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漸行漸遠的帆 (五)

陶驤把她輕易就撥到了一邊,快步下樓。

“事情查清楚之前,囡囡不能給你照顧。”陶驤說。

“不行!”靜漪在他身後追着。她慌亂而又虛軟,終於追上他,攔在他面前。

“你把她放下……”她想過來奪,可是陶驤伸手製止她。他護着女兒,她也不敢上前。“孩子還小,你別……你別傷了她!你瘋了嗎?你要覺得我有錯,怎麼懲罰我都可以,別把她帶走!陶驤!”

“少爺!”張媽也追上來。她試圖攔着陶驤,“少爺,少奶奶還得給孩子餵奶……這樣不成的!少爺!”

陶驤一言不發,直抱着女兒快步下樓去。

靜漪追着他,不小心跌在地上,還沒爬起來,就看到陶驤出了門,將門反鎖了。她發瘋樣的喊着陶驤你這個混蛋,你把囡囡還給我……張媽將靜漪扶起來。靜漪不停拍着門。

隔着門板,她聽到女兒在哭。

這聲音真讓她肝腸寸斷。

她抓着門柄,聽到陶驤說:“你聽着,還想見到囡囡,就照我說的做——在這裡規規矩矩地待着!”

陶驤說完,抱着女兒轉身就走。

身後是靜漪撕心裂肺般的喊聲,他置若罔聞。

張媽跟着靜漪跑到落地窗前,推開窗子跑上平臺,只見陶驤邁着大步正穿過庭院。

外面有人進了院門,低聲對陶驤說着什麼,他站下——從他忽然繃直了的背和馬上就加快了的腳步,張媽知道他剛剛聽到的消息一定非比尋常。

靜漪試圖翻過高高的石欄,張媽拼了一身力氣將靜漪攔下來,急忙又喊來月兒幫忙。

靜漪倒在地上,忽然間就住了聲。

“少奶奶……少奶奶保重身子……少爺很快會把囡囡送回來的……”張媽看她的樣子,着實發了慌。

月兒嚇的直哭,又不敢出聲,抽抽噎噎的。

靜漪瞪着空洞的大眼,咬着嘴脣狠命地不讓自己哭出來。

張媽要扶她起來,她也想起來。

她總不能就這麼倒在這裡。她得想辦法把女兒奪回來……她一時之間也想不到該怎麼辦,在這個時候有誰能幫她,但總會有辦法的。

可是起到半截,她忽然間眼前一黑,人就昏了過去……

……

陶驤來到父母居所延禧堂,陶夫人正在正房裡來回地踱着步子,看到他來,彷彿鬆了口氣。

“父親怎麼樣了?”陶驤問。

陶夫人讓人去給他送信,告訴他陶盛川忽然咳血昏迷。

“大夫剛進去。”陶夫人交握着手。看到陶驤來了,她心裡安定些。但見陶驤氣色不對,她微微皺了皺眉,問他出了什麼事。陶驤卻說沒事,安慰了她幾句,站在房門口等候着。陶夫人看看陶驤他的臉色,比前些日子更加沉鬱嚴峻。這絕不像是沒事的……她暗暗嘆了口氣。隨後陶駿也到了,兄弟倆低聲交談。她坐的遠一些,聽不清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房門一開,史全出來,說:“太太,大少爺、七少爺,大夫出來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吳大夫,他臉色還好些,緊跟在他身後的趙大夫則眉頭緊鎖。

陶驤心一沉,問道:“怎麼樣?”

吳趙二位對視一眼,趙大夫開口道:“老帥此番大不好了。”他眼看着陶夫人和陶駿兄弟齊齊地怔住,停頓片刻纔開始詳細解釋着陶盛川的病情,告訴他們陶盛川手術後原是恢復的不錯的,只是近日有了復發的跡象……“當日呂貝克大夫也說過,老帥的病復發的可能性很大。一旦復發,很難治癒。”

陶夫人和陶駿陶驤都是半晌無言。

她還是很沉得住氣,輕聲道:“請兩位盡力給老爺治療。”

“是,太太,我等自當盡力。”吳趙兩位忙回答。

陶駿陪着他們開方子去了,陶驤對陶夫人道:“我馬上拍電報,讓人想辦法接了呂貝克大夫來。母親別擔心。”

陶夫人看着他,道:“老爺的病情我曉得……這陣子聽說戰事吃緊,老爺不讓驚擾你們。免得你們分心。”

陶驤心裡五味雜陳。

陶夫人看他沉默,輕聲說:“你大哥知道多些。阿駟和你總是在外,老爺囑咐晚點再說。”

陶驤聽到輪椅響,是陶駿過來了。他把大夫的開的方子給陶驤看。陶驤看了看,照舊還到他手上,沒出聲。

“進去看看父親吧。”陶駿拿了方子,說。

陶驤剛點了點頭,史全就出來說:“七少,老帥請七少進去,有話跟您說。”

“去吧。”陶夫人說。

陶驤看母親強作鎮定,進去之前看了大哥——陶駿似是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說:“還不快去,讓父親等着麼?”

陶驤一進去,史全在他身後關了房門。距離*邊很遠,就已經聽到父親粗重的喘息聲,連帶着咳嗽,看到他,叫了聲“老七”,他忙過去。

陶盛川示意他將自己扶起來。

陶驤很小心地給他身後墊高些,讓他靠住,低聲道:“父親,歇着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陶盛川望着他,說:“我只有幾句話,說完了就好。”

陶驤點頭。

“仗打到這個份兒上,你應該心裡有數。程之忱被困虎跳峽,你進可攻,退可守。可進可退之時,凡事就不要太過。西北戰事牽扯太大,東北局勢就岌岌可危。你總不能起因非一己之私、最終卻落個相反的結果。”陶盛川一氣說到這裡,看了陶驤。

陶驤點頭,道:“是,父親,我明白。只要程之忱肯調轉槍口、一致對外,立即停戰。”

陶盛川沉吟片刻,道:“務必速戰速決。”

“是。”陶驤點頭。見父親話似乎已經說完,他輕聲提醒父親時候不早了,“吃過藥早些休息,父親。我會請呂貝克大夫儘快趕來。”

陶盛川擺手,道:“不必了。我曉得我的病,就像你曉得你的兵。”

陶驤沉默。

“還有一樣,按理不該我這做父親的說。可看現在的樣子,不能不說。”陶盛川咳嗽兩下,拿了帕子捂住嘴。半晌才又開口,“我想你也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內殲既已抓住,事情務必查清。不能縱容了誰,也不能冤枉了誰。尤其在靜漪的事上,你不要過火。即使她一時糊塗做了錯事,念在她是囡囡的母親,你也要妥善處理。”

陶驤點頭。

陶盛川看了兒子,說:“我明白你捨不得。”

“如果她真的做了,我不會捨不得。不然我對不起那些死去的弟兄。”陶驤說。

“以爲父對靜漪的瞭解,她不會。”陶盛川說。

陶驤依舊沉默着。他並沒有想到父親會同他談靜漪的事。這些天來縈繞在心頭的疑慮、焦灼和憤怒,到此時仍牢牢壓在那裡。

他眼前交替出現的是靜漪的眼睛,和囡囡小小的面孔……好半晌,他低聲道:“好的,父親。我會認真考慮。”

陶盛川點了點頭,說:“你去吧。”

陶驤陪着父親又坐了一會兒,纔出來。

陶夫人和陶駿正在焦急地等待着,看到他忙問裡面的情形。陶驤簡要地說了,陶夫人急忙進去看陶盛川。

“老七,你有事儘管去。這裡有我。”陶駿說。

陶驤說:“那我走了,大哥。”他說着示意福順推陶駿進去,自己倒站在外頭半晌,聽着裡面低低的說話聲……他看到史全守在門口。見他要走,史全說七少慢走。他點了點頭,說:“老帥病情有變化,無論如何都即刻讓人通知我。”

“好的,七少。”史全答應。

陶驤邁步出門去了。

西北軍司令部,陶驤在辦公室裡,翻看岑高英呈給他的卷宗。

因爲馬行健的事,最近幾天,雖戰事順利,陶驤臉色仍極其陰鬱,身邊人人噤若寒蟬。就連陶駟過來跟他說話也要小心一些,省得一句話不合適,批了龍鱗。

“人怎麼樣了?”陶驤合上卷宗,問道。

岑高英沉吟片刻,說:“還是不開口。但是對卷宗裡已有的東西,都沒有否認。司令,是不是緩一緩再審?看樣子這時候是問不出什麼來的。共事這麼多年,他的性情我瞭解些……”

陶驤一掌拍在卷宗上。

岑高英閉了嘴。

陶驤站起來,擡腳便走。

岑高英不知道他要去哪裡,就見他出門轉彎。站在門口候着的李大龍愣了下,急急忙忙地跟上去。

陶驤一直走到了走廊盡頭的電梯處。

李大龍和岑高英立即明白陶驤這是要去哪裡。此處電梯直通地下。司令部大樓有規模龐大的地下空間,比起地上部分不遑相讓。此時陶驤要往地下室去,一定是要見馬行健的——馬行健是在這裡被抓的,並沒有送去軍牢,而是遵照陶驤的命令被關在了這裡……兩個人跟着陶驤進了電梯。

果然陶驤進去便跟負責開電梯的士兵說去地下三層。馬行健正是被關在那裡的一間單獨的房間裡。岑高英鬆一口氣的同時又提起一口氣來。他與馬行健共事最久。雖然馬行健的身份暴露讓他又氣又恨又不敢相信,但是馬行健的爲人從來讓他信服,總希望此事能有轉圜的餘地。可是看到陶驤如此生氣,顯然是對這種行爲不能容忍。他卻也知道陶司令之所以格外不能容忍,還有另一層的原因……

陶驤出了電梯,往東轉。直走又轉,終於看到有士兵把守的房間門。

“司令!”守門士兵敬禮。

“把門打開。”陶驤説。

“是!”守門士兵答應着,拿了鑰匙開門。

門一開,陶驤步入房中。已經站在屋中央的馬行健立正。身後的房門被關上了,陶驤注視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馬行健——關押兩日,憔悴許多,然依舊保持着軍容整齊——陶驤踱了兩步,停在馬行健面前。

陶驤看了他,道:“聽說這兩ri你拒不開口。”

馬行健不吭聲。

“我想知道的,你一句都不說。現在我親自來問你,希望你如實回答我。”

馬行健直直地立着,仍沒吭聲。

陶驤問:“程靜漪參與了多少?”

他目光森冷,語氣淡淡的,卻彷彿有利刃逼到人皮肉中去。

“七少,我的身份和活動,少奶奶自始至終都不清楚。而且,少奶奶也接觸不到機密。”馬行健說。

許久以來第一次開口,他的嗓音有些異樣。而在陶驤銳利的目光和強大的氣勢壓制下,他難免有點膽寒。

陶驤說:“你要保她平安,我明白。她是我太太,我不會把她怎麼樣。你只要和我說實話,她到底參與了多少。”

馬行健沉默下來。他應着陶驤的目光,說:“七少,少奶奶真的不知道。”

陶驤笑出來。

他輕輕晃了晃身子,低頭看着靴尖。

“程之忱用你是用對了人。”陶驤說着,轉過身去。慢騰騰地踱着步子。“你跟在我身邊多久了,小馬?

馬行健低聲道:“七少,行健對七少有罪。七少要殺要剮,行健毫無怨言。只求……”

“不!”陶驤揮手製止他,說:“你是軍人,我也是軍人。我現在不是跟你分辨這個,而是想知道,程靜漪在這個事情上,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馬行健沉默下來,陶驤等着他的回答。

“少奶奶的確不知道內情。是我一時不慎,暴露了身份。她識破我的身份,給我警告,讓我對七少主動坦白。她說如果我不坦白,那麼她會向七少揭發。”馬行健說。

陶驤問:“什麼時候?”

“小小姐百日宴那天,和送杏子那天。送完杏子出來我就被逮捕了,之後的事您都知道了。”馬行健說着,聲音低下來。他觀察着陶驤臉上的表情,“七少,少奶奶擔心程長官,是人之常情。相信七少不會不體諒。對於行健來說,程長官和七少,乃至少奶奶,都是行健十分敬重的人。”

陶驤看了他。

馬行健在他平靜而深沉的目光之中,堅持把話說完:“七少以國家人民前途爲重,負重而行。行健這些年都看在眼裡的,惜無顏亦無法再追隨七少。行健如有機會戴罪立功,一定爲國殺敵,方不負七少多年栽培。”

“小馬,”陶驤走過來,正對着馬行健。堂堂的七尺漢子,跟隨他多時的……短短兩日,已非在他身邊時意氣風發的模樣。“我不能留着你。”

“是,七少。往後請七少多保重。”馬行健說。

陶驤說:“你在我身邊六年零三個月。第一天過來報到,老帥對我說這個後生很穩重,你要好好用,日後能成大器。老帥一生識人,鮮少走眼。你算一個。”

“七少……”

“我早知道是你。數次試探,你都平安過關。不只是因你謹慎,而是你沒有起害我之心。也是程之忱非到緊要關頭,不會啓用你這張王牌。小馬,”陶驤看着馬行健,“這些年你跟我出生入死,戰功赫赫。我會給你一個合適的處置。”

“七少,行健死不足惜。”馬行健哽住。

陶驤沒有再說話,轉身出了房門。

岑高英和李大龍急忙跟上。

陶驤從電梯出來,看了眼外面,時候已不早了。他沒有回辦公室去,而是走到了大院中。

他邊走,便望着司令部大樓中那一盞盞亮起的燈。

院中停着整齊的軍車,一輛輛沉默着,動也不動……這麼大的地方,只偶爾有一兩聲口令傳來,打破死一般的沉寂。

李大龍跟在陶驤身後,保持着適當的距離。

陶驤站下,拉開一輛軍車前門,上了車。

李大龍急忙跑上去,叫道:“七少,我來吧。”

陶驤擺手讓他後退。李大龍急忙往後,眼看着車子發動起來,迅速從他身前掠過,閃電一般衝了出去,橫穿司令部大院,出了門……他回過神來,跺跺腳,急忙向陶驤的專車跑去。

一邊跑,一邊招呼人來。

上了車,司機問他去哪裡,他立即說回青玉橋官邸……

陶驤車子開的風馳電掣,卻沒有立即回家。

車子沿着黃河邊開的飛快,彷彿要追着河中洶涌奔騰的水流賽跑似的。直跑了足足有半個鐘頭,他纔開車上鐵橋。過了河車速方慢些,往青玉橋官邸開去。

李大龍已經帶着人在橋頭等他,看到他開的車子經過,他們纔跟上來。

陶驤沒有同他們交代,直接經過大門從東側門入內,直奔琅園。

下車時,他已經是一身的汗。

琅園門口守衛森嚴。

他進了門,從院門到樓內,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人。他想了想,才記起來那天晚上他盛怒之下,除了留下張媽月兒,其他人全都被他下令撤出了。此時聽到響動,張媽出來,看到是他,很有些驚喜之色。

他在客廳裡站了片刻。

只有他和張媽兩個人,客廳竟愈加顯得空蕩蕩的。

“少爺,上去看看少奶奶吧。這兩天少奶奶不吃不喝的,想孩子都想魔怔了。”張媽低聲道。看看他臉色,“囡囡還好麼?”

陶驤點頭。

白獅從樓上跑下來,沒有像往常似的跑過來和他親近一番,而是有些怯怯的……他看着白獅。

“陶驤!”隨着一聲輕喝,靜漪的身影出現在樓梯上。她腳步又輕又快,簡直是飄着飛下來的。待跑到樓梯中央,她看了陶驤和他身後,見他是獨自回來的,頓時站住了。

陶驤轉臉看了眼張媽。她默默地下去了。

“囡囡呢?”靜漪大聲問道。

“在奶奶那裡。”陶驤說着往上走。

靜漪緊跟他上樓,又問:“我什麼時候能見到她?”

陶驤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慘白的像只鬼。看着他的眼神,憤怒、焦灼、有幾分可憐,但並不膽怯。彷彿是被怒火催着向前,她緊跟着他的腳步,絲毫不像放鬆地追問他:“你究竟什麼時候把囡囡送回來給我?”

靜漪的目光緊隨陶驤。

他走到東邊,她便看到東邊;他走到西邊,她便看到西邊……他坐下來,她的目光便定住了,眼都不眨地盯着他。

陶驤坐下來之後,也望向她。

“難道兩天時間,不夠你查清楚?”靜漪眸子裡燃起火似的,“你不是早就察覺了?他的形跡你都掌握了,人也在你手上,有什麼問不出來的?還有我……做過的事,我絕不否認;可沒做的,我也不能擔了虛名……陶驤你平日裡疼女兒,都是假的麼……你怎麼能忍心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你的心是什麼做的?”

靜漪越說越激動,又傷心。

她真恨不得撲上去撕扯了陶驤……他可真狠。狠起來,總有辦法讓她內心煎熬到簡直生不如死。

陶驤看着靜漪的手不住地哆嗦。

“你回答我!回答我!”她幾近聲嘶力竭。陶驤越顯得平靜,她就越摸不準他到底在想什麼。“是不是在你眼裡,如今我無論如何都是錯的……你倒是弄明白,我到底有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不過就是……”

“你不過就是知情不報。”陶驤點了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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