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個月的顛簸之後,我終於進入了中原。
算起來,這一路上也並非毫無意趣。儘管一路都在太后的眼皮底下,但太子倒是毫不忌諱地與我頻頻示好。太后對此行爲倒是一路默許,有一次晚上歇息前,竟脫口而出——好一對璧玉佳人!
對於在海西發生的不齒之事,太子絕口不提。我也不會傻到主動去追問些什麼。我聽了姨娘的話,得看開時需看開。如果我的寬容能換來未來的長寵不衰,那麼,這些事情,又算得了什麼?
太后對我的未來信心十足,她已經開始讓身邊的隨行女官叫我研讀《女誡》。
而奇怪的是,太子對這些個書,是最最不屑的。每每被他撞見我在讀《女誡》,便故意用力蹙起眉頭,直逼得我丟下那書陪他習字才罷。
這日傍晚,我們停了車馬,在驛館休息。
“你又要寫草書!偏揀我不認得的!”太子又要我陪他臨字,於是我故意裝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那你說,可寫些什麼好?”太子含笑看着我。
“我不管,反正不寫草書。”
太子“嘁”了一聲不再理會我。一盞茶的功夫,寫出了兩行詩句。於是擡了頭問我——“認得麼?”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迅速掃了一下那張紙,輕吟道:“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
“你不是不認得麼?”太子歪着頭問。
“想認就認得了。”我甩了甩頭髮,自顧自地撫着髮梢玩。
太子不言語,繞過了書桌,輕輕走到我旁邊:“就你主意多!我就知道你認得,和我裝什麼鬼?”
我仰起頭,微微一笑:“那又怎樣?”
“我就說了,讀什麼《女誡》,”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腦袋離我越來越近,“倒不如讀讀詩詞,反而有些兒意趣。”
我撲嗤一笑,突然一個轉身,髮辮狠狠地掃過太子的下巴:“你怎麼知道我沒讀過詩詞?只怕比你還熟絡呢!”
“你這個......”太子被嚇了一跳,回身要捉我,恰在這時,門口的太監說,皇四子來了。
“你們哥兒兩個談罷,我從後邊走了。”我道。
“你怕老四做什麼?”太子問道。
人言可畏啊!我在心裡暗暗道。還是嫣然一笑,從後門溜了出去。
我腳步輕快地朝太后房裡走去,自剛纔下車,不過和太后打了個照面,雖然她知道我去了哪裡,可也要在前面,把該侍奉的侍奉完纔可以。我一路想着今晚的晚膳,一路朝太后房裡走。
“海西郡主!” 我一回頭,只見十皇子和十三皇子也恰巧走到了太后的院落。
我朝他們福下身去,十皇子淡淡地說了——起來吧。
我正想着要怎麼開口說話,只聽十皇子說道——十三弟,剛纔你房裡的嬤嬤叫着你呢,你去看一眼罷,省得她一會子再找過來了。
小小的十三皇子聽到哥哥的吩咐,轉身走開了。
十皇子兀自向太后的院落裡邊走,我跟在他後邊,猛地,他回頭說道——“你真的喜歡太子?”
我被嚇了一跳。但隨即正了顏色,道:“後宮之大,爲情者爲世人所不齒。”
“我問的是你。”十皇子道,轉臉一想,又道,“罷了,看也看明白了。只是,爲什麼?三妻四妾,也仍擋不住你麼?”
我跟在後邊,沒有回答,幸而,他也沒有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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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皇城還有五十里的時候,就有宮裡遣來的軟轎,來接太后和各位皇子了。我因爲只是一個郡主,故而只乘了一頂深紅色的轎子。
馬上就要進入中原了,我的心裡充滿了忐忑不安。那將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呢?
那裡,會是我的家?或抑是......
我纂緊了姨娘給我繡的荷包,那裡邊,裝着所有姨娘給我的小字條。
我深吸了一口氣——願神明保佑我能得以庇佑海西,長寵不衰。
轟隆隆一聲巨響,皇城的門開了。我輕輕掀起轎簾,敦厚灰色的建築整齊而安靜地排布着。靜謐中像是在醞釀着什麼,我被這陰鬱的氣氛壓得喘不過氣來,便放下了簾子。
不知走了多久,又一聲開門的巨響驚了我——要進入宮城了,這次再掀起簾子,明黃色的陽光明晃晃地刺進我的軟轎內,一種強勢的溫暖襲了我,在轎內只覺得驚喜而惶惑不安。
時間不長,轎身終於不再晃動了。轎外,芝蘭道:“小姐,下轎吧,到了。”
我緩步走下轎子,太后正被人攙扶着下轎,幾位皇子都已經下來了。距我們不遠處,一身明黃色的男子定立在前方——那,就是皇帝。在他身後,是一羣身着綵衣的女子。
就像是約好了似的,突然,皇帝身後的女子跪倒在地,向太后問安。同時,我們這一邊的皇子侍從也同時跪倒在地,向皇上問安。
我忙隨着衆人跪倒。
皇帝與太后說了幾句話,然後,皇帝洪亮的聲音響起——都起來吧。
我和衆人一起謝了恩,直了身子。跟着太后進了她的寢宮——孝儀宮。
我被安排在偏殿歇息着,因爲不是宇文氏家人,非奉詔,不得進入正殿。
正喝着茶時,太子進來了。
“好悠閒啊!”太子道。
我忙起身行禮,被他制止了。
“您不在前邊,仔細一會子太后着急。”我提醒他。
“不妨事,”太子笑道,“人有三急,還不許我出來嗎?”
我撲嗤一笑:“還說我主意多,您點子也不見少。”
太子拿起我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道:“總是不如你泡的茶好喝。趕明兒個多多地泡來,我要一次飲個夠。”
我正要取笑他是飲茶還是灌茶,卻見他擺擺手道:“罷了,回頭再爭分。我過去了,一會子就該叫你見父皇了。你自己個兒先收拾一下。”
果然,太子離開不過片刻的功夫,就有小太監要我過去。
我半低着頭,隨他進了正殿。聽得一聲尖尖的嗓子回說——回皇上,海西郡主到! 我連忙跪倒在地,口稱:“玉兒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起來罷,”上首那個聲音說道,“擡起頭來,給朕瞧瞧。”
我慢慢地擡了頭,聽得皇上倒抽了一口氣,皇上左右所站的嬪妃也不禁掩口而嘆。
“皇帝,”太后滿意地開了口,“哀家選的人兒,可算是人尖兒?”
“豈止是人尖兒?”皇帝失神道,“海西郡主果真有天人之貌。即便是朕的後宮三千,也未能及其一半。”
站在左右的嬪妃莫不神色大變,只見站得離皇帝最近的女人雖也是神色不悅,但還是開了口,道:“太后果真好眼力,難怪皇帝喜歡,臣妾看了,都愛之不及呢。”
“哦?”太后端了茶盅,慢慢說道,“皇后竟如此賢淑,甚好!只是這次,哀家不是給兒子忙。而是給孫子忙。”
皇后的神情剛鬆弛了一下,復又變得緊張了起來。皇帝被皇后剛剛一提點,也回過神來,道:“母后的意思是?”
“元昊業已成年,選妃之事,迫在眉睫,依哀家的意思,海西與我中原素有聯姻,兵馬糧錢無一不能少了海西。而且這次,海西全族也十分歡喜,陪嫁禮單給的也豐厚。況海西郡主豔冠羣芳——皇帝剛纔也承認了。論家世、論年齡、論才貌,沒有一樣配不上元昊。玉兒他日正位東宮,定能保佑我子子孫孫江山千秋萬代。”
“這個......”皇上戀戀地把眼睛從我身上移開,道,“太子的婚事,朕已經有了安排。現在既然母后提起,少不得兒子還要再斟酌一番,您看......”
“斟酌?”太后抿了一口茶,笑道,“海西一族早已心知肚明,只等皇帝頒下迎娶的聖旨。玉兒雖是海西女子,可自小通曉中原文化,皇帝若意欲籠絡中原,玉兒也是不二人選。”
“太后......”皇帝根本不願退讓,兩人便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太子的婚事。
帝后完全當我不存在,說話的語氣也愈發的尖銳。倒是皇后發覺了我的不自在,開口笑道:“太后一番美意,全是爲了我大齊國着想。皇帝心知肚明。只不過今兒個天色晚了,您累了一天,這會子,也該用膳了。況且,太子和海西郡主還在底下,咱們若是真的說起婚事,也別臊了他們小輩。臣妾愚見,不若先用了膳,再來斟酌這事情,您看可好?”
皇帝感激地看了皇后一眼,道:“正是兒子糊塗了,母后剛到宮中,接風洗塵纔是最要緊的。兒子頭三天就吩咐了御膳房,做的,全是您平素喜歡的。小李子,趕緊,傳膳!母后,兒子扶您去。”
太后抿着嘴冷笑了一聲,把手伸了過去。皇后正要繞過來扶住太后的另外一隻手。卻聽得太后道:“玉兒,過來!扶住哀家這邊。”
皇后尷尬地站在那裡,我趕緊看了看皇上和皇后,皇上點了點頭,皇后也衝我勉強笑了一下,我這才慢慢地走過去。
經過太子身邊時,他輕輕地說:“沒事,會好的。”
我迅速瞟了他一眼,他的臉上幾乎平靜得沒有表情。我在心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過去扶住了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