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州對這番冷漠無情的宣言無動於衷。反倒問她:“你要去哪?什麼時候回來?“
“我是吟遊詩人誒，想去哪就去哪，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
葉雲州這才發現蘇瓔珞已經換上了新的袍子，紅色和白色拼色，衣襬是羽翼的形狀，腰間綁着幾枚精緻小口袋，肩膀上挎着寬闊的皮革行囊，長袍下襬隱隱可見束帶的小皮靴，似乎的確是遊行歌者遠行的標準裝束。
葉雲州沉默地注視着蘇瓔珞。
遊行歌者是傳說中月神座下的精靈，是神無意灑落人間的光輝之種。她們自由歌唱，來去無蹤，不親權貴，不涉黨派，不受世俗束縛，無人可以真正召喚她們，也無人可以真正擁有她們。
有幸聆聽過遊行歌者之歌的人無不感念她們的降臨，讓污濁的靈魂得以淨化，由此獲得恍若透明的快樂感。葉雲州年幼時曾遇見過一位，乾淨的聲音、溫柔的觸感令他幾乎熱淚盈眶。那是他童年記憶裡爲數不多的，可以稱得上溫暖的東西。
但是對於蘇瓔珞呢？葉雲州困惑起來。
蘇瓔珞表象的肆意灑脫讓他難以與神聖的遊行歌者建立聯繫，但葉雲州不得不承認，當蘇瓔珞立在高處戴上風帽，七彩的光羽隨風搖動時，那副模樣讓他不由得心跳加速。
當然，還有蘇瓔珞拉住他的手，對他說“跟我走。”
柔軟的掌心，聲音裡傳來的力量，並非遊行歌者通過歌聲傳遞的感情，而是蘇瓔珞的力量。或許他們本是一體，但蘇瓔珞是不同的。
葉雲州突然反應過來。蘇瓔珞是不同的。
因此，當蘇瓔珞翼稍揚起，乘着一陣風優雅地蕩進天空的時候，葉雲州沒有阻攔。他暗暗做了個決定。
***
蘇瓔珞幾乎是跌跌撞撞地飛出森林的，直到飛得足夠遠，終於決定降落在一片看起來頗爲健碩的樹冠上時，她險些斜着身子掉下去。
混賬葉雲州。她遷怒着，完全不講道理。臭小鬼，跟我玩什麼雛鳥情節呢。蘇瓔珞氣得咬牙切齒。
飯來張口的族小雛鳥必然不懂得自己覓食，所以蘇瓔珞的規劃非常清晰簡潔易操作：她只需要帶走所有的儲備糧，扔給葉雲州一個空麻袋，這隻初見時尋死覓活的傻鳥就會在餓死之前，選擇把自己裝進口袋勒死，比他用自己的羽翼纏死自己還能更利落些。
非常完美的計劃。
這麼說來空麻袋也是拜葉雲州所賜，天知道爲什麼他那麼能吃，害得蘇瓔珞只能從浴缸附近翻出幾包陳年舊糧留着路上吃。蘇瓔珞立在樹頂遠眺，也不知道家裡丟了個太子，會在民間掀起多大的風浪。
藉助遊行歌者的身份行走，既能來去自如，又能收集情報，神聖又邊緣化的身份也不會引來好事者的試探和盤問。
這纔是蘇瓔珞一定要從看似波瀾不驚的鄉下生活中抽離的原因。
不僅僅是因爲葉雲州讓她心煩意亂。
那天蘇瓔珞藉着夕陽的餘暉看清了葉雲州眸子深處的孤獨，那眼神像根柔軟的藤蔓纏住蘇瓔珞的心，那份孤獨蘇瓔珞曾經感同身受。
但葉雲州和蘇瓔珞是不一樣的。
帝王本該孤獨，不學會跟孤獨相親相愛，就無法手握權柄。這是天生純血的宿命，葉雲州退縮了，所以被推下天空，眼看就要跌進萬劫不復的地獄裡去。
蘇瓔珞伸出手去想要拉住葉雲州，這隻傻鳥似乎被激起了那麼一絲的求生欲。
無法飛翔的純血，也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吧？葉雲州雙翼健全羽毛豐滿，雖然不知道因爲什麼無法飛翔，但萬一有那麼萬分之一的可能，能夠重新飛向天空呢。
沒有人一定要死的，蘇瓔珞想。沒有人。
他把空麻袋丟給了葉雲州，就是讓他不借外力做出一個選擇。
是放棄一切自我埋葬，還是哪怕經歷巨浪吞噬、烈火焚身、萬釘噬骨之痛，也要掙扎着從煉獄中爬出來，活下去。
蘇瓔珞雙手環抱着肩膀，彷彿回憶起什麼，微微打了個寒噤。指尖試探地撫過脊背與翼骨的交界，背後兩片燦爛的光羽驕傲地迎風伸展。
***
蘇瓔珞擁有吸引小孩子的體質，在某處甫一落腳，第一時間圍上來的一定是羽毛還沒長齊的小孩子。
雛羽蓬鬆，小孩子們擠在一起彷彿滿地的棉糰子，蘇瓔珞被簇擁在中間，不慌不忙地從渾身上下的小口袋裡掏出新奇古怪的玩具。每掏出一樣，棉糰子們就會歡呼上好半天，而第一個安靜下來看她表演的乖小孩，會得到一塊糖作爲獎品。
午時，肚子餓得咕咕叫的小孩會被各家招呼回去吃飯，蘇瓔珞偶爾也會收到招呼，但永遠用微笑的沉默表達回絕。
蘇瓔珞飛到村莊外最近的森林，這オ是她習慣的飲食場所。剛打開隨身攜帶的乾糧袋，突然發現樹枝之間有一雙滴溜溜的圓眼睛。蘇瓔珞先是警覺，發現是個小孩子之後放下心來，伸出手來招呼小孩子靠近自己。
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從旁邊的枝條上蹭過來，小心翼翼地蜷起身，挨着蘇瓔珞坐下。
蘇瓔珞轉頭，認出這個小女孩是今天從他手中獲得一塊糖的乖小孩。
“你這麼小就可以飛這麼遠，很厲害哦。”
蘇瓔珞真誠的誇獎。
小女孩揪着自己的衣，似乎很不好意
思：“但我是灰羽．……….”
蘇瓔珞認真地說：“灰羽裡也有很會飛的人。”
“但是我好羨慕白羽哦…………他們飛得很高，很高，我都看不見。”
“不用羨慕他們，”蘇瓔珞朝小女孩眨眨眼，“羽翼可不代表實力哦，有的白羽還沒有你飛得好。”
小女孩噗的一聲笑出來：“真的嗎真的嗎？”
“當然！”蘇瓔珞的語氣相當有說服力，心想不僅是真的，還被她親眼見到了。
蘇瓔珞從口袋裡掏出個果子遞給小女孩，再給自己拿了一個。
小女孩握着果子，聞了聞，聲音清脆：“這個果子姐姐可以吃，小孩子不可以吃。”
“爲什麼？”
“因爲果子受潮了，小孩子吃了會壞肚肚呀。”
蘇瓔珞愣住，受潮……？
聽着什麼水汽、貯藏、乾溼，總而言之是吃了會上吐下瀉。
“小孩子都知道吖，姐姐說我講得對嗎？”“哎呀，通過小測試了呢！”蘇瓔珞咧開嘴笑着拍拍手，把果子從小女孩手裡拿走，變戲法似的換了顆糖上去。“聰明的小姑娘可以再得到一顆糖哦～”
小女孩興奮得眼睛冒光，說要把糖拿回去給妹妹吃，禮貌地道別之後，像一片小絨絮一樣飛走了。
蘇瓔珞目送着那片絨絮消失在樹木之間，呆呆地看着手裡的乾糧，終於明白，那天葉雲州絮絮叨叨的想要告訴她什麼了。
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葉雲州以爲她也知道。爲了不讓她尷尬，只得扭成支離破碎的話去暗示，再去把剩下的果子偷偷倒掉，假裝被自己吃光。葉雲州一直在關注着蘇瓔珞的身體，似乎預見到她會難受，明明困得不行，也強撐着不睡。
但蘇瓔珞真的不知道。在過去的日子裡，從來沒有人關心她的飲食，沒有人教過她什麼可以吃，什麼不可以。
蘇瓔珞縱然雜學旁收，偏偏在吃東西方面，隨意到驚世駭俗的程度。
只要能填飽肚子就好，難受了就自己調藥吃，蘇瓔珞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人捱過來的。蘇瓔珞無意識地伸出手摸了摸嘴脣和臉頰，回想起溫暖的甜水，從臉頰傳來的暖意。那一晚，她是被人抱住了，任她拋卻全身的力量，僅憑本能去依靠。
那大抵算不上一個擁抱，稱作意外更合適。
蘇瓔珞回過神來，把放壞的乾糧遠遠扔掉，重新整裝。
在前往下一個村莊的路上，一定有新鮮又可口的水果在等着她呢。
***
美好的願景被突然籠罩下來的氣壓打破，蘇瓔珞暗自慶幸自己此時還藏在茂密的樹冠中，她隱蔽起羽翼，藉着被烈風吹散的枝椏間敞開的縫隙觀察天空。
只見十來個着裝統一的羽民從她所在的森林上空列隊飛過，他們整齊地震動雙翼，平展的羽翼向沿途的樹木灑下巨大的陰影，金色的飾帶反射出刺眼的烈光。
這是…………皇家護衛隊？!
蘇瓔珞貼着樹幹把頭深深埋了埋，半晌反應過來，此時心虛屬實有點多餘。等她再次仰頭，那支隊伍已經消失在視野中。
皇室這次派出的不是普通衛隊，而是從羽民貴族中層層篩選組成的精英小隊，羽色已經很淡，尤其擅長疾飛。
她連忙藉着尚有餘震的空氣躍到空中，確定氣流的動向之後，向護衛隊消失的方向急急追去。
直覺告訴她，皇室此時有所異動，必然和葉雲州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