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時候, 夜空中有三顆最亮的星。
第一顆是獅子座的軒轅十四,第二顆是牧夫座的大角星,第三顆則是室女座的角宿一。
以這三顆星星和大熊座的北斗七星爲曲線, 自北向南, 在花香瀰漫的春季夜空中劃出一顆閃亮的鑽石。
輕漾的湖水中映着綴滿星星的夜空, 也映着阿墨沉靜的眼神。
伸出食指輕描着臉上那片墨色的痕跡, 指尖漸漸輕顫起來。
擡頭仰望着星空, 湖水似乎沁入了他的眼底,溼潤的黑眸中,星光點點, 閃爍明亮。
一位中年錦衣人站在他的身後,氣度如鬆, 溫和似蓮。他伸手撫住阿墨的肩, 柔聲道:“孩子, 這湖水原是你母親最喜歡的。她總說,湖水中映着的星星, 比天上的更美,因爲碧透的水波讓星光變得更加溫柔了。”
“我母親,她常常來這湖邊看星星?”阿墨輕聲問道,原來他竟是會說話的。
“是,經常坐在青石上望星到深夜, 雖然我會責怪她不顧惜身體, 她卻依舊如故, 夜夜觀星。”
“她如此喜歡星空, 爲什麼還要去暗夜?那裡是永遠看不到真正星空的。”阿墨的聲音低沉。
“她。。。”錦衣人眼神一暗, 心彷彿被針刺般蟄痛,“因爲, 她愛上了一個人,爲了這個人,她可以放棄最愛的星空,離開至親的家人。”
“那麼,她愛我嗎?”夜色中,阿墨的雙手緊握成拳。
錦衣人詫意地轉頭望着他,“她當然愛你,你是她的孩子啊!她怎麼會不愛!”
“那麼,當初爲何扔下我,卻帶着哥哥離開?”淚水滑過少年瘦削的臉龐,晶瑩中帶着被遺棄的傷痛。
“當初——”錦衣人慾言又止,“孩子,你不該這麼想,你母親是有苦衷的——”
“就算她狠心扔下了我,我還是愛她。”阿墨轉頭堅定地對錦衣人說,眼神突然變的柔軟,“我愛她,思念她,認定她總有一天會回來找我。”
錦衣人眼中已有淚光。
“可是,”阿墨的喉嚨像被石塊哽住般酸澀:“你卻對我說,她已經死了!爲什麼?爲什麼連我最後的夢也要被打碎!”
湖水泛着星光,星光卻泛着憂傷。
“孩子。。。”錦衣人將他攬入懷中。他沒有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見到這個孩子,更沒有想到這孩子竟然以那樣一種身份來到了落英。
當晨風將花香吹送到永春宮的每一個角落裡時,他看見他癡癡地立在院門外。癡癡地望着他身畔玉池中的青蓮。
望着這孩子從臉龐一直綿延到後頸間,如花瓣一般展開的墨黑色印記時,他知道,是他!那個被妹妹留在暗夜王宮中的可憐孩子。
輕輕牽起他的手,笑着對他說:“你終於回家來了,舅舅等你很多年了。”
不問他爲什麼會來,也不問他爲什麼會以這樣一種身份回來,只疼愛的望着他墨黑色的臉,憐惜地輕攬着他少年單薄的肩。
“舅舅,你爲什麼知道她已經死了?”阿墨擡起頭問,眼神中有最後一抹掙扎的希望。
“因爲,”錦衣人嘆息着從懷中掏出一個繡着粉色蓮花的荷包,將荷包打開,一朵已枯的蓮花從裡面飄出,他如珍寶般將蓮花捧在掌心中哀聲說:“蓮若枯,人已亡。當初,她將蓮花留在了落英城裡,我日日夜夜細心照料,見花便如見人般親切。可是,十二年前,一夕之間,蓮花枯敗,再無生機。我知道,飛櫻她,她一定是去了,就這樣扔下我們,扔下這塵世間的紛紛擾擾獨自去了。”
枯敗的蓮花,猶能看出淡粉的顏色和當初綽綽的風姿。
母親一定是很美的,就如同畫卷中的一樣。
阿墨仰望着無邊的星空,淚如雨下。
“孩子,你的蓮花,要舅舅爲你取下來嗎?”
輕撫着臉上那墨色的痕跡,阿墨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
“十七年前,蓮花早就應取出,這樣留在身體裡,對你只有損耗卻無助益。”
“哥哥他也應該有吧?”
“唔?你是說——”
“是,母親帶走的孩子。”
“有的,你們雙生子,身上都流動着落英趙氏的血,哪怕只有一滴,這滴血也會在你心田裡凝結成蓮,與你共生共亡。”
“哥哥的蓮花,也許已經由母親親手爲他取出了吧!”阿墨淡淡地說,“如果母親十二年前就已經過世,那麼他——當時只有五歲的他又會怎麼樣了呢?他會在哪裡?還活着嗎?”
錦衣人在夜風中重重地嘆息着,心如刀割。這兩個孩子,到底哪一個纔是最可憐的?
“舅舅,你會幫我吧?如果我需要你的幫助。”
錦衣人沉默不語,半晌終於擡首望着阿墨的眼睛問:“那麼,你可以先告訴我,你出現在這裡的來龍去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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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時,晚宴才正式開始。
林嘉若穿了一襲湖水藍的侍女服,梳着一對圓圓的小髻,素素的一張小臉,清新可愛的如娃娃一般。她跟在柳鳳梧身後,東張西望,左顧右盼,在燈影人聲中尋找着丁慶一與姚景明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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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柳鳳梧抓着她的袖子無耐地說:“你現在是侍女,侍女怎麼能自顧自地走到主人前面?你得跟在我身後!”
“哦!”林嘉若隨口答應着,一扭頭仍是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阿墨沒有跟來參加晚宴,一來是身體略有不適,二來是爲了有什麼突發狀況,可以在外庭想辦法接應。習慣了阿墨在身邊陪伴的林嘉若,一下子見不到他的身影,心裡驀然有些小小的失落。
百花苑裡自然是百花盛開。
柳鳳梧的客位在一叢白色的牡丹之中,月色下,白牡丹嬌蕊玉瓣,別有一番動人的明豔。柳鳳梧穿了一件雪白錦緞的外袍,領口綴着藍寶石的扣子,發冠上也嵌着一顆與釦子同系的藍寶石,只是更大,更晶亮些。他緩步走入花叢中的座上,回首對還傻站在一旁到處亂看的林嘉若笑道:“別找啦,到我這邊來自然就看到了。”
林嘉若回神向他望去,也笑了。柳小公子坐在白牡丹叢中,嘴角含笑,眉眼之間蘊着淡淡的光彩,像一朵待放的花苞般與那些牡丹融成一體,花與少年,讓人一時竟是難以分辨。這還是那個如同小辣椒般火紅的鳳兒嗎?不過短短數日,他真的完全變成一個翩翩小少年了。
“呵呵,小鬼!”她走進花叢中在他耳邊悄聲笑說:“打扮起來也挺有模樣的嘛!”
柳鳳梧臉上一紅,白了林嘉若一眼說:“我什麼時候沒模樣了?諾,快看對面!夜來香那裡,明哥和丁慶一都在呢!”
林嘉若忙向對面望去,果然,同是一片潔白的夜來香花叢中,如雪花朵間,映着兩個淡灰色的身影。左邊端杯而坐的少年溫潤如玉,笑如春風,正是丁慶一。右邊立在一株夜來香旁,低頭聞着花香的少年長身玉立,清俊如水,正是姚景明。兩人皆穿着淡灰色鬆鬆的普通道袍,隨意的舉手投足間卻讓人覺得說不出的溫文而雅與風度翩翩。
總算是見到了他們兩個,林嘉若輕呼了口氣,心終於輕鬆了起來。她拼命地對着夜來香中的人使眼色,做小動作,但那兩個人卻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和柳鳳梧就在對面一般,看也不看這邊一眼,林嘉若使了半天勁,沒得到一些點回應,氣的抓起桌上的茶水咕嘟咕嘟一口氣全喝了下去。
“他們怎麼不理我們?”她氣呼呼地問柳鳳梧。
“因爲,在落英城裡,我們本就互相不認識啊!他們若是和你笑嘻嘻地打招呼,使眼色,那纔是有問題!”
林嘉若無語,表哥他們說不定早就看到她了,所謂的沒反應,只是裝出來的罷了。
雖然知道這是情勢所逼,但她心裡還是覺得不舒服。正彆扭着,忽然有些不自在和奇怪起來,總覺得有什麼人的目光在研究和打量着她。她四下看看了,卻和右邊白玫瑰叢中的人眼神對上了。那也是一位少年公子,穿一件淡綠色的外袍,翠玉發冠,翠玉腰帶,左耳上還帶着一枚翠玉的柳葉形耳飾。被林嘉若發現了自己打量的目光,他倒也不窘迫,只微微笑着與她點了點頭。
林嘉若的心卻跳了起來,那柳葉形的耳飾她見過,在媽媽的首飾盒裡,只有一隻,媽媽說過,另一隻她送給最疼愛她的哥哥了,難道——
柳鳳梧感覺到林嘉若的異常,輕咳了兩聲,提醒道:“喂,你不可以這樣看別的賓客,別人會覺得我們飛雪宮的人很奇怪。”
“白玫瑰叢中坐的是幽泗的使者嗎?”林嘉若悄聲問。
“是啊,使者好像是幽泗城主的大公子。”柳梧答道,心裡卻覺得奇怪,林嘉若爲什麼會注意起幽泗城的人來呢?
心咚咚地跳着,林嘉若垂下眼簾靜站在柳鳳梧身後。那少年,那帶着柳葉耳飾的青衣少年是她謫親的表哥啊!如果可以,真想跟他相認,與他一齊回到幽泗城去,看看媽媽的故鄉,見見舅舅,外公還有外婆。可是,不行!她不能這麼做,這是一盤微妙的棋局,她與丁慶一他們都是誤闖進的棋子,她的每一個舉動都可能會影響到全局,他們要的是全身而退,她不能意氣用事。強忍着心中的波濤,她如泥塑般立在香氣四溢的白牡丹叢中。
晚宴開始了,杯盞碰撞的叮咚聲,光影躊躇的人來人往,她聽不見,看不到。不知道表哥與慶一哥要怎麼做,她只沉浸在自己一片楊柳青青的思緒中。
忽然有琴聲響起,她驀地擡起頭,主席的若霞花叢中,薄紗的帳幔之後,一個淡黃色少女的身影正撫着一架古琴。
“柳公子,如今四城之中琴技最爲高明的還要數令堂了,柳夫人琴技出神入化,在下久仰盛名,唯恨不得一聞。聽說柳公子自幼由柳夫人親自□□,想必琴技也是不同凡響,不知今夜老朽有沒有耳福聽得一曲呢?”主席中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人笑咪咪地對柳鳳梧說,言語之間甚是誠懇,並無半點虛情假意。
“啊?趙城主,這——”柳鳳梧正伸向一碟香酥炸子排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腦門上開始突突的往外冒汗,他娘琴藝高超,確是技冠四城,他也確是由她親自□□,只是他的琴技——,實在是沒有得到他孃的百分之一的真傳。怎麼辦?怎麼辦?孃親一向以飛雪宮琴藝技壓四城爲傲,若是在落英城裡給飛雪宮丟了臉,搞不好回去後又會被逼穿女裝!
就在柳小公子大腦一片空白,覺得世界一片荒涼的時候,身後響起了林嘉若清脆的聲音。
“奴婢斗膽插嘴,還請趙城主恕罪,只是我家公子前兩日扭傷了手,近日實是彈不得琴。”
“哦?”趙城主有些詫意地望着林嘉若,席間所有的目光此刻也都集在她身上,丁慶一與姚景明也一齊望向她。
“嘉若,不行吶。。。若是在撫琴這項上丟了飛雪城的面子,我娘她饒不了我!”柳鳳梧扭頭苦着臉小聲對林嘉若嘀咕着。
林嘉若皺了皺眉,心想柳鳳梧也算是救了她的命,在她重病時潛心爲她治療,這回就當是報答他吧,便對着主席朗聲說:“奴婢自幼跟隨公子身邊,也陪同公子習得些許琴藝,如城主不嫌棄,奴婢願爲城主及各位大人獻上一曲。”
“呵呵,好啊!”趙城主是個爽朗之人,他打量着眼前這立在白牡丹叢中一身湖水藍的小侍女,忽然發現這小姑娘雖然打扮的簡單,卻難掩麗色,最讓人覺得奇怪的卻是她的氣質,她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氣息,清新如清晨的露水,自由如春天的燕子。
“賜琴!”
林嘉若不敢去看姚景明和丁慶一的表情,唉,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怪我自作主張呢?她心下這樣想着,卻往主席上望了望,這一望倒是看到了另一個倒黴鬼——喬西雲。
喬西雲坐在黃衣少女身邊,原本一直苦着張臉向丁慶一和姚景明暗送秋波,現在他卻笑嘻嘻地望着林嘉若,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丁慶一低聲對姚景明問道:“嘉若她真的會彈琴嗎?”
“不知道,沒聽說過她會。”姚景明搖頭答道,心裡悄悄爲她捏着一把汗。
暗角中深藏的人影卻笑了,今夜,她會不會彈那首曲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