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50的首都機場,到港的紅眼航班並不密集。
謝正軒走出航站樓。一身黑色運動裝,斜揹着書包,推着一隻大號行李箱。
出租車很快駛上高速,不時有重型貨車和長途大巴呼嘯而過。
終於,回來了。
“美國回來的?”司機五十多歲,憨厚的京城大叔模樣。
“是。”謝正軒嗓子有些沙啞。
“我家閨女下個月也從美國回來。”司機大叔一口好聽的京腔,“讀博士五年沒敢回國,就擔心回來拿不到回去的簽證。”
“我也是一樣,三年多沒回來了。”
司機大叔撇了一眼後座上的登機箱。“還去美國嗎?”大叔很健談,邊開車邊聊着天。
“回來就不走了。”正軒不欲多說。
昨天上午博士論文答辯,中午回實驗室與大家告別,退宿舍去機場。飛機上十幾個小時,能想通的,想不通的,各種事情一時間統統涌進腦子裡,一夜沒有閤眼。
司機大叔技術不錯,高速上行駛得平平穩穩,離家還有40分鐘的車程,謝正軒突然覺得些許睏意襲來。
突然,耳邊響起輪胎摩擦地面剎車的刺耳響聲,正軒猛然睜眼。好在有安全帶的保護,凌晨高速上車輛很少,後面的車也離得還遠。
“前面大巴撞車了,趕快下去看看。”大叔邊說邊靠邊停下車,開了車門就往撞車的方向跑。
正軒揉揉眼睛,趕忙下車跟了上去。
這段高速公路建在一大片防風林中間,路基高出兩側地面很多,中間連着一道稍陡峭的斜坡。大巴沒有撞到其他車輛,不知道是不是司機也抽空打了個盹,車子本來開得好好的,突然就加速衝向了路邊的護欄。
幾番與高速護欄碰撞回彈再碰撞,金屬摩擦火星四濺,側翻在路邊。
凌晨的臥鋪車上乘客們睡得正熟。行李架上的行李紛紛掉落,車廂內黑漆漆的,頓時哭聲喊聲一片。
顧翕如(翕:xi,音同“希”)是被砸醒的。
她原本睡在車廂右側的下鋪,現在被壓在了最下面。翕如想換個姿勢,可腿也不知被什麼行李壓住,完全不能動彈。
車身45度傾斜在高速護欄上,車上幾個小夥子反應很快,要給大家開車門逃生,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車門被卡住,無論如何都打不開。
“怎麼沒有人跑出來?估計是車門出問題了!”司機大叔很有經驗,突然停下腳步,回頭衝着正軒喊,“快,去我車裡拿救生錘,在我座位旁邊!”
謝正軒已經徹底清醒,忙跑回車上找了錘子,從車尾攀着已經變形的護欄爬上傾斜的車身,拼了命地砸附近的車窗。
車窗上貼着防爆膜,沒有想象中的玻璃四濺。車裡一個年輕的小戰士順着裂縫徒手撕開玻璃,最先探身爬了出來,不顧身上手上的劃傷,接過正軒手裡的錘子二話不說就去砸其他的車窗。
謝正軒調整自己身體的姿勢,吃力的找到一個着力點。把車裡的乘客一個個往外拽。司機大叔站在車尾,徒手接應着逃生的乘客跳到地面。
顧翕如的位置正對着逃生窗口。她用手使勁推砸在腿上的行李,卻一動都動不了,只能眼看着一雙手從窗邊伸進來,把一個個乘客拉到外面。
兩分鐘不到,車廂裡滿載的32人已經逃出大半。突然,車頭位置瞬間被火光淹沒,一道火舌竄起向車尾火速蔓延。
車身已經發燙,謝正軒只聽司機大叔在車下瘋狂的叫他趕快下來。
“要爆炸,趕緊跑!”
黑煙瀰漫,火光越來越近。車廂前部沒能跑出去的人,身上已然燒着,驚呼聲、踩踏聲、求救聲,恐懼、絕望籠罩着着整個車廂。
顧翕如無論怎樣都推不動身上的行李,精神已近崩潰。在觸手可及的死亡面前,自持冷靜的靈魂剎然間變得慌亂不堪。
別人大哭,她也大哭。
別人喊救命,她也喊救命。
別人喊媽媽,她也喊媽媽。
聽不清別人喊什麼。
她只聽見自己在喊,正軒——!
謝正軒體力早已透支,地面上的司機大叔已經啞了嗓子紅了眼睛,恨不得以身相替,換這個不要命的年輕人下來。這個與自己女兒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多好的青春年華,怎能就這樣葬身此地。
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拽出一個幾歲的孩子,再不走真的來不及了,謝正軒轉身要往下跳。突然,聽到一聲絕望的呼喊:
正軒———!
謝正軒身體頓時僵硬,不可思議的回頭望向車廂。
火光中的車廂煙霧瀰漫,什麼都看不清。
可越是什麼都看不清,謝正軒越是知道,車廂裡,有他的命。
來不及任何的猶豫,明明是已經虛脫的身體,彷彿瞬間滿血復活,一扭身就爬進已經滿是火光的的車廂。
“回來———! ”
車外,是司機大叔撕心裂肺的呼喚。
火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即便是在如此嘈雜的哀號中,謝正軒依然準確的定位到那個聲音的位置。
顧翕如被濃煙嗆得一陣眩暈,卻似乎看到一雙熟悉的眉眼。
謝正軒一把推開翕如腳上壓的行李。翕如呆呆的由他抱着,最快的速度翻身爬出窗子。
二十秒不到,火已經燒到車尾,找不到着力點可以攀附下車。大巴隨時可能爆炸,即使跳到地面,也來不及跑到安全地帶。
“抱緊我!”
謝正軒一邊喊一邊毫不猶豫扭身跳向高速公路下的斜坡。兩人相擁着快速滾向下方的防風林,斜坡很陡,滿是碎石子,卻已感受不到痛。
一聲巨響,火球沖天。
終於被坡下的樹幹攔住。顧翕如呆呆的望向燃燒的大巴,濃煙滾滾,車已經燒成只剩框架。幾秒鐘便是生死相隔,世界彷彿一瞬間安靜,再也聽不到乘客絕望的求教。
便是看慣了生死離別,顧翕如仍是感到無法呼吸,身體顫抖得不能抑制。
謝正軒緊緊地把她鉗在懷裡,頭深深地埋在她的頸窩。
半響,懷裡的女孩才逐漸平靜。謝正軒的手臂慢慢放鬆,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別怕,有我。”耳邊是男人沙啞的呢喃。
有你。
在我的生死一線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