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起遠和玉明被眼前的慘象驚呆了,一時之間,面面相覷,無法做出任何反應,田倉百合子相對冷靜許多,指揮着他倆做該做的事情,
“先把三老爺和三爺擡進屋吧!四爺,你和我來,將雲蓮的屍體掩埋好。”
田倉百合子一把將我手裡的左輪手槍奪下來,臉對着臉,認真的說,
“不能留着它,會惹禍的。”
黎明時分,藏秘在醉夢齋裡的幾個青年學生,隨着玉明踏上了屬於他們的旅途。玉明只是需要送他們一程,第二天的中午時分,便要趕回玉府。
那一場豪雨下了整整一夜,鋪天蓋地的閃電和雷聲也伴隨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時分,雨停了,陽光晴好,彷彿睡了一個好覺一般,神清氣爽。
隨後,田倉百合子在承德三哥的車子裡,發現了三嬸母,她瘋了,癡癡呆呆的一句話也不說,誰也不認識,卻聽話的像個孩子。她的眼睛裡透出驚恐不安的目光,時時刻刻彷彿受驚的小兔子一般,膽小的想躲藏起來。
我想,我們誰都沒有注意,昨天夜裡,悲劇發生的時候,她一定是在場的,所以,她瘋了!
我的忽然清醒所帶來的喜悅,似乎部分掩蓋了悲劇所帶來的傷痛,關起遠一整天都寸步不離的跟着我,臉上分不清楚是驚訝還是喜悅,是傷痛還是慶幸。我想,連他自己也無法分得很清楚吧!而我的心裡卻有一話,永遠無法說出口,
“我殺人啦!無論她是誰,一條生命在我的手裡煙消雲散了。”
我不能說,因爲,事實已成,沒有一絲挽回的機會了。說出來也只會讓他人徒增煩惱,我將它放在心底,讓時光,讓歲月,讓我的心,一點一點的去消化,一絲一絲的去磨平。
田倉百合子和玉明將雲蓮埋在山谷裡,陪着她的是一把完結了她生命的左輪手槍。我想,關起遠已經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與玉明說了,因爲,他離開時對我說,
“姐,不怕,都會好起來的。”
佇立在無痕姑母的墓前,我的心裡很靜,靜得沒有一絲聲響,不見一絲波瀾,不是深井一般空洞而黑暗的靜,是一種釋懷之後,真正的平靜。我知道,我已經接受了無痕姑母離去的事實。
我慢慢的坐在墓碑前的地上,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席地而坐,
“姑母,您再陪
我一會兒吧!以後,不知道我能不能常來看您。松田青木死了,死得很奇怪,不過,他的確是死了。善良如您,聽到這個消息,也會額手稱慶吧!姑母,我想您!我不和別人說,我只悄悄的和您一個人說。姑母,您在月亮上好好的照顧自己,等着我。”
天邊的雲朵含着斑斕的霞光,滾滾而來。彷彿一條流動的大河,婉轉穿行,遊走峽谷,衝出隘口,霞光萬丈,鋪陳天地。
落霞將金紅色的光線撒落在地上,把一塊塊矮矮的墓碑的影子拖得很長,藍瑩瑩的,晃來晃去。伴隨着風飛過樹梢的聲音,無悲無喜,無愛無恨。
在瑰麗炫目的天,和暗淡無波的地之間,是無從解脫無法釋懷的人。關起遠靜悄悄的看着,坐在玉無痕墓碑前的玉玲瓏。
他和她之間,似乎從來如此,他永遠只能如此距離的看着她,看着她經歷苦難,聽着她訴說傷痛,體會她心裡的苦衷,然後,將她的每一個變化,每一個傷心,每一個笑顏,都小心仔細的收藏在心底。
關起遠曾經內疚過,曾經不甘過,曾經矛盾過。但是,當那天,玉玲瓏不顧一切的抓住他的衣角,乞求他不要和松田青木動武的霎間,他終於不再掙扎,他終於認命。他和她之間,只能如她曾經說過的那樣,“無法相依,只能相伴。”
風,滑過雲,穿過樹,吹起了衣服,吹亂了發,吹散了地上的影子,蒼茫天地間,關起遠如同一棵孤獨無依的枯樹一般,淒涼而悲苦,欲說無言,欲哭無淚。
我沒有回到玉家主宅,對於我已經不藥而癒的事情,也嚴格的封鎖消息,博君三叔和承德三哥的葬禮,由關起遠和玉明全權處理。順便爲田倉百合子造了一座假墳,對外宣稱三奶奶殉情而亡,與三爺玉承德合葬。
田倉百合子暫時留在醉夢齋裡,與我爲伴,等到關起遠重新爲她報上戶籍之後,她便可以以玉荷的身份,留在玉家了。
我所擔心的是,宮崎純一郎是否能夠善罷甘休。無所謂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醉夢齋的一片濃蔭之下,我和玉荷閒話家常,
“對於我的安排,你有何想法?”
“謝謝姑奶奶成全!”
“閒來無事,和我說說你吧!”
“父母的樣子,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他們都是普通淳樸的漁民。
至今,我依然可以想起家鄉的那一片海,還有光着腳丫在沙灘上瘋跑的時候,沙子在腳底滑過的感覺。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到的日本,只是記得一覺醒來,我已經不在家裡,身邊的人陌生而兇惡。那一年,我五歲。
松田青木網羅許多和我一樣大的小女孩,接受間諜訓練,並且不斷給我們洗腦,告訴我們,我們是日本人,要求我們仇視中國。他怎麼都不會想到,我一直沒有忘記自己是個中國人。
當他要將我嫁給玉承德的時候,我高興極了,因爲,回到中國,我便可以尋找我的父母,我的家啦!之後的事情,您都是知道的。”
我聽着她簡單得沒有一絲修飾的敘述,我發覺玉荷是個很樂觀的人。完全難以想象,異國他鄉,那麼惡劣的環境中,一個孩子要長大要活下去,會經歷怎樣的磨難!怎樣的坎坷!我知道,太多的苦難她都沒有說出口,我想,留下她,我真的是做對啦!
“等戰爭結束了,我一定幫你找父母。”
“其實,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是,最艱難的日子,我是靠着這個希望活下來的,人總得有個念想吧!”
“對,希望活着,人就活着。”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不願意相信,或者說,我害怕相信。認爲,只要不去相信,便不會被傷害。於是,我抱着凡事懷疑的態度生活,活得壓抑而窒息。
如今,玉荷的簡單樂觀猶如救了我一命,我的心豁然開朗,神清氣爽。所有的痛苦就讓它藏在心底吧!不想它不碰它,它便不會再疼了。是的,我願意相信,哪怕最終會爲了相信而付出代價,我也依然願意相信。
“玉荷,以後,家裡的事情你要多費心啦!”
“您放心,我會的。三老夫人就由我照顧吧!雖說,我與玉承德只是掛名夫妻,但是,我終歸叫過她一聲‘婆母’。”
有人離開了你的生活,有人走進了你的生命,原來,這個世界一直沒有變過。善良的人願意相信善良,邪惡的人害怕相信善良,原來,這個世界一直沒有變過。悲傷中總能浮現喜悅的模樣,喜悅中永遠摻雜憂傷的情緒,原來,這個世界一直沒有變過。變了的,只有人心而已。
正是,黑白顛倒人瘋癲,意亂情迷月中游。
悽風苦雨悲涼夜,雨過天晴曙光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