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緊長柄傘的手不知不覺用力,身穿黑色襯衫的他看上去宛如一尊完美無缺的雕塑,靜靜凝視前方的廠房。
滴——
信息跳入,怔仲出神的他掏出手機一看,屏幕上靜躺着陳雪的消息:
總裁,何小姐在做全面身體檢查,醫生初步判斷沒有什麼大礙,請放心。
懸在半空的心稍放下一半,想起在車上兩人的對話,他垂了眉眼,一聲嘆息溢出,隨即擡起堅毅下頜,大步走向廠房。
幽暗靜謐的廠房裡有股發黴腐爛的味道,當做沒看見那輛扎眼的車,他收傘,走進去打量片刻,同曾煜一樣選擇朝右走去。
凝神屏息的他緊握住傘柄,眼看前面光線越來越暗,空間越來越逼仄,他果斷止步,嗓音一如既往的沉靜輕漫:
“我來了,出來吧。”
“還以爲你不會來呢。”
目測有六七米高的酒瓶箱背後,身穿白色襯衫和休閒藍色牛仔褲的的秦慕清踱步而出,面龐煞白,嘴角噙笑。
藉着從小窗透進來的光線,秦縱遙用力眯了眯眼,這纔看清楚暗處的情形。他走出來的地方正是一段沒有窗戶採光的陰暗段,三面環繞紙箱,裡面隱約擺着一把木凳,凳子上似乎綁着……一個人。眸光不知不覺收緊,他看向相隔幾米的堂兄,嗓音極度冷峻,像要把他從某種魔怔中拉出來:
“放了他。”
一張陰柔秀美的面龐隱在暗處,秦慕清挑眉,回頭看一眼暗處五花大綁的人,再轉過來時,笑容異常的明亮熾熱:
“放心,那不是之盈。我不是你,怎麼可能捨得這麼對她?”
他的笑容裡似乎帶着一種莫名的單純熱烈,有些像無知無畏的孩童,也像走入某種困局而做垂死掙扎的小獸。
秦縱遙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他這麼明亮得恍若太陽的笑。
在他的記憶裡,除開很小時候見過他燦爛開懷的笑過,秦慕清的臉上總是憂傷,陰鬱,看上去格外秀氣,偏又有種老成敏慧的味道。那時,秦縱遙總是無法理解,爲什麼他父母雙全,又十分親切關愛,秦慕清還是這麼的不開心?在從小缺乏母愛且父親又差不多等同於狼爸的情況下,他那時最大的缺失和嚮往莫過於此。
後來慢慢長大,他越來越懂事,知道秦慕清心臟有問題,身體羸弱,根本不能像個正常孩童那樣生活。
十分抗拒父親給予重壓的他暗想,要是自己可以學醫解決他的心臟問題,他的沉靜聰穎特質或許比自己更合適擔任秦氏繼承人。
這個小小的傻傻的念頭,他沒有跟任何人透露過,包括雲姨。
此時此刻再回觀所有往事,秦縱遙驀然發現,秦慕清的性情其實很大程度上繼承自母親林詠,有一顆聰明近妖的大腦,卻過於偏執,所以纔會執拗於自己的一套思維,以致於到現在,到此刻,他對之盈的事還是沒有絲毫釋懷,反而更加瘋狂,瘋狂到親手佈置出眼前的局面……
他看也不看那團和木凳連在一起的暗影,淡淡道:
“我知道那是曾煜,放了他。”
“果然聰明!”
沒想到他短短一瞥便猜到那是被自己砸暈又注入迷幻藥物的曾煜,秦慕清恨恨道:“爲什麼?爲什麼要放了他?你有了何盡歡,恐怕早把之盈的仇給忘了,但是,我沒有忘,永遠也不會忘!要不是這個賤人,之盈怎麼會遭受凌.辱?那也就罷了,他還要拍下視頻,弄得人盡皆知,讓之盈一輩子擡不起頭做人,簡直……”
像機關槍一樣快速的吐字給心臟帶來難以承受的重荷,他頓了頓,雙手攥成拳:
“簡直不配爲人,活該千刀萬剮!”
“他玷污之盈……”
不絕如縷的雨聲像是在附和他夾雜怒火和憂鬱的悲鳴,閃電迅疾劃過,廠房內倏地亮了一下,片刻又重歸昏暗。
大概猜到他要做什麼的秦縱遙穩穩上前幾步,彷彿根本沒有察覺到這份星星燎原的狂熱:
“我眼睜睜看着之盈跳進撫琴河,等於殺人兇手,所以在你看來,我們都該死,對嗎?”
“對!”
秦慕清梗着脖子大聲回答,定睛望着巧妙選擇立在一閃窗戶光亮中的秦縱遙,只見他墨眉平直,眼眸幽深,薄刃般的脣扯出一絲志得意滿卻又疏離譏誚的笑,隱隱約約流露出一種對自己的不屑和淡漠,一股莫名的火焰在體內越發熊熊奔騰,秦慕清的拳頭握得更緊,天知道,他恨透了秦縱遙這種無辜又冷漠的表情,好像對全世界渾不在意,又好像只要勾勾手指頭,全世界又盡在掌握之中——
同樣是秦家男人,他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打一出生就註定不如這個人,這也就罷了,爲什麼之盈心儀的還是他?
他什麼都唾手可得,什麼都攥在手心,而自己,只有之盈,只想要之盈。
秦縱遙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深邃如夜的眼神始終落在他掩映在暗處的身體上,又看似無意的往前走了幾步。
大概是察覺到他越來越靠近自己,秦慕清及時怒斥:
“站住!秦縱遙,我只問你一句話,你究竟想不想爲之盈報仇?”
“當然想。”無論是謀奪歐家產業還是侮辱之盈拍視頻,曾家的罪孽比比皆是,秦縱遙不可能不想爲年少時的戀人報這個血海深仇,但是,報仇和泄私憤不一樣,如果殺了曾家望或曾煜能解決問題,這麼多年,他爲什麼要沒日沒夜的寄情工作,以期望有朝一日能一舉殲滅曾氏的同時還能還清心茶一個名正言順的來歷和公道,“但,你還是得放了他!一旦殺了人,你的人生就全盤崩掉,再也不可能回頭,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就算你能逃到國外去,又怎樣?”
“哈,誰說要逃了?”
陰冷細長的笑聲頃刻被雨聲覆蓋,秦慕清的眼神暗了暗,長睫覆蓋下去,再擡頭時,眸光卻又重新熾熱滾燙,輕蔑道:
“還有,所謂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真的能網住每一個人麼?我看,未必吧。”
假如真的能網住每一個犯下罪過的人,這麼多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就不是媽媽吧?
媽媽……
一想起這個字眼,他的心頓時像被什麼刑具絞住牽扯,疼至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
敏銳捕捉到他言語中若有若無的自嘲和失望,秦縱遙心中凜然,迅速猜到相關細枝末節,口吻亦隨之放軟:
“林姨做的事,你知道了?”
輕輕渺渺的一句,若雲彩拂過,秦慕清的身體卻如同遭受重擊般,他左手扶住紙箱堆砌的棱角邊緣,右手按住劇烈疼痛的胸口,半弓着腰,望向秦縱遙的眼神逐漸變得複雜。他果然什麼都知道,只是從來沒有想過告訴自己!他望向面龐英俊如鑄的男子,奔騰不息的血液裡生出許多深入骨髓的冰涼,哂笑的嗓音淒厲如夜梟:
“這還要多謝你的女朋友何盡歡,要不是她跟杜晚妝說爸爸的死和我媽媽相關,我縱然心有疑慮,也不至於……”
也不至於去求證,畢竟,那是生我養我撫育我的媽媽。
後面的話,秦慕清沒有講出來。
他慢慢站直,對目帶隱憂的秦縱遙投去混合着嫉妒和怨恨的眼神,輕嘲道:
“很大的一個笑話,對不對?這麼多年,我什麼都不如你,身體,學業,事業,戀愛……你就像秦家佇立得高高的標杆,讓我覺得自己無能,渺小,卑微。唯獨一點,我自認優勝於你,那就是在你失去母親的很多年裡,我至少父母雙全,他們……很愛很愛我。可惜啊,現在我才知道呢,原來連這一點,我也是不如你,伯父霸道專制,他至少打心眼裡在乎你這個兒子,我呢?我爸從始至終沒有愛過我媽,我媽的手段天下無雙,哈哈,秦縱遙,你告訴我,我這從一生下來就註定殘破、勉強維持了二十多年的生命,究竟有什麼意義?”
大概是剛剛經歷過從林詠嘴裡聽到親生母親想掐死尚在襁褓中的自己,秦縱遙覺得自己很能理解秦慕清的心情。
無法言喻的痛苦,無從排解的鬱結,以及陷入難以自拔的自我懷疑和否定……
這些黑暗情感的疊加對意志力尚且還算堅韌的自己來說也如同刀斧加身,何況是心理弱於常人的他?
潮溼發黴的空氣裡依稀能嗅到類似汽油的味道,心臟陣陣收緊的他表面不露痕跡,以同樣的嘲諷口吻迴應:
“叔叔沒有愛過林姨,我媽呢,何嘗愛過我爸?不僅如此,她恨他!至於究竟有什麼意義?這個問題,我也問過很多遍……”
擡頭看看窗外晦暗得好像再也亮不起來的天,秦縱遙神色落寞宛若最後一縷夕陽:
“天氣不好,應該不會有人打攪,有興趣聽聽我這些年的心路歷程麼?譬如,這麼些年,我一直很羨慕你。”
秦慕清不敢置信,喃喃道:
“羨慕我?”
“對……”
——*——*——
安康私立醫院。
“醫生,什麼情況?”
【啊,再度誠摯感謝遊客fSTWl的打賞啊,破費啦,謝謝and麼麼噠】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