未爲晚也。如今聖人已收復兩京,安祿山身死,安慶緒兵敗亡匿,史思明、蔡希德等叛軍大將被我軍牢牢牽制,戰況初定,相信不用多久便可平亂,貞觀、開元盛世猶可期。”

太上皇道:“我是不成啦,這個擔子得由皇帝、廣平他們來接了,只希望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天下太平的一日。”擺了擺手,側耳聽了一陣,問菡玉等三人:“你們可有聽到駝鈴聲?”

高力士道:“蜀地哪會有駱駝?”

上亭驛依山而建,突出于山石之外。菡玉往驛館屋舍望去,只見山腰上一座閣樓,四方檐角都掛了一溜銅鈴,被風吹得叮噹作響,便說:“陛下,那是檐下鈴動。”

太上皇又問:“那你們可知那鈴聲所語爲何?”

韋見素和高力士相視一眼,都搖搖頭。太上皇自嘲道:“它們是在說:三郎郎當!”

一時其餘三人都沉默不言。太上皇又問韋見素:“韋卿,這個驛站叫什麼名字?”

韋見素答道:“因地處上亭鋪,故名上亭驛。”

太上皇道:“朕給它改個名字,叫郎當驛。以後不管誰走到這兒,都叫他知道有個郎當的皇帝也來過這裡,叫他莫學我,自己郎當也就罷了,切莫郎當別人、郎當天下!”

高力士忍不住喊道:“陛下!……”

太上皇卻揮手製止他,說:“外頭確實有些冷,天也暗了,咱們進驛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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