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寧元年。
洛北下馬，哼着凱旋的小曲，從面色鐵青的夥計手裡接過那鼓鼓囊囊的錢袋，用手掂了掂，眉頭微皺。他將手中的劍丟至桌上，手往旁邊一撐，倚住桌邊對夥計道：“這就不厚道了。說好的十兩就是十兩，多一分我也不收，可你少一個子那也不行。”夥計語氣不善，“裡頭十兩整，沒缺你的秤。”
洛北把錢袋拋上臺面，勾了勾嘴角，“缺四個銅板，不信咱來量。”
被他一語道破，夥計漲紅了臉，最終沒說什麼，只從袖帶裡取了勻走的四文錢，粗野地扯開錢袋丟進去。“這下行了？”
“行，很行。”洛北從他手中扒出錢袋，轉身拿上自己的劍，在衆人眼光注視中離開了馬場。夥計恨恨地擦着莊臺，咬牙看向自家莊主——正在不緊不慢地提了沸湯傾入茶葉中。
“莊主，您就這麼讓他走了？十兩銀子呢！”都夠在醉仙樓買一罈好酒了。莊主這般錙銖必較的人，竟會默許有人賺了他的銀子後瀟灑離去？
“不急。你沒聽過‘城南十兩馬’的名號嗎？”
夥計愣了愣，手突然往桌上猛一拍，震得元懿騁微抿嘴。清澈而又深不見底的眸中略微染了一絲怒意。
“他是，城南十兩馬？”
這“城南十兩馬”指的當然不是馬，而是皇城南邊洛家嫡子洛北。少年奇才，年方十九便中了狀元，但偏生辭官不幹，誓在馬場賭出一番事業。六個月，京城四周的馬場讓他跑了個遍。每個莊子裡最好的馬、最好的騎手，也拼不過這個懶散的少年和他那匹似乎下一刻就要歸西的“駑馬”。賽前同莊家作賭，他只以十兩爲注，因而便有了“城南十兩馬”的名號。
男人修長的手指夾住茶杯，輕啜一口，沒有回答。
***
醉仙樓。
洛北將錢袋交給小二，囑咐道，“一個半月的錢，齊了。菜照前日的給爺上一份。”店小二喜笑顏開接過，打開一看卻是一堆石頭中混着四個銅板。他強撐微笑，把錢袋遞到洛北眼前，“爺，是不是拿錯錢袋了？”
“笑話，我就這一······”洛北傻眼了，一把搶過那錢袋，提着底倒過來抖抖抖，要把底都掀了也再找不出點銅屑。洛北猛然明白了什麼，冷笑一聲，將桌上碎石收入袋中，對小二道，“菜先給爺備好，爺殺上門討銀子去。”
眼見他又回到馬場，夥計看向莊主。真神了，還真自己回來了。
洛北氣勢洶洶下馬，將錢袋子打開，把碎石往桌上倒。元懿騁微微笑着看他連底也掀出來，而後怒道：“用幻術騙人，元小將軍好大的本事！”
“能騙到洛公子，自是算本事了。”男人不惱，將衝好的茶提了一杯到他跟前，“洛公子坐。”見他還是氣着，又悠悠道，“這茶難得，十斤粗茶方制一兩，用山泉沸湯沖泡，僅一杯，可就不止十兩銀子的事了。
洛北哼了一聲，“然後我喝了，你就聲稱這茶珍貴，不賠我銀子反要我掏錢?”洛北不傻，一語戳破。元懿騁見計劃失敗，只好緩說:“公子請用，這就當作是賠禮了，至於欠你的賭金，稍後一定雙手奉上。”
洛北這才坐下，喝了茶解渴。
少頃，侍從捧了兩盤黃金上來，放在桌邊。洛北看罷，打量了元懿騁幾眼。這個生來白淨皮相斯文的男人，可並非什麼善茬。能在弱冠之年坐上將位的，手上腳上不知沾了多少腥血。一將功成萬骨枯，故洛北不大同武將世家來往。
“你會馴馬。準確來說，你通獸語。”元懿騁用的是肯定句。洛北身形微僵，半晌答：“是又如何？與你何干。”
“神機營需要你。”元懿騁看着他的眼睛，“如果弓箭手和火銃手都能用騎兵來裝備，軍隊的實力會大幅提升。”他侃侃而談，忽而發現洛北己不耐煩到左手撐住腦袋，口中叼着草嚼着，無心聽講。元懿騁於是停了長篇大論，直接把最重要的話丟出來，“到了軍中，有專人護你周全，每月俸祿不會少你。況且，既已跑過了本將莊上的馬，其他馬場的馬也無需再比了。神機營裡有比本將莊上的那個好得多的騎兵，本將允你每十日賽一次馬，賭金依舊十兩。”
洛北側身，正臉轉向元懿騁。男人清澈的眸深邃，乾淨卻一眼望不見底。微風襲過，掠起他鬢角幾縷青絲，纏繞着桌上嫋嫋茶香。
洛北對他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