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這樣子那六個人也許會明白他的作用與“分量”,大概在之後可以好好談談。天已經慢慢黑下來,林間起了微風。一刻鐘之後人們生起兩堆篝火。鏢局裡的人圍在一顆合抱的高聳古樹下,那六個強人離他們稍遠些,也圍坐在火邊,偶爾交談,不時陰着臉掃一眼這些俘虜,眼神輕蔑冷漠,就像看豬狗一般。他們似乎在等待些什麼。她的聲音很特別。有女性的婉轉,卻也有男性的清亮。你說不好是一個富於朝氣的男聲,還是一個低沉柔和的女聲。但並不難聽,反叫人產生某種奇特的舒適感。她的身量也高挑,站在這裡長身玉立,幾乎同馮少光齊平。馮少光微愣。隨後意識到那天晚上——在渭城的火焰中與附身趙子噓的騰飛揚爭鬥的那天晚上——趙子噓曾經提到,他有一個三姐。三姐嘲風。馮少光心中念頭電轉,立即舒展了眉毛。然後眨眨眼,略顯驚訝、羞澀、純良的笑容浮現在臉上:“啊……是三姐麼?”“我這些日子才聽說,三姐的封地在天煞崖,自號煞君……”馮少光走了兩步站到這女子的身邊去,親熱地笑,“但是從沒想過三姐這樣漂亮——與三姐比,道統劍宗裡那些什麼仙子,都成了惡獸了!”女子聽了他的話抿嘴一笑——白淨的臉蛋便有一半掩藏在了絨絨的毛領下。然後才帶着嗔怪的神氣,微微側臉看馮少光:“你這小傢伙兒,嘴巴倒是甜。”一邊說這話,一邊從斗篷底下擡起手來、伸出一根纖纖玉指——在馮少光的額頭點了一下子。就好像是尋常人家裡的姐姐去點弟弟的額頭、叫馮少光的腦袋也微微一仰。然而馮少光……可是真境的大妖魔!在面對另一個大妖魔的時候,雖說面上看着親切熱絡,可內裡,早已經是十萬分的警惕、防備了!但就在這種情況下……卻被這女子用一根手指點上了!他本是想要躲閃的。可就在他即將躲閃的一剎那,某種轉瞬即逝的無力感忽然襲上他的心頭。譬如雪山下的人對鋪天蓋地而來的滾滾雪崩無力、譬如怒海中的人對狂暴呼嘯而來的滔滔怒潮無力——在那一瞬間那無力感叫他愣了片刻。於是當真被點中了!這是……威壓呵。甚至比當初見到真龍時還要強大的威壓!而這已是他這些日子裡第二次體會到這種感覺了——一次是在小石城中、那劍宗的玄境修士出現的時候,另一次便是如今了。他便微微瞪大了眼,愣了片刻。然後這女子卻又拉住他的手,再微笑:“愣什麼呢?來,同我一道去瞧瞧你二哥。”說罷拉了馮少光便走,亦像是尋常人家的姐姐、見到了許久不見的弟弟。馮少光也只能輕出一口氣,舉步隨她走了。他這三姐嘲風……竟然強到了這樣的境地麼?!然而不管他心裡在想什麼,這女子看起來卻隨和又溫柔。往殿中走的一路上執着馮少光的手,隨口問一些……叫馮少光在此時此地,聽了之後更感到說不出的荒謬的話——“飛揚平日在渭水,都怎樣過的呢?”她邊走邊微笑地側臉看馮少光,“有沒有時常讀些書?”“你我雖然是大妖魔,但道理也是要懂的。倘若如同那些渾渾噩噩的尋常妖王一般,可沒法子做天下妖族的表率。”馮少光愣了愣,才道:“是……是……小弟謹記了。”女子又笑:“瞧你這樣子,怎麼,是嚇着了、慌了神?我前些日子聽說你被道統與劍宗追,心裡也是發慌的。想我這苦命的小兄弟,被那麼一羣凶神惡煞的臭道士圍堵,真是不曉得吃了多少的苦頭。”“我天天想着,老天保佑,可別叫我那小弟在那些人的手裡有個什麼好歹。如今可好,看見你這模樣、平平安安,我也放了心。”馮少光張了張嘴,卻只能說:“……多謝三姐關心、牢三姐惦記了。”——他,平日裡是最擅長做這種虛情假意的模樣了。可如今這女子……倘若也是裝模作樣的話——這功夫竟毫不遜色於他呀!她在想什麼?想要做什麼!?馮少光心中掠過無數個念頭。一邊想,一邊細細聽這女子說話,以期能夠抓到什麼有用的細節。可直到他們走到了趙子噓的房門前,也沒有捕捉到有用的東西。女子停也未停,伸手推開門——隨即便看到屋中的趙子噓。這金碧輝煌的宮殿裡,每一間屋子都大得離奇。而趙子噓此刻正在屋子盡頭的桌後背着手,對桌上的地圖思量。他聽到聲響,便擡起了頭。先微微一愣,之後高聲道:“你可來了!”一邊說一邊大步往門前走。馮少光看得到他的表情——那表情中可沒什麼驚喜、熱絡之類的情感,只有焦慮急切罷了。這似乎意味着……趙子噓與他這三姐嘲風,此前見過面。不但見過面,接觸還頗爲頻繁。因而如今再見到了,就並不像馮少光一樣略感錯愕,而是開門見山地直接談事情——“玄門最近的佈局我看不懂。只等着你也來參詳。怎麼拖了這樣久?”趙子噓話語裡有某種親切的責備意味,並無半分做作。女子將馮少光也引進門、鬆開他的手。然後轉身關了門——是如同一個世俗人一樣親自去關門,而不是用什麼妖力。接着再轉身解開自己斗篷的繫帶:“陷空山那邊的事情有點麻煩,耽擱了些日子。”她將斗篷解下了,隨手遞給馮少光。然後邁步上前、迎上了趙子噓——二人毫不遲疑地擁抱、相互重重地在對方的後背拍了拍。再分開,女子才又道:“但好在辦成了——你這裡是什麼情況?”馮少光在一旁……已微微愣住了。女子脫下斗篷,他瞄了一眼。便看到了她的胸膛——這年代沒有他那時候的內衣,某些女子還要裹胸,以平爲美。因而胸膛沒什麼起伏也算是常事。而這女子穿的是男子的勁裝——束腕箭袖、寬帶短擺。這也是常事——行走江湖的話,許多女俠也這樣幹。可是……接下來於那趙子噓的擁抱,他卻是看不大懂了!就在他略微發愣的當口兒,趙子噓已與這女子並肩走到了書桌前、微微傾身、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會兒地形,然後低聲地交談起來。卻將馮少光自己晾在這兒。這十幾天來,可是他第一次進這趙子噓的書房——實際上他本是想要趁着夜晚,同騰飛揚說些話的。騰飛揚附在趙子噓的身上,晚上纔出現。而馮少光也用這十幾天的時間摸清了殿中妖僕輪值的規律。實際上他如今儘可以在這殿中自由行走——只要不出殿外去。然而趙子噓——似乎爲了防止騰飛揚再做出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每到夜晚降臨便將自己關在屋內、且佈下禁制。馮少光便是想要找他,也見不到的。他本是打算就在最近的一兩天破掉趙子噓的禁制,卻不巧今日遇到了這件事。他微愣一會兒,四下看了看。找到一張寬大的椅子,將女子的毛領厚斗篷順上去。然後想了想,便在屋中走幾步——揹着手,做樣子去看牆壁上的掛畫。但那些畫也不是什麼寶貝——無非是用金銀裝飾鑲嵌了,算是閃亮的物件罷了。如此過了一刻鐘,女子與趙子噓說一會兒話,才擡頭看馮少光。然後對趙子噓說:“叫飛揚來看看。你不是說他聰明得很麼?我剛纔見着他,也是覺得有股機靈勁兒。”趙子噓略想了想,點頭。然後揚聲對馮少光說道:“飛揚,來。既然你大哥已來了、也說了話——也來看吧。二哥先前不問你這些事,也是在等你大哥拿主意。”馮少光便轉了身——正正經經的驚詫之色寫在臉上了:“……大哥?”他看看趙子噓,又看看那“女子”——卻瞧見對方側臉促狹地眨了眨眼,笑盈盈地說:“怎麼,飛揚,還以爲我是你三姐的麼?”趙子噓也笑:“你大哥慣常愛作弄人。但也是生的這樣子——你要問爲什麼,得問龍主去。”馮少光便目瞪口呆了一會兒,才道:“……原來是大哥。”他眨了眨眼,一邊走過去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大哥……恕飛揚說錯了話。”“你誇我漂亮,我還心裡喜歡呢。恕什麼罪?”這……龍大、囚牛,笑着說,“你知道你三姐自號煞君。可知道大哥我自號什麼?”他看着是個美貌的女子,說話的聲音也是女子、做派神態,更是活脫脫的女子。然而如今卻自稱“大哥”,叫馮少光覺得彆扭極了。但他將這異樣的感覺掩藏在心裡,只輕出一口氣:“飛揚還不知道。”“在別人面前,你該稱我少龍主。自家兄弟姐妹當中,就稱我魔尤王。我世俗中的名字,叫做百里琴心——與飛揚你也是有緣,都有個心字。”他歪頭看着馮少光,“但囚牛這名字聽着粗笨愚鈍,我很不喜歡。這樣叫我,我要發火。”“是……魔尤王。”馮少光深吸一口氣,笑了笑,“飛揚知道了。”“那就好。”於是這龍大伸手在地形圖上一指,“你二哥同我說你比我身邊那不成器的小白要聰慧得多——那麼你來瞧瞧,玄門這是要做什麼。”說這話的功夫,馮少光已經走到桌邊了。三個“人”,都是龍子,“親”兄弟。在這樣的情勢下共同盯着一張地形圖商議戰事,似乎是同仇敵愾的感人情景。然而馮少光的心中,卻已經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身上的每一根寒毛,更是根根豎立!太……可怕了。就在此時此刻,這世上不會有比如今更加兇險的局面了吧!趙子噓是大成玄妙境界的妖魔——玄境的第二階。這樣的修爲已是天下少有,就連道統、劍宗當中,也不過雙掌之數罷了。而龍大囚牛,則是廣生玄妙境界、玄境的巔峰了!這樣的修爲在道統、劍宗當中,不過是未足一掌之數!他是馮少光親眼見到的,第一個玄境巔峰——再踏一步,便是太上之境了!如今被這樣的兩個大妖魔夾在中間。可這……也不是最叫他心驚的。他真正忌憚的是這兩個妖魔的做派。從前他與騰飛揚周旋——那騰飛揚生性殘忍,他也心驚,可也並不是特別畏懼。因爲騰飛揚雖殘暴,卻純粹。心底的情緒寫在臉上,是極好懂的妖魔。哪怕也會喜怒無常,但相處得久了,便可以曉得他的逆鱗在哪裡。然而趙子噓。他生得威武敦厚,做事說話也似乎威武敦厚。但偏偏天下皆知趙子噓殘暴的名聲——這名聲總不會是平白謠傳而來吧?!這意味着從馮少光第一次見他到如今,他始終沒有露出本性,反而表現得與本性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