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碗抵在齒間, 黑色奇苦的藥汁沿着脣舌淌入身體,我卻突然開始呼吸,然後不出所料地嗆到了。
羽瞻果然還是心疼我的, 見我咳得臉色泛青, 他急忙把藥碗遞給身邊侍立的婦人, 伸手輕拍我的背。我的身體已經扭了起來, 劇烈的咳嗽幾乎讓我開始抽搐了。
他臉上的憂色在我眼前晃過, 亦就在此時,我突然覺察到自己身體裡奇異的改變。
像是有看不見的手引導我身軀裡所有殘餘的力量猛然向下,那滯在我身體中的血肉突然便離開了我。
杜倫婆婆一步搶上, 割斷了臍帶,可是我沒有聽到哭聲。難道因爲停滯時間太久孩子窒息了麼?
我在羽瞻的扶持下極力擡起頭, 想要看看那個孩子, 可是什麼也看不到。我自己沒有一絲力氣移動頭顱。
杜倫婆婆許是用力打了孩子一下, 我終於聽到了一聲孩子的啼哭。
“這第二個是小公主。”她頗感寬慰:“雖然生產時間長了點,不過也很健康。娘娘, 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多好。”
我想對她笑笑,可隨着女兒的降生耗盡那最後的奇異力量,我當真無法再堅持下去,哪怕只是一瞬間。
我的頭猛地側向羽瞻的肩, 就這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及至醒來, 我已經身在銀帳中, 身邊也只剩下了茨兒一個人。
“大汗呢?”我問她:“我睡了多久?”
“一天左右。大汗帶小皇子去騎馬了。”
我愕然:“他纔出生, 這麼冷的天帶他去騎馬?”
茨兒也一呆, 失笑道:“奴婢說錯了。不是娘娘的小皇子,是大延的小皇子, 殷婕妤所出的那個。”
“接到了?”我驚喜。
“當然啦,不然大汗怎麼這麼快趕回來了呢。”茨兒含着笑意。
“真是的,自己的孩子丟在我這兒不管,倒對別人家的孩子好得不得了。”我嗔道,卻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羽瞻的聲音:“我怎麼丟了自家孩子不管了?”
隨着這聲音落地,他推開帳門,挑了簾子進來。一進門便甩下了外罩的厚袍,搓搓凍紅的手指:“我家公主醒了?”
“醒了嗎?小孩子醒了不是會哭嗎?”我沒有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可那兩個鏤刻得極漂亮的搖牀便擺在我銀帳的一角里啊。
“我說的是你。”他哭笑不得地走過來,伸手把我攙着坐起:“不疼了麼?”
我扁了嘴道:“我怎麼成‘你家的’公主了?”
“許你說我是你家的汗,不許我說你是我家的公主?你也是,她也是,都是我的公主。”他笑得一臉興奮,不顧茨兒在,嘴脣飛快地從我額上掠過。
“我是長公主。”我認真地說:“不許給我降級……”
可是,當自己提到“長公主”三字的時候,心卻又像被錐子重戳了一下。如果父皇還在就好了,他一定很高興有了外孫吶……我寧可永遠得不到“長公主”的尊號,寧可永遠是公主,只要父皇還在就好了。
他見我臉色不好,大概也猜到了我的所想,便打岔道:“你還沒看過咱們的小傢伙呢。抱來給你看看?”
茨兒不待吩咐,徑自走到搖牀邊,竟然把兩架搖牀給搬到了我榻邊。
兩個孩子都還睡得正香,臉蛋粉潤,小嘴脣嘟着。我並不知道哪個是哥哥哪個是妹妹,這兩個溫潤的小生命在我眼裡並無二致地可愛。哪怕他們的降生幾乎要了我的命去,這“劫後餘生”看着自己所出幼子的時刻也格外溫馨美好。
羽瞻的目光一會兒落在孩子身上,一會兒又落在我的臉上,不用看也知道他的笑容一定比大婚的時候還燦爛。
“那時候可把我嚇壞了。”他幾乎是喃喃着向我說,手指挑起我一縷散發:“你在產席上哭得上不來氣,一直和我說你疼。我看得出啊,頭髮全都被汗打溼了粘在臉上,臉色白的……大概只有從前你賭氣自殺的時候才那麼蒼白過。”
“怕我死掉?”我微微側了臉,笑望他。
“呃……是有點。”他突然加大了擁着我的力量,狠狠擁抱了我一下:“你和孩子都在,還都這麼好,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樣簡直太好了,再不能更好了。”
我也不知回答他什麼,也許根本就不該開口說什麼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和他,還有我們的孩子,剛好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們在一起,這就是全部了,就夠了。
我伸出雙臂,環住了他的肩背。
茨兒似是看不過眼地輕輕咳了一聲,我纔想起她還在帳裡,禁不住臉頰飛紅。
“大汗娘娘若是沒事的話,奴婢就先去伺候……嗯,娘娘的皇弟去了。”
“至琰?”我揚起頭,笑問羽瞻:“他在哪兒?他能進來嗎?”
“……可能不太方便。”他低頭吻了我一下,蓄意安撫:“你才生育過不久,銀帳這段時間不該讓男子進來。要不是我衝他們發了脾氣說不讓我進來就把他們都拖去砍了,我都沒法來看你。”
一想到按大延的規矩我要在這銀帳裡睡足一個月,我就想哀嘆:“我要在這裡呆多久?能不按大延的規矩辦麼?”
“就是按郜林人的規矩你也得躺夠三天。”羽瞻笑道:“好生將養,你可差不多丟了半條命去。怎麼一下生兩個呢?你也太性急了。”
“不願意就丟掉一個?”我乜眼看他:“丟掉哪個?”
“都是我的,”他佯怒:“哪個都不許丟。”
ωwш⊙ тт κan⊙ Сo
此話一落,他自己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茨兒已經出去了,銀帳裡一時沒人說話,可我覺得這樣就很好了。恨不得這一刻永遠停下。
“他們是不是睡得有點長?”我突然擔心起來:“從我醒來他們就一直在睡。”
Wшw. тт kдn. ¢ o “嬰兒嘛。”羽瞻不以爲意,伸出手指戳戳一個孩子的小臉:“軟軟的,像酥酪一樣。”
“……我永遠都不敢吃酥酪了。”我抱怨,卻隨即笑開。
“要是沒有這麼多事情就好了。有時候我也想要是那時候沒殺了德蘭就好了……”羽瞻的話卻讓我頗吃了一驚。
“這種時候,那些該死的國家大事就都扔給他,讓他去當什麼大汗,我就和你還有孩子們呆在一起。”
我哭笑不得:“你這是想虐待他嗎?煩心事都扔給他,你守着妻子孩子過吃喝不愁的日子?”
“嗯,就是這麼想的。”他笑笑:“不過不可能,阿鳶只能嫁給大汗。所以……嗯,雖然當大汗有很多煩人的事情,但是我也必須去當。”
“我可沒看出來你不喜歡當大汗。”我揶揄道。
“我沒說不喜歡,只是相比作爲大汗去跟下屬們吩咐這個吩咐那個,我更喜歡逗你和逗孩子。”他衝我眨眨眼,很久未在他臉上的輕快神色又重現了,恍然之間,我又想起了在圍場初次見他的情形。那時,他還是個英武的少年,那孩子氣的一面還沒有完全消失,可是現在他已經是威武的大汗了。
已經七年了。這七年過得可不平靜,多少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啊。
“兒子長大之後會像你嗎?”我輕聲問:“又想起第一次見你的情形了,那時候你可真是好看吶。”
“是嗎?難道我現在老了不好看了?可是我才只有二十五歲吶,阿鳶,我父汗二十七歲的時候才大婚,我哪裡老了?”他不依不饒,伸手呵我癢。
“很快都有人叫你父汗了。”我拍開他的手:“雖然才十個月,但是你當了父親,我就覺得你老了不少。”
他頗爲愀然地指着兩個搖牀說:“我開始討厭他們了。”
我笑倒在他懷裡。
“說真的,我還真羨慕他們。”待我笑聲止歇,他才稍正了顏色道:“對我來說,‘父汗’這個詞語永遠都冷冰冰的。”
我知道他小時候父母都甚少關懷他,他有這樣的感慨也是難怪。
“母親不怎麼搭理我,她第二年就生了德蘭,也更喜歡德蘭。父汗的心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反正直到我十三歲前,每年和我說的話都不會超過十句。”
“直到你親手殺死一頭熊,父汗才驚覺他的長子是個難得的勇士嗎?”
他點點頭:“難得的勇士怕也稱不上。但那時候想必他就存了心讓我繼承汗位了,母親越是心疼德蘭,他就越討厭德蘭,最後……或許從小沒有母愛未見得不是好事吧。”
“你呢?”我凝望他:“難道你也會討厭我心疼的孩子?”
“當然不。”他失笑:“我父母是什麼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母親喜歡的父汗必然討厭。不過我看到至琰,卻覺得像看到小時候的我一樣,所以特別下了心思想好好對這孩子。”
“說不定他會只把你當作姐夫,”我枕在他的腿上,伸手摸他胸口刺繡的吉祥圖紋:“而不是異國的大汗。今後不見得是好事。”
“沒辦法。”他替我把錦被朝上拉拉,掩住我的鎖骨:“我去邊境接他的時候,冬珉果然派了人跟着,就在邊境上打了起來,雖然把那邊跟過來的人都殺了,但那孩子在車裡已經嚇得縮成了一團。後來熟悉了一點兒,他跟我說你父皇也不是很在乎他。想想你們大延的宮中是何等趨炎附勢的地方,我就覺得他格外可憐。實在不忍心冷落他。”
“像是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
“不是。”他笑了:“若是現在見了小時候的自己,還是會冷落他的。否則依我這性格,有人關心還了得?根本就不會沉下心來練武,讀書,也不會甘心和臣子們的兒子結交,也就沒有今天了。我可不希望你的皇弟變成我這樣的人,說到底以後他會是我的對手。”
“你會把我的皇弟給寵成個廢物嗎?”雖是開玩笑,但我確實也擔心這個。
“要變成廢物的話,就算我不寵他也會變成廢物的。”他輕描淡寫:“反正他一叫我姐夫我就想好好待他,不過你要是想讓我教他什麼我也會盡力的。”
見我露出喜色,他卻微微一嘆:“就知道你在等這句話。真不知你什麼時候才能把心放在郜林汗國。”
我頓生愧意,作爲他的妻子卻一心顧着故國,確實有幾分對不住他,可明知他對大延還有圖謀,我實實不許自己置身事外。
“這都沒關係。”他對上我的眼睛:“真有哪天和大延衝突的話,我不信你會爲了他們害我。先說好好嗎,我娶了大延先帝的女兒,可以退讓一次,但如果我爲了你退讓一次,今後你就不能再處處迴護大延,好不好?”
“爲什麼?”
“你想看着我被憤怒的軍隊當作喪權辱國的昏君殺了麼?”
他眼中像是藏着很多深不見底的秘密,我只讀得出些許的不忍和悲慼。
淚水突然便衝出眼眶,我哽咽道:“爲什麼非要說這個?你知道我不願意。如果非要選……那我自戕,你們該怎麼打就怎麼打。”
“我也不想問!”他該是生氣了,可沉吟片刻,還是又開了口:“不出意外的話,冬珉北伐的大軍已經準備好了。初春是最不能遷徙最不能作戰的時候,應該就在那時……”
“冬季北方天寒,大延的士卒無法作戰,秋季馬匹肥壯戰士無事,剛好可以應對戰事,連夏天也有作戰的能力……就只有春天,如果他們打過來,得頗費一番思量。只剩下不到三個月了,阿鳶,你說,我能怎麼辦呢?”
“……我是你的妻子。”我考慮再三,終是輕聲道:“丈夫的國家被人侵略,難道我我還有別的選擇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