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夜,葉潯聽竹苓說祖父和葉鵬程爭執了一陣子,後來祖父惱了,葉鵬程也就不敢吱聲了,跑回正房跟彭氏發了通脾氣。

葉鵬程可不就是那樣,溫和的面目都給外人了,醜惡的嘴臉都給家人了。

現在正房一家四口心裡都不會好過,之後代晴擡了姨娘,江宜室主持中饋,府裡想必熱鬧更多。

葉潯想着,先看一段熱鬧再說,不準備再挑事。

計劃不如變化,到了第二日上午,大舅母江氏就奉命前來接葉潯去柳家住一段日子。

原來江氏昨日派管事媽媽來過,本只是給江宜室傳句話,可江宜室是個心裡藏不住事的,也是真擔心葉潯再遇到是非,就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江氏聽管事媽媽回去說了,不敢隱瞞,轉告了柳閣老。柳閣老當即拍板,讓她走一趟,把葉潯接去府中小住一段日子。

葉潯無所謂,辭了祖父祖母,和江氏同乘一輛馬車去了柳府。

江氏膝下三個兒子,偏生沒有個貼心的女兒,算是她一樁憾事。早些年真真受夠了兒子們的頑劣,對江宜室、葉潯這些端莊乖順的女孩子自來很是疼愛。葉潯也是打心底地喜歡這個溫柔和藹的舅母,一上車,兩人就親親熱熱地說起話來。

葉潯問道:“祖父這幾日怎樣?”

江氏笑道,“這陣子着手準備殿試,熟門熟路了,倒是不算太繁忙。只是每日裡都要抱怨世濤幾次,說他悉心教導這些年,到頭來那混小子卻要參加秋圍。”

葉潯忍不住笑,“哥哥要是也做文官,每日裡還不被那些言官御史罵的暈頭轉向?立足太難。倒還不如謀個武職,被彈劾只需把心放寬,左耳進右耳出就是了。”

江氏想到葉鵬程就是言官,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也是這麼想的。學問是一回事,爲官之道是另一回事。可老人家也是一番好意,想想也是,有他扶持着,世濤的路也不會太難走。”

葉潯附和地點了點頭,說起江宜室,“嫂嫂日後就要主持中饋了,您日後少不得要費心幫襯一二了。”又不好意思地笑,“我倒是有心,可眼下也是什麼都不懂,少不得幫倒忙,想想還是算了。”

“我曉得。宜室沒主心骨,我少不得時常提點着。”江氏拍了拍葉潯的手,笑意促狹,“對了,這次你外祖父要親自指點你的珠算心算,心裡可要有個準備啊。”

“啊?”葉潯立時苦了臉,“您現在把我送回去行不行?”

江氏不由大樂,“我可不敢。”

柳府位於宏文巷,不大的一座四進府邸,景緻清雅精緻。皇上曾賞賜過府邸,柳閣老謝恩婉拒了。他在這府裡住了幾十年,是真有了感情,怎樣也不願搬走的。

這是人之常情,但是隨着家中不斷添丁進口,屋宇就不夠住了。是以,葉潯的二舅、三舅前兩年就另開府搬出去了,眼下只有大舅一家隨着兩位老人家住在這兒。

而今年開春兒時,葉潯的大表哥去了軍營歷練膽色,二表哥、三表哥則去了書院求學,府裡又顯得過於清靜了。

進了內宅,江氏笑道:“我還要去花廳見管事,你自己過去請個安吧。”

“好啊。”葉潯辭了江氏,帶着竹苓、半夏去了外祖母房裡。

柳夫人從屋裡看到外孫女來了,笑容到了眼角眉梢,親自迎到了廳堂門外,招手道:“快來讓我瞧瞧。你這個孩子,若不是你大舅母得知,是不是還要瞞着我們?”

“外祖母。”葉潯提了裙襬,跑到柳夫人面前,笑盈盈地道,“虛驚一場罷了,也不算什麼事,就沒想驚動您。”在柳家,她說話是一貫的想大事化小,不想親人們爲自己慪火難過。

“那還不算什麼事?”柳夫人嗔怪地點了點葉潯的額頭,“以後可不準了。”

“行,我記下了。”葉潯甜甜地笑着,扶着外祖母到了室內說話。

柳夫人細問了一番,末了道:“就聽你外祖父的,在這兒住一段日子,等葉府不再亂糟糟的,你再回去也不遲。”

葉潯欣然應道:“那敢情好,我巴不得多陪陪你們呢。”

柳夫人這才道:“你外祖父也在家呢。這幾日皇上讓他將別的事都放一放,用心擬出殿試策問的題目。這不,整日悶在蒔玉閣,想着怎麼幫皇上難爲人呢。”

葉潯忍俊不禁,“怨不得要督促我學算術,原來是得了清閒了。”

“是啊,快去吧,昨日聽說了那檔子事就開始生氣,你快去跟他說說話。”

“嗯!”葉潯轉身去了設在後花園的蒔玉閣。

這兒是柳閣老的書房,院門前一片竹林,院中植着四時花草,進門後就能聞到馥郁的書香、茶香。

柳閣老五十多歲了,面容清瘦,目光睿智,常年掛着和善的笑容。見了外孫女,卻故意冷了臉,“你這個沒良心的,是不是覺着你長大了,就不要外祖父管你了?”

“哪兒有啊。”葉潯先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這才繼續道,“您素日繁忙,我又不能時時在您面前盡孝,哪裡好意思事事都來告訴您?”

“事有輕重,你出的這點事,躲過去了算是僥倖,沒躲過去要如何收場?”柳閣老瞪了她一眼,“人這一輩子,能出幾件大事?毀人的就是這些小事。”

葉潯哪裡不知道這是至理名言,頻頻點頭,“我記下了。”

“逞強也要分什麼事。”柳閣老指一指書案對面的椅子,示意她落座,“這件事,葉家必須給我個交代,否則你不準回去,世濤也要過來。”

葉潯心裡暖暖的,又忍不住笑,“那祖父可就真急了,少不得掄刀上馬來跟您搶人。他也沒打算輕饒了那些人,否則我早就哭着喊着來求您給我做主了。”

柳閣老被這話引得笑起來,“這些我自有主張,你就別管了。”說着拿過幾本賬冊,“用心看看,把賬目算出來。”又用下巴點了點旁邊的桌案,“你白日裡就坐那兒,不懂的就問我。”

葉潯立刻沒精打采起來,前世今生所學的加起來,也不可能應付外祖父,她苦着臉道:“還要在您面前啊?那怎麼行呢?您不是正在擬題目麼?我噼裡啪啦地打算盤會吵到您的。”

柳閣老笑起來,揶揄道:“我倒是想聽你噼裡啪啦地打算盤的動靜呢,只怕你再苦練半年,也沒那份爽利。”

“……”

“你娘那些陪嫁,這些年一直由你外祖母打理着。你上心學學這些,日後自己管賬。我們年紀大了,便是想管你們一輩子,遲早也會有心無力。”

葉潯知道這是外祖父的良苦用心,恭聲稱是,轉去坐到一旁的書案前。雖說心裡明白,可還是頭疼不已。這種事沒點兒天賦是不可能精通的,而她的天賦之於算術,真是資質平平。外祖父這也算是趕鴨子上架了,若是江宜室得知,心裡應該會好過不少吧?

柳閣老也看得出,葉潯對藥理、針線心靈手巧,對算術則是真不大開竅。幸好他得空,教給她一些竅門,再督促着她勤學苦練,熟能生巧也非難事。

不是他閒的沒事折騰人,是太清楚,葉潯的身份說起來是天之驕女,卻沒個真正能護她一輩子的人——她的哥哥都不見得有那份能力,很多事便只能爲她早作打算,她會的越多越好。她一輩子最穩固的依仗,是她自己。

連續兩日,葉潯白日都被柳閣老拘在面前學算術,晚間就睡在兩位老人家院落裡的東廂房。

到了第三日,用完午飯,葉潯也沒回去睡午覺的意思。

柳閣老笑道:“不乏?”

“乏。”葉潯皺了皺眉,“可是我昨晚做夢都在打算盤,醒來比沒睡還累。”

柳閣老哈哈的笑,“去院子裡轉轉吧,換換腦子。前兩年你撒下的一把月季種子長得不錯,現在已開成了一片。”

“那我去看看。”葉潯笑着起身,“等會兒就回來。”

“去吧。”

葉潯帶着竹苓在花園轉了一陣子,去看了顏色不同的春花,又去看了看養在湖裡的一對兒鴛鴦,這才往回返。

路上,兩個人經過芳草地,無意中看到一隻受了傷的小鳥。小鳥有着彩色的羽毛,很漂亮,但是因爲腿部受了傷,眼睛毫無光彩。

“外祖父最喜歡養鳥了,他應該能把這小可憐兒治好。”葉潯取出帕子,把小鳥輕輕裹住,捧在手裡,腳步匆匆地返回蒔玉閣。她曉得藥理,卻是一看到人的外傷就手腳發軟,估計一輩子也不可能有救死扶傷的作爲。同理,這隻小鳥也是一個情形,根本不忍細看它情形如何,只急着去找外祖父救它的命。

竹苓隨着葉潯快步走進蒔玉閣,沒來由地感覺此刻院中太安靜了——讓人心生不安的那種靜寂。念頭閃過,她也沒在意,急着給葉潯打了簾子,隨之進到廳堂。

“外祖父,我撿到了……”葉潯進門後,就要如常去往內室,卻在這時發現廳堂裡站着兩個人,慌忙噤聲止步,匆匆打量。

兩個人都是一襲黑色布袍,本是對立着說話,隨着葉潯的進門,同時打住了話,側目看她。

身形略高一些的男子,氣勢懾人,視線清冷漠然,沒有敵意,落在葉潯身上,還是讓她覺得涼颼颼的。

與這男子對立的是一名少年,目光和煦溫暖,而他正是葉潯熟悉的裴奕。

葉潯一頭霧水,卻不妨礙她對這兩個人生出一種直覺:兩個人的氣質、氣息太相近了。至於容顏,都有着極少見的俊美精緻。

她不敢多做打量,錯轉視線,想要行禮才意識到手裡還捧着那隻小鳥,真是尷尬不已,忙轉身交給竹苓。

這時候,裴奕已對那男子道:“這是柳閣老的外孫女。”

男子凝了葉潯一眼,“葉家那孩子?”

“對。”

葉家那孩子?葉潯聽了心裡直犯嘀咕,心說你也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這話說的……剛要曲膝行禮,男子已擺手道:“免了。”說着看向裡間,“還沒找到?”

“找到了,找到了。”答話的是柳閣老,一面說一面走出來,手裡拿着一疊公文,瞥了葉潯一眼,安撫地笑了笑,“貴客突然來訪,也怨不得你唐突。”

男子輕輕一笑,“知道你護短兒。唐突的是我,這總成了吧?”接過公文,他對裴奕道,“你的事照我的意思辦,儘快,別總讓我滿京城找你。”

裴奕嘀咕一句:“什麼時候滿京城找我了?”

男子慢悠悠地道:“要不然我住到你那兒,每日求着你務正業?”

裴奕笑起來,“您可別,您這可是要我的命呢。”又嘆氣,“說來說去,我是個不務正業的。”

男子笑着拍了拍裴奕肩頭,步調悠然地往外走去,“柳閣老送送我,還有事情要跟你說。”

柳閣老稱是,亦步亦趨跟了出去。

男子一走,葉潯沒來由地覺得輕鬆下來,輕輕透了一口氣。

裴奕則已從竹苓手裡接過那隻小鳥,問道:“知道柳閣老的藥箱在哪兒吧?”

“知道。奴婢這就去取來。”竹苓轉身出門。

裴奕轉身落座,查看小鳥的傷勢。

葉潯吩咐房裡的丫鬟上茶,在他對面坐下,忍不住好奇地道:“方纔那位是誰?看着怎麼跟你很像?不可能是你的兄長吧?”從沒聽說過裴奕還有手足。

裴奕卻看着那隻小鳥,“腿斷了。”

“能治好麼?”

“小事,放心。”裴奕又斂目細看着那條帕子,是小貓滾繡球的圖案,微微地笑,這纔回應她先前的問話,“方纔那位不是我兄長,你覺得他是哪類人?”

“嗯……”葉潯認真想了想,“讓人很畏懼的那種人。”

裴奕找了由頭,把房裡的丫鬟一個打發出去,這才道:“他的確是。”又似笑非笑地看住她,“我日後就要在他手裡討生活了。實在是沒法子,不然娶不了你這高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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