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完整)

長那麼大,我只試過被人照顧,卻從未照料過別人。

而且竟還是駙馬以外的男子。

然則人生在世,不可估量之事又豈止一二?

煦方喝下那碗藥後,嘔血不止,青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抑制住他體內發作的毒性,可那之後卻再未醒來。

青姑說,三日內他若無好轉,怕是回天乏術了。

我晝夜不息的守在在煦方牀榻旁,替他擦拭,喂他粥水。

煦方的臉色每況日下,脈息愈發細弱,青姑除了搖首,到後來也不再說什麼了。

出了房門,我問她,難道就再無其他良方了麼?

青姑道,他自己都沒了求生意志,我又能做些什麼?

我茫然道:“他應承過我會努力醒來,怎麼會沒有求生意識?”

青姑說:“他眼下雖說陷入昏迷,未必毫無感知,可每探脈細卻靜無波瀾,唉,他即便醒了又能如何?你對他的愧疚之意連我這外人都看得出他又豈看不出?他醒了,只會令你陷入兩難,倒不如就這樣去了,在你心中沒準還能留個念想吧。”

我:“……”

青姑說:“你不信?你信不信你從現在開始在他耳邊一直念‘只要你醒來我就嫁給你’,沒準明日便醒了?”

我:“……青姑你這樣說我會懷疑你們是串通的好嗎……”

雖然明知青姑是死馬當活馬醫,可我卻被說動了。

是夜月圓星稀,晚風悠然。

我在牀榻旁就着月光看了煦方許久,下了決心,才緩緩開口:“煦方?”

他的眉眼紋絲不動。

“認識這麼久,我好像從沒告訴過你我的名字吧?”

“嗯……我出生的時候,家門前的園子開滿了海棠花,花姿明媚動人,楚楚有致,我爹希望我人如其棠,便喚我爲其棠。”

“其實,小的時候我每天都過的很開心,爹孃對我疼愛有加,還有一個非常喜愛我的大哥,寵的連天上的星星也願意替我摘。”

“可不知怎的,後來,爹越來越忙,娘也對我越來越冷淡,大哥忙着替爹分憂,我倍感失落無處可說,有一回逃出家去,還跌入山裡的陷阱,無助之心生平未有。”

“那時,有一個人從天而降,並救了我。”

“我的心便再也沒有離開過他身上了。”

“後來經歷了好多事,我也再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姑娘了,可即便他待我不好,待我很不好,我也不曾負過自己交付出的那顆心。”

“煦方,你是第二個,在我感到無助失措的時候救我於危難的人。”

“你待我很好,真的很好,我活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聽人對我說,我比這個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值得好好對待。”

“我這幾日……偶爾會想,如果十三歲那年遇到的人是你……”

我故意停下沒再說,半晌,方繼續道:

“你若就這樣睡去,你的過去,還有你的未來,那些統統都會煙消雲散。你一心爲我,可我卻不見得會爲了這樣陌生的你如何流淚,你若醒來,來日如何雖難料,但至少,有來日。”

我沉吟了良久,終究沒有說出最後一句話。

儘管,怕我窮盡此生,都無法將他忘懷。

到最後我說的倦了伏在牀邊睡去,次日清晨讓陽光耀醒,睜眼時對上了另外一雙眼睛,澄澈而明亮。

青姑趕來後露出笑意時,我酸着鼻子問煦方:“你該不會是迴光返照罷?”

煦方蒼白如紙的臉龐綻起了一個暖洋洋的笑。

我一直以爲煦方醒了以後我就可以坦蕩蕩的對他說,其實那晚我說的都是善意的謊言,我是爲了救你,如今你病好了我也安心了,我走了,別難過明天會更好。

說完就可以溜之大吉。

可事實是,他那日醒來以後沒一會兒又暈了過去,暈暈醒醒醒醒暈暈,青姑說:“中毒後遺症,此乃正常現象,你別擔心,他慢慢的會痊癒,只是不能受太大刺激,尤其是精神上的。”

我聞言默默縮回收拾包袱的手。

這樣一晃,我在這個鎮落又住了一個月,腿傷癒合的差不離了,無須拄拐也能夠上街買菜。

儘管煦方不讓我獨自行動,怕讓時不時逃竄出的災民給染了。

臨村鬧瘟疫一事遲遲未平,整個村莊人已病死近半,疫情蔓延之迅速連京中太醫也束手無策,我估摸着朝廷是到了下狠心的時候了。

思來想去,我趁着煦方歇養的時候出了趟門,見了當地知縣一面。

雖說沒有任何可以鑑別我身份的物件,可黃知縣一見我人便顫顫巍巍的跪了下來,我所料不錯,以父皇的性子,我一個人出走,他必差人繪好我的畫像送往天南地北的官衙裡去。

原本只是想了解一下疫情與賑災的狀況,誰料竟得知了父皇思女成疾的消息。

我恨不得立刻奔回京中,眼見日落西山,趕不及乘船,便打定明日一早便即回程。

因心急如焚,回去途中埋頭苦思,顧不得前後左右,不經意間只聽一聲“小心”就讓人給撲倒了。

擡頭時發現那人正是煦方。

再定睛一看發現他的身上也趴着一人,那人奄奄一息,下一刻便自動倒地口吐白沫。

周圍的路人早已嚇的逃串無影。

煦方見我無恙,又趕忙放開我,他似乎是怕自己被人傳染了,唯恐傳染給我,小心的往後退了兩步,蹙眉看着昏倒在地的流民。

我多看了幾眼,說:“你放寬心,他的手腳膚色淨白,頸上也沒有任何麻疹的跡象,只是餓昏了,並未染上疫病,再說,官差是不可能會讓染病的人離開村莊的。”

他這才舒口氣的樣子,“你沒事就好,怎麼就一個人跑街上去了?”

我擡頭看着陽光透過樹蔭耀在他的臉龐上,光斑深深淺淺,煞是好看。

那一瞬間我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

爲了救人說了那麼多似是而非的話語,足足一個月餘時間不忍說穿。

襄儀公主的夢隨時可以醒,可她給煦方編織的夢卻永遠不會成真。

我提着一籃子菜,吐了吐舌頭:“想添點葷,誰知瘟疫鬧得雞犬不寧,只好繼續吃素了。”

煦方接手菜籃,彷彿我多拎一會兒手就會斷了似的,“你怎麼不早說?”

他帶我去了江邊買魚。

我看着他往遠方天色走去,想起了與他初遇,江水依舊。

江岸邊旁的樹蔭下有幾個姑娘糊紙編燈籠,煦方已買完魚回來,見我愣神,便道:“她們是在做天燈?”

“嗯?”

他說:“再過兩日便是乞巧節,我們這兒呢有個習俗,未出嫁的姑娘會親自做好天燈寫上自己的名字與心願放飛空中,待到天燈降下若有男子拾到,可以帶着燈去找那位姑娘,那姑娘若是看着喜歡,或就結了一段姻緣。”

我不可思議道:“那要是被一個醜八怪撿到了怎麼是好?”

煦方笑說:“她可以拒絕啊。”

“若放天燈的姑娘不合男子的心意,莫非找上門去還能反悔的?”

煦方想了想說:“我猜找上門的,大抵是原本便暗生情愫的……”

我道:“這可難了些吧?既是習俗,那晚必是漫天天燈啊,他們是要大海撈針的樣子?”

煦方聞言笑了笑:“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可聽聞往年真的有過男子找到了漫天中自己心上人所制的天燈,傳爲一段佳話,若是心之所向,或能身之所往吧。”

我笑而不語。

煦方開玩笑道:“怎麼?你也想試試?”

我搖頭道:“你方纔不是說這都是未嫁姑娘玩的嘛……我都嫁了還摻和也忒不厚道了……”

煦方欲言又止,我搶先道:“……再說,我怕是等不到乞巧節了。”

煦方惑然看着我。

我道:“明日我便要啓程回家了。”

煦方整個人怔住,似乎沒反應過來我說了什麼。

我假裝沒看到他的表情,自然的轉了下頭看着前方的天空,“前段時間我給我爹寫了信來着,原本想報個平安,沒想到今日卻收到了他報不平安的信,他說他想我都想出病了,再不回去就是不孝女,會被清出家門的,唉唉。”我嘆了嘆,一口氣說,“所以明早我要搭第一艘船過江了,嗯,可能會很早,你若是起不來也不用送我,今晚……吃烤魚給我送行?”

煦方不吭聲。

我回頭看他:“要不買酒喝?”

他依舊沒說話,正當我想着再扯些什麼調節氣氛的時候,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終於,還是說出口了。”

我呆了呆。

“從我醒來的那天起,到今天,終於找到了一個不得不走的理由了,是麼?”

話被挑清的時候,我心中反而舒了一口氣。

煦方問:“我們……是否再也不能相見了?”

夜風吹着他額前的碎髮飄啊飄啊的,飄的我有點心慌,我其實挺想說一些“有緣千里來相會”的話,可話到了嘴裡不知怎麼的,卻變成了:“嗯,再也不見會比較好。”

比起虛無縹緲的幻想。

我閉上眼:“煦方,我們再也不要見了。”

我等着他回答,卻沒聽到回答,寂靜中,他問:“爲什麼?”

“我不會逼迫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這一點你很清楚。”煦方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我想,我們至少算是朋友吧,你爲什麼會對一個朋友說出再也不要見面這樣的話?”

他的眼裡溢出難過,我不敢看他。

“因爲面對這樣的朋友,”我說,“我會內疚。”

他靜靜看着我:“你若是怕內疚,此刻會同我說這樣的話麼?”

我不知如何應答。

“你不是內疚,而在害怕。”他死死盯着我,“你害怕我若在你身邊,終有一日,會動搖你心裡那個人的位置。”

那一刻我驀然惶恐,煦方的話像針尖一般莫名的戳中這段日子以來的困惑與不安。

他漆黑的眸子漾起了漣漪,“你以爲這些日子以來你欺騙的是我,其實……”

我不喜歡他這樣和我說話,“別說了。”

他繼續道:“你騙的,是你自己。”

我不耐道:“你以爲你是誰?你又知道我是誰麼?是,你是救過我的命,我很感激你,但若沒有我,你今時今日可以好端端的站在這兒麼?煦方,我們就算扯平了,互不相欠吧。”言罷我轉身離去。

卻讓他一把抓住。

他沒說話,可我甩不開他的手,只得迴轉過身:“不錯,我是害怕。你對我越好,我就越怕你,你對我越好,就越顯得他越不好,他是救過我,可不像你這般拿命來救我,他是偶爾體貼,可不像你那般無微不至,他在我心中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好,一旦和你比起來,顯得那樣的弱那樣的小。你以爲我是害怕自己喜歡上你麼?”我搖頭,“不是的,煦方,不是的。”

“我是害怕自己會不再喜歡他。”說着說着眼淚不知不覺就落下來了,“煦方,我不能想象,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會不喜歡他,我已經喜歡他到了這種地步,你要我如何是好?”

手上的力度漸漸小了。

煦方用一種近乎退卻的眼神望着我。

我放開了他的手,用袖子吸乾眼淚,不再理會他徑直往回走,他一路安安靜靜的跟着我,什麼也沒有說。

直到了屋門口,我想今夜的魚也是吃不成了,他卻忽然擋在我跟前,“我命在旦夕的那晚,是聽到了你一句話,才拼了命的想要睜開眼。”

我極緩的擡頭。

“你說,如果十三歲那年遇到的人是我,沒有遇到別人,只是我……”他問,“你會喜歡我麼?”

我心中涌起一股悲涼的情緒,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無數次……

我終究嘆了口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世上,沒有如果。”

那日徹夜未眠,奇怪的是青姑也徹夜未回,清晨聞雞鳴而起,我留了封信函就拎着包袱離開了。

煦方沒來送我,雖在意料之中,可後來每每想起,那日他若是來了,我是不是就不會經歷那般可怖的後來了。

去碼頭的途中無意間瞥見了青姑匆匆而行的身影,我見時辰尚早,想着這些時日她的照料以及腿傷的醫治,還是打聲招呼再離去較好。

她穿梭在樹林中停下,我正欲追上,定睛一瞧,才發現她跟前站着一人,下一刻就見青姑單膝跪□,恭敬道:“主子。”

那人一身黑袍負手背立,略帶低沉而蒼老的聲音:“少主如何了?”

我稍稍往樹後藏了藏,心下怔住,少主?什麼少主?

只聽青姑道:“體內劇毒已解大半,身體亦在康復中。”

毒?青姑說的莫不是煦方?

那男子問:“他想起什麼了沒有?”

青姑回道:“強行解毒後的記憶並未如期恢復,或再需要一段時日。”

男子厲聲斥責:“盡你所能。”

青姑稱是,又道:“主子爲何不親自見他一面告知他事發真相……”

那男子道:“他因失憶而性情大變,難保知道真相後會做出什麼,這段時日皇帝盯得緊迫,若非是忽然生病無暇顧及只怕我也難以抽身,現下且讓少主隱居在此,也好,你好好看顧着他,莫要再生出什麼事端。”

“是。”

因那人始終背立,我瞧不清他的模樣,只見青姑猶豫一番,那人頭也不回,冷然問:“還有什麼事?”

青姑道:“少主數月前救了一名傷了腿的女子,似乎……對她心生情愫。”

“女子?什麼來路?”

青姑道:“屬下不知,但看她衣着舉止絕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子……”

故事發展到這裡通常偷聽說話的人會不小心踩斷什麼樹枝發出聲響被發現,我自然不會愚蠢至此,只可惜就在我全身心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的時候,沒能及時發覺身後的來人。

等聽到“你是誰,爲何躲在樹後聽別人說話”的時候,回頭看了見一個綁着辮子的小姑娘懵懂擡頭看着我,我心下漏跳了一拍,這下一死死倆了。

再轉頭的時候恰好對上了青姑的眼神,黑衣男子亦轉了過來,雖然蒙面看不出他的樣貌,可從他凌厲的眼神裡,我準確無誤的看到了——殺意。

想逃的時候青姑已經掠步飄到我的跟前,她看了我一眼,也不給我說話的機會,就把我弄暈了。

天地間一片黑暗。

我隱約感覺到自己被人用麻袋裹着拖着地面走。

這般昏昏沉沉不知有多久,等能勉強睜開眼時,我發覺自己躺在一個木屋牀板上裡。

木屋破舊不堪,不是青姑的木屋。

可青姑卻坐在木屋中,似乎在等我醒來。

我想要撐着身子起來,卻發現手腳均使不上氣力,渾身滾燙如火,每呼吸一下都似有阻滯般極爲壓抑。

青姑並沒有走過來,只是靜靜的看着我,我想要開口說話,竟發現自己連發出聲音都極是艱難。

她沉默良久,道:“不用再白費氣力了,你已染了瘟疫,是我親自給你下的疫毒,兩日內,必死無疑。”

我掀開自己的袖子,望着佈滿紅瘡的手臂。

青姑道:“原本我們也打算將你和那小丫頭一般直接殺了埋了,不想知縣竟已見過你,若你憑空消失只怕皇城下來的人第一個要搜的便是這兒,與其壞了主子的大計,倒不如讓你因染瘟疫病死在這兒……”

她竟把那小姑娘給殺了?

掌心沁出汗,我發出沙啞的詢問:“這是……陳家村?”

“你果然聰明。”

陳家村已被封死,我這樣的情況是不可能逃得出去了。

“公主,你已是將死之人。”青姑眉梢眼角都透着憐憫,“你我總算相識一場,還有什麼疑慮或是未了心願不妨說說,也好過死不瞑目。”

胸口猛然堵的發慌,我想喘息幾口卻不由的咳了起來。

她道:“若不想太過痛苦的走,便不能動氣。”

我緩了緩,無力的靠回枕上,“你走吧。”

“你不問?”

我木然:“問什麼?問你的主子夏陽侯究竟有什麼陰謀,還是你的少主世子爲何失憶?”

青姑震驚道:“你……”

我看着天花板,“能一眼認出我,可我卻聽不出聲音的,必然不是京中常能朝見的官員,既稱煦方少主,那麼十之□就是父子,煦方失憶一年,算一算時日,在嶺南地界的官員一年前丟了兒子的,只有一個人。”

“夏陽侯聶光。”

我虛弱的聲音,一字一句道:“而煦方,正是世子,聶然。”

青姑幾乎是用驚怖的眼神看着我的。

“夏陽侯雖是開國功臣,亦是前朝降將,”我對上她的眼神,“能讓我父皇監視卻不敢動之,無非一個理由。”

“韜光養晦,等待時機,反。”

房屋裡,陷入死寂。

“襄儀公主,果然名不虛傳。”

下一刻,她袖中的短刀朝我頸部飛快刺來。

靜了一瞬,我望見了她滿是洶涌的眼。

她本該毫不猶豫的殺了我的。

爲何會下不去手?

然而她沒有給我答案就頭也不回的走了,走的無影無蹤。

我內心稍稍替聶光惋惜一下,真是養了一個不盡忠職守的下屬。

可當我好不容易挪到門邊想推出去看看屋外光景時,才發現自己錯了。

門給鎖的嚴嚴實實,只留有一口即使拆了框都爬不出去的木窗。

轟隆隆。

像是嫌我不夠慘似的,緊跟着雷聲,暴雨傾盆而下。

我將頭探出窗外,整個像廢墟的村莊除了倒在地上的死屍,連活人也不見一個。

天地間一片昏暗陰森,瀰漫着死亡的氣息。

滂沱大雨順着屋頂的裂縫滲了進來,豆大的雨點打溼我的頭髮,徹骨的寒風吹着早已滾燙的我的身體。

我呆呆的看着潮溼的順着衣料擴散,沿着衣角滴落,一手撐着桌子,踉蹌了幾步,整個人都往榻上倒了下去,手腳軟的再也使不上一分氣力。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真真正正意識到死亡,意識到即使自己的無能爲力,更意識到比死亡更爲可怕的事是等死。

我想了又想,從離家出走想到離開煦方,很努力的想想個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把自己折騰死的再去死。

誰想,老天爺連這一點權利也不肯給我,我醒了又昏,昏了又會醒,到最後除了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一點點的流逝,便再也無法思考了。

這樣一日一夜後,待到第二日天亮,豔陽透過窗戶把我溼透的衣服全部曬乾後,我發現自己又恢復了一點氣力。

可那並非因爲我的身體戰勝了病魔,當我掀開衣服看到自己佈滿紅疹的軀體時,當每一寸肌膚猶如千萬蟲蟻肆虐翻攪時,我想我是真的圓滿了,這一生總算把迴光返照也給體驗一回了。

因此,當我發現那扇被封死的門讓昨晚的暴風雨給吹開的時候,心中沒有一絲逃生的欣喜。

我甚至蜷在牆角連動都不願動。

出門就是橫屍街頭,那樣死相真是太難看了。

最終還是門外的一片騷亂把我引出去的。

朝廷已下了最後通牒,日落焚村。

於是整個村莊還剩口氣的村民都瘋了一般想要突破官兵往外衝,可結局也不過是提早做了刀下亡魂罷了。

我靠在門框上發着呆琢磨着與其被燒死不如自己好好想一個速戰速決的法子自我了斷,對面的小木屋走出來一個十歲大女孩子,手裡攥着幾條竹篦,紅疹已然蔓上臉頰。

她的神情比我還淡定:“姐姐,你還沒死吧?”

破舊的房內擺滿了各色的棉紙。

她說她叫小寧。

她的爹孃已然死在那場地震中,而一直照顧她的奶奶亦在不久前病死了。

她說她要做一盞孔明燈替在天上的親人們祈福。

想那日煦方邀我共度乞巧節,我還拒絕的信誓旦旦。

我坐□替小寧糊紙。

糊着糊着,不由笑了一聲。

……笑那造化弄人。

等死的時光總是過得比唸書來得快。

夕陽染紅天際的時候,我們兩個總算完成了一盞燈。

小寧被我赤橙黃綠青藍紫配色的燈罩給折服了,說長那麼大從未見過這麼別緻的天燈。

我得意洋洋的說此乃彩虹燈,夜間看彩虹豈非是人間一大美事?說着便讓她快快在上頭寫上心願。

——再遲就來不及了。

昨日天降大雨,今日天乾物燥,恰是放燈放火好時節。

山光忽西落,新月漸東上。

出了門,眼見四方天燈宛若星空,流光溢彩。

這之中,多爲年輕姑娘爲覓如意郎君所放。

村頭已燃氣熊熊烈焰,*的氣息隨着東風撲面而來。

小寧捧着燈出來。

我心中長嘆,亦有將死姑娘爲天上父母所放。

她將筆遞給我,明明呼吸困難卻笑的燦爛:“姐姐,你也在上面寫上你的心願吧。”

心願?

我搖了搖頭,“我沒有心願。”

她歪着小腦袋,將筆硬塞入我的手中,“方纔我看你做燈的時候,一直在想心事。”

我在想心事?

事到如今,我哪還有什麼放不下的,我明明記得我沒有去想任何人啊。

哦,是了,煦方。

我在想煦方說的找天燈,不知他看到那盞天燈時,會不會發現是我放的呢?

我這般想着,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已無意識的在燈罩上落了筆。

“宋、郎生?”小寧的聲音打斷我的千頭萬緒,“他是誰呀?”

宋郎生。

彩虹燈上這三個字清晰刻骨,刻骨銘心。

即使腦海努力的去想着另外一個人,可身體卻背叛了意志。

我的視線一下子朦朧了起來,淚水涌上來,將眼前的所有盡數掩去。

我還記得今年元宵時,宮裡宮外張燈結綵。

我與駙馬從宮宴出來的時候因積雪太厚只好徒步回府。

他在前,我在後,賞那萬千光輝。

他不知是心情莫名好還是怎麼的,走着走着就與我並排前行了。

遠方的天空放起了煙火。

他忽然道:“我曾在民間見過白日煙花,那景緻毫不遜於夜晚。”

我扭頭看他,他的嘴角帶着笑,還當他想起了他昔日的情人,心中很是不快,就說:“有什麼了不起的,本公主還見過夜間彩虹呢。”

宋郎生嗤笑一聲,理都懶得理我。

我跺腳停下,“你笑什麼,你不信啊。”

宋郎生繼續往前走,我忙又跟了上去,道:“我是說真的,夜晚的彩虹可比白日的好看多了。”

宋郎生索性哈哈大笑了起來。

小寧點燃了燈油,我擡着頭望着天燈徐徐升空。

彩虹光芒耀眼。

若駙馬在此,我一定會對他說,看,我沒騙你,夜晚的彩虹比白日好看萬倍。

哪怕夜月消隱,哪怕烈焰灼人,哪怕彩虹燈已隨風遠去……

“姐姐!小心!”

小寧的聲音小到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轉頭的一瞬,瞳裡所望見的,是熊熊火光燃燒的房樑朝我倒來。

我沒有躲開。

而是閉上眼睛。

想着一個人,瘋狂的想着那個人。

想着那個人的時候,天地頓時遙遠,萬事皆會消失,只剩下那麼一個人。

卻,倏然腰間一緊,身體一輕,耳聞馬蹄長嘯。

“公主……”

響起了那熟悉到烙在心尖上的聲音。

不敢睜眼。

不敢相信。

感受到被人緊緊的擁在懷裡,感受溫熱的體溫,感受到在馬背上此起彼伏,感受到這些都不是幻覺。

當馬兒到了村口柵欄時有官兵上前意圖攔阻時,抱着我的那人一字一句氣勢磅礴地道:“我乃大慶駙馬宋郎生!誰敢攔我!”

我轉過頭。

他的身後是千千萬萬的天燈,可當火光映上他的臉,似乎漫天的光芒,都被那般澄澈的瞳仁給揉碎了。

這樣的風情,這樣的秀雅無雙,天下絕無第二。

——————————————第二更——————————————————

我忍不住想碰碰他的臉,看看一切會不會皆化爲泡影。

卻看到了自己佈滿紅瘡的手背。

在青姑家療傷的時候,她曾說:“此回瘟疫之傳染力,但凡與患者有所接觸,皆難倖免。”

我停住了伸向他的手。

他專注的策馬前行,光影照着他的臉明明滅滅。

這一路顛簸搖搖晃晃,並未發現我的異舉。

其實我很想問問他,你不是走了麼?爲何會出現在此?

我顫抖的解下頭上的髮簪,長髮迎風吹散。

可這些還重要麼?還有什麼比他能出現更爲重要呢?

我將髮簪刺向他摟着我的那隻手,趁隙縱身往山路的斜坡躍去,心中再無畏懼。

然而我聽到了一聲高呼:“阿棠——”

身體並沒有往山下傾倒,我回頭看到那隻手,那隻不斷流着鮮血的手牢牢的握着我。

一剎那的失神,他亦從馬背上躍了下來,另外一隻手也環向我,把我狠狠的按在他的懷中,整個人背地而倒,一路在坑坑窪窪的地上摩擦,卻始終沒有放開過我。

直待停下來,停下許久許久。

他抱住我的手都沒有懈怠一分。

我轉頭,看到一路鮮血淋淋,看到他整個背,整個腿都讓血給浸溼了。

心底最強韌也是最柔軟的地方,被他給擊潰了。

眼淚根本控制不住,我不知是因爲害怕還是氣憤,幾乎是朝他怒吼:“宋郎生!你瘋了嗎?”

可當我擡頭的時候,看到的是那個鮮少動容的眼變的通紅不堪,比我更爲憤怒更爲失控地喊:“是!我是瘋了,我若沒瘋,豈會在你離宮的時候跑遍京城大街小巷?我若沒瘋,豈會足足四個月除了找你再無他事可做?我若沒瘋,豈會在得知你在衙門出現時整整三日不眠不休跑死了五匹馬來此尋你?!”

他在找我?

他一直都在找我?

太過震驚的話,令我幾乎忘了落淚,我喃喃的問:“你還來找我做什麼?你不是恨極了我,要要毒死我,要離開我嗎?”

“恨你?蕭其棠,你說說看,你要我怎樣不去恨你?”宋郎生的眼神頓時像是被什麼東西敲碎了,“因爲你的父皇,我在京中安寧的家沒了,因爲你的父皇,我的父母和心愛的女子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我本是爲替爹孃洗脫冤屈步步爲營進京爲官,可你不斷出現在我的面前,不斷的讓我想起你是我仇家之女,你叫我怎樣不恨你?”

雖然是一直以來知道的事實,可當從他的口中說出時,卻宛如刀剜着我的心一般疼。

他的臉色慘白如紙,握着我的手不斷流血,不停顫抖,“我明明有千萬種方法可以拒絕你的脅迫,卻還是做了這個駙馬;明明可以利用這個身份做許多事,卻怕殃及到你什麼也不做;我原只想好好的等待時機查明真相再對你表明一切一走了之……”

“但真相是我爹確有謀逆,真相是你的父皇依律處之無可厚非,你又要我該如何是好?”他眸光如月,悲傷之色盡顯無疑,“正是你替我置辦生辰的時候,太子宣我入宮,他把我所有的過去都丟到我的面前,並給了我一顆不致命的忘魂散,命我半月內與你撇清干係不要禍及於你……”

“可我做不到。”宋郎生垂下眼簾,“即使,沒有比讓你失憶更順當的方法,我還是做不到。你可曾想過,依我的武功豈會聽不出你的腳步聲?我若要下毒,豈會讓你抓住馬腳?”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那……是爲什麼?”

“因爲……”他極緩地說,“若連你也忘了我,這世上也就沒有宋郎生了。”

他的話,他的眼,在這一瞬,像一隻無形的手揪住了我的心。

“蕭其棠,你總說你喜歡我,可你卻爲了躲我逃到了千里之外,我即便再冷落你再無視你,可曾、可曾離開過你一步?”他的聲音非常非常沙啞,啞到幾乎快要崩裂的邊緣,“我一直在找你,一直一直,一直到看到了那盞天燈,那盞夜間彩虹……”

內心深處最後一根弦崩裂了,我呆若木雞的望着他。

宋郎生那麼悶騷的人居然也可以一次說這麼多字的話,比他頭頂上的天燈還多,比我們成婚後他所有的話加在一起還多。

全是我一直一直不知道的事,一直一直不敢想象的話。

只可惜……

只可惜……我就要死了啊……

我努力的喘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的眼淚不要落的那樣急,聲音不要那樣抖,“……駙馬,你再說下去,我真的要捨不得死了……”

像是要烙印一般灼熱,我看到他的充紅的眼一點一點的變得溼潤,逐漸化爲水波,滴入的我眼,隨着我的淚一同滑落,“那就一起死。”

那就一起死。

五個字,擲地有聲,不容置疑。

下一瞬,雙脣就被一個柔軟溼潤的東西重重堵住。

我的眼睛一下子睜到最大。

他……是在吻我麼?

他這個傻瓜,難道不知道被傳染了瘟疫就真的會死的啊。

眼淚的味道,霸道的侵佔,翻攪的脣舌,絕望的意味,在這一刻掀起了一道又一道駭浪,朝我席捲而來,我想要推開他,我在盡力推開他,可是,我怎麼可能推得開他,我怎麼能夠推開他!

那日七月初七乞巧節,那日陳家村升起熊熊烈火,那日漫天天燈飄揚。

那是襄儀公主與她最愛的駙馬第一個吻,而且主動的人竟還不是她。

她以爲她就算忘掉全世界,也不會忘記那個吻。

然而那個時候,她還是太過天真了。

她不知道,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另一個男子找到了那盞彩虹天燈,瘋了一般冒着大火滿村的去尋她;她不知道,那個男子在燒燬的廢墟中撿到了他送給她的竹簫,燒痕累累的追到村外,親眼目睹了她與她的夫婿相吻的一幕。

她不知道,三個月後,她將忘掉了那個吻,將忘掉那個比她生命更爲重要的人,喜歡上了另外一個男子。

她更不會知道,命運轉輪迴,兩年後的今天,記憶盡失的她會陷入陷阱,而那個人再度猶如天降,令她想起了這麼多這麼多寶貴的曾經。

所以她踮起腳尖,用盡全力去吻他。

所以,當兩個吻重疊在一起的時候,她對自己說:

眼前這個人,上天入地,絕對,絕對不會再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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