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女子而言,致命之物,非是令血肉之軀橫飛的刀槍劍戟,非是讓魂魄灰飛煙滅的宗教皈依,而是一味叫名爲愛情的毒藥。
在劫將我橫抱起來,躺於藺翟雲膝上,一邊推着輪椅後退,一邊殺出包圍。
藺翟云爲我號脈,面色凝重:“夫人,你中的是天下至毒,天機。”
芸芸衆生,勘不破天機。天機再毒,毒不過愛情。
風從耳邊掠過,長樂郡主美豔的面容從我的眼中遠去,她在血泊中笑着,我也笑了。很奇怪,竟一絲也不恨她,卻前所未有地共鳴着她的快樂。
我們中了相同的毒,痛着相同的痛,像飛鳥愛上同一陣風,飛不出同一片天空。那一刻,我想起白蛇的故事,雷峰塔前,小青問白素貞,姐姐,千年修行,爲了一個許仙,值得麼。我也想問長樂郡主,伊漣,追逐一生,爲了一陣風,值得麼?
值得。
她用自己的生命告訴我答案。
千年的修行,一生的追求,總有一個他,是所有女人都跨不過去的那道坎。
懸崖峭壁,血染白衣,迎風而立,翩翩欲飛的背影,是我對長樂郡主最後的記憶。
逃亡還在繼續,往竹林深處退去。在劫縱然武功高強,也難以應對自如,因爲他要保護的,除了一個不良於行的文弱書生,還有一個身懷六甲又身中劇毒的女人。此刻的我最是無用,藺翟雲手無縛雞之力,尚能以毒粉、銀針助在劫開路,而我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輪椅上,茫然地凝望着模糊而又灰濛的天。有在劫做掩護,藺翟雲一有機會便會用各種手段爲我遏制毒素的蔓延。若不是沒了說話的力氣,我一定會告訴他,算了吧,生死由命,我累了,很累。
不知逃過幾波圍剿,延綿數十里的翠竹林,傍着嶙峋山峰,掩着昏沉的天色,成了最好的掩護。
石壁爲障,在劫於其後窺測追兵蹤跡,邊廂回頭憂慮道:“先生,我阿姐情況如何?”聲音極其乾澀沙啞,我吃力睜眼望去,見他滿身刀傷,年輕的面容覆蓋着堅韌的神韻,彷彿精煉的鋼鐵,百折不撓。他緊握我手,如何也不肯放開,以眼神與我明志,於我鼓舞。漸漸地,我覺得身上的痛,似乎不再那麼痛苦。
藺翟雲道:“夫人高燒未退,胸口舊傷裂開,如今又中劇毒,情況十分不利,幸得昔日夫人初嫁金陵時,奼紫也對夫人下過‘天機’,如今對此毒的抵抗能力強於他人,爲不幸中的大幸。”他將竹葉塞入口中咬得粉碎,再吐到手掌上混以藥粉,敷在我的檀中穴上,只說如此之能暫時緩解毒性,若要徹底解毒,須要回去後煉製出獨門九轉丹。
竹林中傳來焦味,濃煙滾滾,長樂郡主麾下的那批暗人追殺而來了,找不到我們,便開始以火攻想要將我們逼出。我們不死,長樂郡主之恨不滅。
竹林又難以容身,只能往另一側山峰避難。
藺翠雲擡頭,望了望陰翳的天空,然後笑道:“在劫,帶你姐姐走吧,不用管我了。”山路崎嶇陡峭,輪椅不宜過道,他不想拖累我們。
在劫沉默,在權衡着生命的得失,我害怕他當真放棄藺翟雲,因爲藺翟雲對他而言,除了是他姐姐倚重之人外,便不過是個毫無相干的外人,然而,只有我知道,事實並非這樣,無論藺翟雲是哥哥也罷,是舅舅也罷,都是我們的親人啊!
“不……不要……”我顫抖地攥着藺翟雲的衣袖,吃力道:“一起走……別放棄……”
藺翟雲眼眶溼潤:“好,我不放棄,只要夫人活着,我便活着。”擡頭道:“在劫,拜託你了。”
在劫笑道:“阿姐的身子還需要先生照顧診治,先生怎可離開我們?昨日我已飛鴿傳書給天賜,只要再苦撐些許時辰,相信他就能帶兵趕來了,我們三人定會平安無事度過此劫。”說話間,他將蕭晚風的骨灰以披風包裹掛於後背,再用肩膀一左一右頂起我和藺翟雲的胳膊,以一己之身承受三人之力,縱身一躍,往深山隱去。
半途中,我驟感腹中絞痛,虛弱道:“羊水破了,孩子要出生了……”
在劫問道:“先生,阿姐如今身體還能承受分娩之痛麼?”
藺翟雲面色沉鬱,雖未言語,我等皆心知肚明,尋常女人生孩子已如臨淵求魚萬分危險,更何況我現在發燒又中毒?
我咬牙道:“能,我能撐下去!”撐不下去,也得撐!
藺翟雲道:“在劫,看看附近有沒有山洞,最好旁邊還有水源。”
天色已暗,深山密林中枝椏搖晃,如鬼魅幽魂,潺潺山水卻似救命聖藥,驅散一切惶恐。沿水源而上,尋得一處山洞,洞口雜草叢生,藺翟雲大喜,道:“夫人分娩必要熱水,要燒熱水必先生火,黑夜生火唯恐被殺手發現,所幸蒼天憐憫,有山洞可擋當遮蔽,在劫,快點帶我們進去,稍後再砍些柴禾,乾柴生火,溼柴堆放洞口,掩人耳目。”
在劫將我們扶進山洞後便依藺翟雲所言前去砍柴,山洞中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我痛得撕心裂肺,黑暗中伸來一雙溫暖的手與我相握,“夫人,再忍忍……”我斷斷續續道:“先生,若我待會撐不下去了,你務必要爲我保住孩子。”雙手隨即被更加用力地握緊,藺翟雲道:“夫人,你沒放棄我,我也不會放棄你,我以生命發誓,必保你與孩子安然無恙!”
不知過了多久,在劫砍柴回來,在洞內生了火,亮光驅散了黑暗。
山洞很深,一端是堆滿雜草柴禾的洞口,另一端卻深不見頭,不知通往哪裡,山壁前有一個火架,架上搭着一隻破舊的鋼盆,顯然很久以前曾有人在這裡躲避過,方纔正苦於如何燒水,此刻迎刃而解。
藺翟雲曾爲我接生過一次,第二次便順手許多。輕車熟路地分開我的雙腿,口授我吐納之法,呼氣,吸氣,呼氣,再吸氣……我咬着頭髮,汗涔涔地瞪大着雙眼,看向爬滿青苔的山頂,思緒早已遊離在虛無縹緲的夢境中,那個美好卻永遠不會實現的美夢,夢中,我爲晚風生了一個女兒,蕭柔,是的,她叫蕭柔。
我在想,如果這個孩子真能生下來,如果這個孩子真是個女孩,那麼,一定是晚風在冥冥之中庇佑我,那麼,無論命運給予我多少的苦難和折磨,我都會堅強勇敢地活下去,活得平靜,平靜地做着一些事,喝水、吃飯、失眠,想着那些蒼涼的歲月,還有那些我曾經愛過恨過的人們,也會很疼痛地想晚風,他送我的那朵花,將永遠綻放在我的背脊。
這是不是他想告訴我的道理?有些人就算再也看不見了,也會像那朵曼珠沙華一樣,永不凋謝?
但是,我的孩子,爲什麼你遲遲不肯出來?是在怨恨我殺了你的父親,所以才如此折磨着我?
漫長的疼痛,我幾欲昏厥過去,在劫三番五次爲我灌輸真氣護體,拖累得他面色如死。
“嗚哇——”嬰兒的啼哭聲破開蒼穹。
恍恍惚惚中,聽見藺翟雲歡喜道:“恭喜夫人,是個健康可愛的女娃。”
那一刻,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決堤而出,肆意流滿了我的面容。
“讓我看看她……我的女兒……”
在劫將我扶起,依靠在他胸膛,藺翟雲解下外衣裹住幼兒,然後遞到我的面前,剛出生的孩子,如猴子一般,整張臉皺巴巴的,卻睜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這個對她而言陌生而全新的世界。那眼睛,是如此乾淨透徹,我托起她的小手親吻,祈禱着,願她一生都有如此清澈的眼眸,永遠快樂,無憂……
突然,天地一聲巨響,雷聲轟轟,整個山洞隨之搖晃。
我很快便明白過來,這非是打雷,而是有人在以火藥炸山。
長樂郡主的殺手們,如鬼魅般如影隨形,勢必要置我於死地,不死不休。
隨着一聲聲轟響,山巒越搖越烈,山洞承受不住重力,不時有滾石轟然落下。
“小心——”藺翟雲突然將我與在劫推至一旁,在劫護着我跌倒在地,背上的包裹隨之掉落,摔了一地的碎粉。
“晚風!”我撲了上去,卻發現那些只是尋常的麪粉,而非蕭晚風的骨灰,趙伊漣愚弄了我!
悲憤交加時,聽見在劫驚呼:“藺先生!”我回頭看去,頓時肝腸寸斷。
只見一塊巨大石塊壓在藺翟雲的腿上,巨石下,那半截腿早已壓扁,血肉模糊。
藺翟雲面色慘白,不顧一切朝在劫大喊:“山洞快要崩了,帶夫人走啊,不要管我了。”
“不!說好了,要走一起走!”我爬過去,想要將石塊從藺翟雲腿上移開,在劫也過來幫忙。
奈何石頭又大又沉,以兩人之力根本寸土難移,不斷有落石砸在我們周圍,地動山搖,黃土漫飛,死亡一步步逼近。
藺翟雲哭着求道:“你們走吧,爲了我不值得的!”
我嘶聲喊道:“值得!你是我們的哥哥,我們是一家人,永遠都不能割捨的一家人!我不會讓你死的,三哥!”
藺翟雲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流淚道:“原諒我一直裝作不知道,我怕說了,你就會離開,我不怕你離開,卻怕再也見不到你,永遠留在我身邊好麼,兄長……”
藺翟雲閉目仰面,眼淚猖獗而下。
至親摯愛之人,竟是在這等情況下相認……
突然,藺翟雲睜開雙眼,恨恨咬牙,抽出在劫腰上的佩劍,把心一橫,往自己的膝蓋上砍去。
“卡擦——”骨骼碎裂,血肉分離,他竟將自己的半條腿生生砍斷!他卻笑得像是沒有所謂,道:“反正都是個廢人,這條腿不要也罷,山快塌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