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內宮女太監們端着各種美食佳餚魚貫而入,幾縷清香撲鼻而來,放在我面前的是一道“月一盤”,因身子剛剛康復,不得吃太過油膩的食物,故此我的膳食與她人不同,這是用薯藥精心烹製而成,挑陳年埋在稻穀裡儲藏的薯藥切成片,用受過寒冰凍制過的蓮藕配製成蓮粉,加入白糖、蜂蜜、梅花露(用冬日白雪覆蓋過的梅花瓣,風乾後和着上等女兒紅釀製成露,埋入梅花樹下,一冬過後再經白雪覆蓋凍後,開封啓動,如蜂蜜般稠密,如水般剔透,味爲微甘甜,可用來泡茶、烹製糕點、加入菜餚之中調味等)等五味烹製而成,聞之,清香撲鼻,食之,口感酥脆,觀其色,潔白如銀,望其形,皓月當空,故此稱之爲“月一盤”。
食材難取,烹飪精緻,除了我便只有皇上與皇后的御座有而已,故此恩寵可謂不一般,就連菀妃都望塵莫及,這是我復寵之後第一次胤禛爲我大擺筵席,宴請各宮嬪妃,皇親國戚,以恭賀我大病初癒。
帝后位於高堂朝南而立,菀妃居右爲一,我作爲宴會的主角自然不如平常宴席般居於末尾,坐在左位第一,其餘宮妃依次而坐,再往後便是國戚,宴請的人有三阿哥誠親王、五阿哥恆親王、七阿哥淳親王、十二阿哥履親王、十五阿哥愉親王、十七阿哥果親王等兄弟,極其各府內眷,而十三阿哥因外出辦事並無出席,邀請了十三福晉入宮,卻至今還未出席,名爲恭賀我大病初癒,死裡逃生,實質卻是皇上試圖與兄弟們拉攏關係的一種表現,視爲家宴。
去歲,皇上處置廉親王與九王之法讓衆位阿哥聞之喪膽,大赦天下之時皇上還特意強調二人爲“罪惡滔天,十惡不赦”而不給平反,弄得衆位兄弟心懷芥蒂,新年恭賀不如往年,雖禮數依舊人心卻明顯疏遠,各自誠惶誠恐,自保爲主,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另還刻意邀請了太醫院的溫實初與聲諾,以表犒賞他們爲我治病有功,太和殿內鼓瑟吹笙,看似和樂融融,裡三層,外三層,賓客滿座,卻氣氛並不融洽,一羣着漢代束腰寬袖長裙的女子手抱鳳骨翠玉琵琶正彈着江南平調,唱道:“恨瀟瀟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
皇上朝誠親王道:“三哥,喜好詩詞,善於音律,敢問此曲如何?”誠親王一聽聞這句三哥不由一慌起身抱拳道:“臣惶恐,皇上貴爲一國之舉,豈能如此稱呼?”當日兄弟之間自然是沒得這些間隙的,三阿哥爲人坦蕩風逸,沉迷與詩詞歌賦,不理政務,當年大阿哥遭幽禁,太子被廢除,三阿哥居長,就是擔憂惹進“奪嫡”風波,匆匆忙忙表明心意,自己請命修葺國書,不理天下事,皇上即位之後,依舊以禮相待,某些政務會稍稍問爲主張,初始還幹進言,如今一切服從。
“三哥,不要拘禮,今兒只有兄弟,沒得君臣。”皇上面色一愣卻急速轉變成從容道,卻聽誠親王道:“大珠小珠落玉盤,妙不可言。”皇上覺得好沒意思,又朝恆親王問道:“五弟,聽聞宜太妃,近來,身體微恙,如今可大好了?”
恆親王急忙起身道:“謝皇上關懷,臣弟代額娘謝恩,冬日裡略感風寒,吃過幾貼藥,先下已康復。”問一句答一句,絕不多言,皇上再說:“皇額娘總是掛念宜太妃!”恆親王便道:“謝皇太后惦記,額娘亦是如此。”宜太妃是九王的生母,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心中只怕是對皇上恨之入骨,恆親王心中自然不能釋懷。
皇上見他們都如此拘禮,便也覺得多言無益,便朝果親王道:“十七弟,你看看,滿堂兄弟哪個沒帶嫂嫂來,你年歲也不小了,朕爲你指婚,你卻偏生變扭着要自己尋得一有緣女子,如今可尋到了?”
“呵呵,臣弟早早知道皇兄要提起此事了,故此刻意地躲在一邊沉醉於歌舞,哪曉得皇兄還是免不得這一問,臣弟還是如此,等待着有緣人。”果親王倒是頗爲活躍,不計較些君臣之禮,皇上這纔有些歡樂,說來這些王爺們也難受得很,偶爾皇上要講君臣,偶爾他又要講兄弟,誰知道他何時君臣,何時兄弟,正所謂君心難測,還是保守爲好,免得觸怒龍顏,後果不堪設想。
皇后便道:“緣分也是由天定的,皇上貴爲天子,爲你指婚,莫非就不是天意了麼?十七弟是該成家了,衆位嫂嫂弟媳說對不對?”
衆福晉聽聞皇后如此言語自然附和道:“皇后娘娘言之有理。”她們也忘不了八福晉如何被挫骨揚灰的,故此不如從前那般與皇后說笑了。
果親王朗朗一笑,頗感尷尬舉杯朝皇后道:“四嫂不疼我了,如此一說,臣弟該如何是好呢?只好自罰三杯,請四嫂饒過我吧!”一口一句四嫂,樂得帝后哈哈大笑,哪裡還追究着什麼呢?何況皇上疼愛果親王也是有目共睹的,故此繞過不說了。
席間衆人先朝帝后敬酒,以表尊重,隨後紛紛也朝我舉杯,恭賀我身體康復,卻各自都是奉承言語,正常禮數,人人都拘着禮數,總覺得沒得意思,我也一門心思地聽着琵琶罷了。
三阿哥弘時剛剛被解除幽禁令,也出席了此次宴會,舉杯朝帝后敬酒道:“不孝孩兒弘時恭請皇上皇后聖安!願吾皇萬歲,皇后千秋!”弘時跪地舉杯敬酒,自稱孩兒,卻並未稱呼皇上爲皇阿瑪,去歲皇上龍顏大怒把他革除黃絲帶,過繼給廉親王爲子,明顯是氣話,卻也是金口玉言,不容得更改。
“嗯!”皇上輕呼一聲,眼神朝誠親王、恆親王的方向看去,明顯有深意,兩位王爺也不得不硬着頭皮說些什麼了,兩人相視一眼後起身,誠親王道:“請皇上恕罪,臣有個不情之請。”
皇上道:“不知三哥所爲何事?”
誠親王道:“去歲,八……阿其那與塞思黑……臣以爲三阿哥乃年幼無知,一時被人慫恿挑撥,一時糊塗,纔會與之同流合污,步入歧途,當日皇上氣急,說了些氣話,如今時過境遷,三阿哥也誠心悔改,還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弘時品行不佳,意圖謀反,危害朝綱,朕念其年幼,饒他不死,已是揹負着徇私的罪名,三哥如今是要朕讓他重入皇家玉蝶,玷污皇門麼?一口一個三阿哥,敢爲他是哪兒來的‘阿哥’?”皇上發狠似的將酒杯放落在桌上,琵琶聲立刻也停了下來,衆人也慌了神,紛紛起身道:“皇上息怒!”
恆親王道:“皇兄息怒,雖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弘時小兒的確年幼,懵懂不知事態輕重,當日阿其那與塞思黑乃他的叔叔,只怕也是不得已秉尊孝道而從之,衆人皆知,弘時孝順,上至先行皇帝,下至叔伯兄弟,無人不知的,皇兄可奪其性命,不得奪其孝道啊,臣弟懇請皇兄收回將弘時賜爲阿其那爲子的皇令,恢復皇兄與他的父子關係吧!”
“如此愚蠢,如此糊塗,如此受不得慫恿,何德何能爲朕之子?三哥、五弟不要多言,今兒是看在她額娘苦苦相求的份上才命他入宮一見,此後,他愛上山便上山,愛下水便下水,只要不違法犯事,朕這一國之君,管之不及。”
“皇兄,父子之情乃上天註定,雙親明明還在,卻不得侍奉天年,此等滋味只怕比千刀萬剮之刑,更爲痛楚,臣弟懇請皇兄開恩,認下這個兒子吧,若是皇兄認定弘時,無才無德,臣弟願虛心教導,此後必定有所能,還請皇兄給弘時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也給臣弟一個教育侄兒的機會。”履親王見皇上大怒也忙着上前說道。
愉親王也進言道:“幾位哥哥言之有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弘時真心悔過,臣弟等都是有目共睹的,不然也不敢爲他求情,皇兄看在兄弟們的份上寬恕一回吧!”
果親王抱拳道:“是啊,皇兄,若是知錯能改,卻得不到寬恕,試問犯錯者誰還改之?皇兄若是不認這個兒子,臣弟等如此認得了這個‘侄兒’?他又如何配得上皇阿瑪當日親自命定孫兒輩的‘弘’字?齊妃娘娘如何認得了這個‘兒子’,如此一來,那他此人又是從何而來?既然無處而來,無根可查,如何再世爲人?皇兄既然已經免除了他的死罪,這脫離父子關係恨鐵不成鋼的氣話便就收回吧!”
“你們……你們都要朕饒了他,都要朕背上袒護自身孩兒,嚴懲他人,寬恕自身的罪名麼?”皇上聽聞衆兄弟的話,不知是氣,還是怒,或者是傷,聲音宛如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般。
“臣……惶恐至極!絕無此意,皇上所言今日無君臣,只有兄弟,那……”誠親王見皇上依舊態度如此強烈,明白皇上是逼着自己開口不得不拿出兄長的姿態出來道“我是你的三哥,在皇室裡屬於最長者,在朝政,你要如何處置,我不管,這脫離父子關係,實在太過,便以兄長的身份,命你收回成命……”
“三哥,你……”
“臣冒犯了,還請皇上恕罪,若今兒皇上非要一意孤行,便處死臣,以儆效尤吧!”誠親王跪地道,大一副“我豁出去了”的架勢,皇上被氣得額頭上的青筋都冒出來了,站着身子都有些恍惚。
“請皇上收回成命,不然我等長跪不起!”衆兄弟齊聲道,皇上更是無奈。
皇后也跪地道:“皇上,臣妾一介女流,不懂國事,可臣妾是看着弘時長大,數年來,無不孝之舉,還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齊妃早就淚流滿面的哀求道:“皇上,臣妾膝下三兒一女,長大成人的只有大公主與弘時了,大公主又並非長壽之人,竟然走在了臣妾的前頭,請皇上憐憫臣妾,留下這個兒子盡孝吧,求皇上開恩啊!”
衆妃嬪自然也是附和道:“求皇上開恩啊!”滿滿的跪了一地人,我想這本是爲我而設的宴席,如今怎麼變成這樣了,想着皇上若是無此意,何必命三阿哥進宮呢?不過是藉着別人的口,說出自己的心罷了。
“皇上,臣妾侍奉皇上多年,卻膝下無子,深表遺憾,如今難得齊妃膝下有弘時可盡孝,豈能將之驅趕呢?我朝以仁孝治天下,還請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收回成命吧!”我一言語,若是皇上再不答應,那衆人可是大大不服了,因爲我就是一個“改過自新,得以寬恕”的鐵證,皇上能原諒自己的妃子卻不能原諒自己的兒子,這讓百姓如何信服呢?
菀妃道:“皇上,福嬪言之有理,自古以來,便有‘二十四孝’流傳於世,其中董永賣身葬父,孝感動天,惹得七仙女墜落凡塵,成就一段驚天動地的曠世之戀,想必今兒弘時之孝必定也能感動天地的,此後皇上膝下諸多子女必定能以弘時爲榜樣,以孝爲天,承歡膝下,茱萸公主與小阿哥出生三日皇上便爲他們積福而大赦天下,可見皇上的憐子之心,既然如此,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該厚此薄彼!”
菀妃的聲音如風和煦般悠悠灑落,皇上再無拒絕的理由,只是故作思索,面對跪了一地的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豈能如此?國法當前,自然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正在皇上要鬆口之時,只聽見殿外傳了一聲似曾相似的女聲,打破了殿內原本的寧靜與壓抑的氣氛,遠遠看去,只見一名婦人朝殿內走來,身着珠灰色葛草的素裝旗袍,領口、衣袖、裙襬之上紋着些銀白色的福團花紋,髮髻上僅僅是插着幾隻銀製鑲玉的髮釵,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帶帽絲綢披風,顯得極其的淡雅,在一羣花枝招展,色彩鮮豔的宮嬪之中,鶴立雞羣,別樹一幟,和惠公主跟在其身後,身後跟着幾名宮女,我便知道,這就是怡親王的福晉兆佳氏了,觀其五官,容貌已經衰老,額頭、眼角許多紋路,卻也能看得出,年輕時必定是容貌出衆的女子,我嫁入皇后之時,她已經與怡親王一同被幽禁,數年的囚徒生涯讓她這如花似玉的女子也芳華褪色,皇上登基以來,她也是極少入宮的,遠遠見過幾面卻從未與之交談過。
“弟媳冒昧,皇上恕罪!”她朝皇上行禮後起身道:“皇上貴爲一國之君,斷然不能徇私護短,偏袒親兒,以免爲天下人恥笑,理應一視同仁。弘時勾結阿其那等叛黨意圖不軌,決不能輕饒!”衆人都求皇上收回成命,十三福晉卻反道而行,讓衆人的心意白白廢掉,不知是爲了何事?
“十三弟妹言之有理,衆兄弟還要爲這個不肖子求情麼?”皇上朝衆親王問道,衆人面面相覷卻無人敢言語?
“皇上所言,饒恕弘時,乃嚴懲他人,寬恕之身的作爲,敢問皇上,若是尋常百姓家孩子犯錯,父親可會輕言棄之不顧,脫離父子關係,趕出家門呢?皇上口口聲聲要與弘時斷絕父子關係,不知遵行的是那一條大清律法?”福晉神態從容,見了皇上也毫無驚慌與失態,如此膽識,我當只有當日的八福晉才能如此呢?轉而一想,能陪同夫君共生死,同患難的女子,怎會是庸庸之輩呢?
“這?”
“阿其那與塞思黑,乃意圖謀反的不赦之罪,皇上將其逐出皇家,乃是擔憂他們玷污皇家名譽,弘時之罪未必到了如此地步,皇上如此斬釘切鐵要斷絕父子關係,未免不是‘恨鐵不成鋼’之怒也,‘寬以待人,嚴以待己’之過也。”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之緣,況且要千年緣分,父子之情只怕萬年也未必修成,豈能輕言斷決?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子不教,父之過,豈能因子女犯錯而斷絕關係,免了上天註定的兒女之債?廢棄爲人父之道呢?既然國法已經嚴懲,那家法還請從輕。”一句話將“國法”與“家法”分得清清楚楚,皇上哪裡還有藉口與弘時脫離父子關係呢?
“十三弟妹所言極是,臣弟明白皇兄秉公處理、大義滅親之心,可如此重處,也有失公平。”恆親王再次進言道。
“弘時之罪乃是國法,與家法何干?皇上處置幽禁一年,奪其爵位,罰其憤怒,已是處置,不該再動用家法,這斷絕父子關係一事,還請皇上三思,不然臣等百年之後也無面目再見列祖列宗。”誠親王已有些逼迫的說道。
皇上無奈只能道:“三哥言之有理,朕也糊塗了!”親自扶起誠親王道“三哥請起、衆兄弟請起!”
十三福晉道:“皇上不是糊塗,而是當局者迷罷了,正所謂,不知廬山真面露,只緣身在此山中是也。”
弘時痛哭流淚道:“孩兒多謝衆叔伯!必定改過自新,不負衆望!”重重地朝地上磕了幾個響頭,跪行道皇上面前道:“阿瑪,孩兒知罪!”皇上扶起他道:“你是皇家子孫,便不得抹滅了皇家的名聲。”父子重歸於好,人人舉杯恭賀,早就把宴會的原來目的拋之腦後了,我挑嘴一笑,朝菀妃看去,小阿哥才那麼大點,弘時已經長大成人,這太子的位置,還不定落在誰的身上呢?此番皇后與我算是同心同德了,可齊妃感激的人卻未必是皇后。我既拉攏了齊妃又可戳了菀妃的氣焰了,何樂而不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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