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沉璧和容庭於角落裡交談, 殿中之勢一時劍拔弩張。容熙手裡仍舊穩穩端着酒盞,裡頭斟了快要溢出杯沿的碧酒,酒面上倒映滿殿華彩, 彷彿再動一分便會晃出杯盞。
容熙面頰上的勝券在握的笑意還未褪去, 卻與執酒的手腕一起凝滯在前。他晦暗神色一寸寸刮過單膝跪地的傅昀, 像是要剖開他的麪皮將他的心掏出來反覆查看, 語氣裡有森寒的威脅:“皇弟此言何意?”
傅昀不甘示弱擡眼直直望入容熙波瀾起伏的眼瞳中, 從容鎮定道:“臣弟此言何意,皇兄自當心中有數。既是先帝賜給長公主的遺詔,也是爲了保全長公主這脈骨血, 但若長公主並非先帝血脈,豈非糟蹋先帝的好意?”
容熙猛然將手裡酒杯狠狠扣在桌案上, 那精緻稀罕的酒盞被他突然叩擊於桌案, 杯身立刻裂出一道道明顯痕跡, 不過片刻,斟滿瓊漿的杯盞便崩裂開來, 碎片混着酒液潑得桌案一片狼藉,連容熙素來愛惜都龍袍亦不能倖免,袖口和袖擺處沾了不多不少的酒滴,看上去頗有幾分狼狽。
傅昀徐徐拱手複道:“皇兄當知多年前臣弟幼女南陽被魏人擄去,緊接着臣弟的愛妻亦暴病而亡, 但今臣弟得知, 這些都並非巧合和魏人的蓄意謀害, 分明就是皇兄一手爲之!臣弟愛妻乃東宋公主, 本應嫁與皇兄爲妻, 只因皇兄瞧他她年歲太小便賜給臣弟,可臣弟後來從下人的口中才得知, 原來皇兄竟一直覬覦弟媳,來府中曾多次冒犯,此於天理綱常不容,乃君之過!”
滿殿大臣一時噤聲,面面相覷卻不知該如何言語,覬覦臣子之妻且還是弟媳,這簡直是畜生之爲。但南安侯此番言語着實令人半信半疑,疑的是太過荒唐,信的是以傅昀的性情來看,他並非信口雌黃之人,如今明指暗指陛下私德有虧甚至偷換皇家血脈……南安侯是想造反麼!
一旁的太監連忙扯了方絹帕要給容熙擦淨衣上污穢,卻被容熙一手掀開,容熙臉色紅紅白白,腮幫顫抖,似是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他咬牙切齒用淬毒般的眼神上上下下將一臉正色的傅昀凌遲個遍,終是難以忍受,拍案暴怒:“傅昀你混賬!你身爲股肱之臣,百姓口中的戰神將軍,如今卻在朝堂上大放厥詞危言聳聽,你眼中可還有朕這個帝王?你將朕置於何地,將大周置於何地!你真是被這些年來發生的事弄得糊塗了!來人!將居功自傲的南安侯給朕拉出重打五十大板,讓他酒醒了再行審訊!”
幾個御前侍衛得令,喏了聲便上來架住南安侯,生怕他蹬腿掙扎,京都衛則在陰影裡漠然瞧着殿中動亂,既未去護駕也未攙扶傅昀一把。
容熙眼裡全是出言不遜的傅昀,倒將京都衛拋之腦後。幾個御前侍衛正要拖着傅昀離開,卻見傅昀一個旋身狠狠甩開他們,從皁靴裡拔出佩劍挽出一個漂亮灑脫的劍花,嚇得一衆文官面無人色。
薛沉璧喟嘆不已:“今夜宮中是註定要翻天覆地的了,不過子宸你可篤定南安侯必贏此仗?”
容庭食指敲打桌案,眉眼舒展:“若是一招敗北你當如何?”
“……我亦不知……我從前被姜鳶折磨至死,還以爲是她睚眥必報的緣故,不想今日有幸得知真相,卻是這樣令我一時無法輕信的原因。”薛沉璧垂眼停頓須臾,話音又陸陸續續響起:“我有時也想着,會不會這依舊是你和姜鳶聯手下了第二盤棋,前世的傷痛太過刻骨,反而顯得如今的安寧頗爲虛妄,若要信一個曾經傷害過我的人……終是需要勇氣……”
從前以爲的真相不過是姜鳶刻意安排的假象,從前以爲最無情之人卻是最無辜的……薛沉璧雖已解開心結,但謀害她的姜鳶容熙一日不死她仍舊不能釋懷。
容庭張開手掌,掌紋密集交錯如同蜿蜒生長的樹根,指節處起了泛黃的繭子,他同薛沉璧十指交握,慢慢地像是立着某種誓言,極其認真道:“無論你如何抉擇,我總是在你身後的……”
容熙以爲傅昀是要衝上丹陛刺殺,正欲扯過個替死鬼躲避,傅昀刀鋒一轉卻指向長公主容璇。
偏冷刀鋒停在她鎖骨下,尖刺的刀尖割開肌膚溢出點點殷紅血珠,容璇懼怕地花容失色:“傅昀!你是瘋了麼!竟敢謀害對着本宮!”
傅昀目光越發冷寂,僵持許久突然喚:“進來!”
情勢愈發詭譎多變,朝臣心中暗暗有數,只道南安侯和陛下之間定有齟齬。
容熙勃然變色,瞪大眼睛死死盯住宣安殿殿門處緩步走來的二人,啞口無言之餘,手裡的銀筷已經被捏得面目全非。
“這……這莫不是陛下的生身父母!景陵郡王夫婦!”
“他們怎麼入了宮?他們二人早已答應陛下永不入肅京,如今這番前往……”
季恪生和薛懷隔着茫茫人海對視一眼,將各自心事以眼神交換,雙方皆有所準備,只坐於一旁察言觀色。
景陵郡王生得瘦削,眉宇間盡是年老之人的倦怠萎靡。郡王妃雖然上了年紀,但面色紅潤,眼中精光畢露,瞧上去頗有幾分尖酸刻薄之相。
他們二人多年前奉先帝之命將陛下送入宮中時哭哭啼啼不成樣子,待日後有了傅昀之後再不死命纏着,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心。
郡王妃身上穿的衣衫樣式陳舊,在瞥到傅昀後,市儈的面容上有一瞬的懼色,她不敢拖延,扯着郡王跪下來道:“熙兒……你當年做的事已經被你弟弟查了出來……他眼下已經得知是你嫉恨他是先帝骨血,即將繼承大統,將他丟出宮的真相……爹孃被他逼得太緊,沒了法子才入宮……”
容熙不怒反笑:“朕從未有郡王之父,郡王妃之母?你們是何許人竟敢以下犯上胡言亂語?”
郡王妃大驚:“娘爲了你多年不曾進京,就怕被人抓住把柄將來陷害你,太后暴亡,磋磨忤逆你的姜氏也已經覆滅,這天下再沒有能威脅你之人!大周推崇孝悌,你不孝敬生你養你的爹孃孝敬誰?當年你要將傅昀掐死在襁褓中,是娘和爹豁命攔下才讓那日巡查的京都衛統領沒有發現端倪,熙兒你能有今日全靠爲娘,太后已死,宿敵已除,你應尊我爲太后纔是!”
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驚得文武百官險些掉了下巴,這……這郡王妃也太不要臉!
薛沉璧瞟了容庭一眼,嘖嘖稱讚:“……你和南安侯從哪裡找來的人扮成景陵郡王妃的模樣,景陵郡王夫妻前世在南安侯遇刺後就已經雙雙去世,怎會出來兩個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