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抱着劍站在遠處,手腳不知從何時起變得無比沉重,早該想到的,這種人不是他的,而且永遠都不會是屬於他。自己只是一個跟在少爺身後的下人而已,奉命守谷,或許一輩子都要呆在這裡,谷口的風吹得下襬洌洌作響,趙補之走向馬車的時候忽然道:“隨風,一同回京吧。”
隨風以爲自己聽錯了……又聽那剛硬的聲音道:“非要我說兩次麼?”隨風大喜,快步跟上。最是多情少年時,趙補之輕輕搖頭。
一路車馬顛簸,許諾也都只是安靜的坐着,一語不發。清澈如水的眼睛一直都未從趙補之身上轉移過,對趙天一的思念如秋水氾濫肆無忌憚。
與此同時,趙補之也是在心底暗自揣測許諾的來歷,看他性格雖冷淡,舉止卻文雅有禮,坐着顛簸的馬車一天一夜居然沒有過任何抱怨。除了被帶出谷外時對着四周眼神一陣迷茫外,他至今未發出任何聲音,眼如琉璃,面無表情。
若不是親眼所見,趙補之幾乎要以爲,方纔那撲到自己懷中的是另有其人,奇怪的人。
幾縷細細的陽光從布簾花紋上穿過,敷在他蒼白的臉上,幾近透明的臉上隱約看得到清色的脈絡,側面柔順的線條處彷彿被鍍上了一層金光,再配上一臉無慾無求的表情……趙補之伸出手去遮稍顯刺眼的光線,一條黑色的影子在許諾潔白如玉的臉頰上出現,他終於想起什麼地方奇怪了,眼前這人,居然……居然是沒有影子的。
許諾稍稍掀動眼皮,略帶疑問的看着趙補之的笑臉。
一覺醒來便處荒無人煙的深谷中,四面環山,與世隔絕。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不論何地都可以來去自如不受身體約束的時候,才真的確定自己已經死了,心和人都回不到原來的那個世界了。現在還能被稱作爲人麼?只是一縷不知該何去何從的魂魄吧,於是就這麼隨風飄泊着。
終於有一天,風停了,他留在了一個叫姚花谷的地方,那裡四季如春,飛鳥絕跡,只有一隻小小的白狐,每天陪他一起看日出日落,一遍遍數着自己的寂寞。
趙天一究竟如何,終是不敢去想,想一次心就痛一次,無藥可醫。失了人的形體居然還保留着人的感覺,這種無法控制的情緒讓他愈加失落。
本以爲,人一旦死了,就不會再想再痛,卻料到終是抵不過命運的撮合。
那個繁華無比的21世紀都,於他彷彿南柯一夢,有時對着茫茫天地他甚至會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到過那個地方,夢裡那個叫趙天一的人,有沒有真的愛過,車廂裡那具冰冷的屍體,到底是不是自己。
在那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呆了三年,他以爲自己的心已足夠平靜。見到趙補之的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錯的多麼離譜。
愛一個人倘若十年,怎可能說放就放,儘管在死前對他想說的話有多麼決絕,心中依舊難捨難棄。自己靠在他肩膀上的那一刻,明顯感到了他隱約的詫異。
“他是趙天一,我愛了十年的那個人”,許諾在心裡欺騙自己說,如果這是夢,他願長眠不醒。
姚花谷四季如春,他身體依舊無法溫暖,那人身體火熱,他捨不得放手。“自己也許是長久寂寞,出現幻覺了”,許諾在心裡自言自語的說。
“你可願隨我離去?”那人揚眉輕笑,眼角的精明透露出算計的神色。我願意,那世終歸無緣,今生倘若能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都隨你去。
此人衣着華貴舉止霸氣,眼神充滿誘惑,嘴角輕笑卻不達眼底,居心叵測。
不過,就算不是趙天一也沒什麼關係,更何況,有着一張和趙天一幾近相似的臉。心底,同樣有深藏不露心思和算計。倘若用一個詞來形容趙天一,除了自私還是自私,就這樣一個人,許諾還是愛了,居然無怨無悔。別問爲什麼,愛一個人需要理由麼?
辛苦愛了十年,又苦等了三載,他靠在趙補之肩膀的那一刻,才突然發現自己原來已如此疲倦。是該找個人依靠一下了,既然不能跟想愛的人在一起,那麼對方是誰也就無所謂了吧。
一路上許諾都有意忽略掉對面那雙若有所思的眼神,這人好像並不打算解釋自己錯認他的事情,也好,給自己一個留在他身邊的理由吧。
馬車一路奔馳在官道上,許諾就緊緊的依靠在趙天一的肩膀上。他身上有着淡淡的檀香,三年不曾閉眼的許諾聞着在鼻端纏繞的淡香忽然就犯了困,彷彿蒼海中一葉孤舟找到了可以停泊的小島,心如船隻飄泊太久,是要好好休息一下了,他慢慢的瞌了眼。
他夢到自己和天一過去十年裡的點滴,夢到他華麗無比的婚禮和絕望躺在車廂裡滿身鮮血的自己,夢到那晚的煙花絢爛無比,夢到自己孤魂一縷殘留在異世……
趙補之溫柔的看着懷中之人合了眼,確定他的確睡着纔開始不動聲色的觀察着許諾:臉色蒼白,像失血過多。眼睛清澈透明,彷彿能將人所有的心思一眼看穿,神色淡然,一幅不堪世事的從容自然。
尤其是他的‘輕’功,已經嚴重超出了人體所能達到的極限,空懸青石上方能保持紋絲不動,身法快如閃電轉眼便從幾丈遠來到自己眼前。就連陽光下的影子都淡得幾乎輕不可見……
若非肩膀上細微的呼吸在提醒着他此人爲活體存在,他恐怕真會以爲是天外之仙降臨人間。他似乎睡得頗爲不安,兩片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躍躍欲飛,彷彿只要輕輕一動就會醒來。
正在此刻,他聽到車外有奔跑的腳步聲,隨手點了許諾的睡穴。稍後,他略顯訝異的看着自己的手,嫺熟而自然的動作……點他穴道的第一個念頭不是怕他聽到什麼不該聽的話,而是擔心他會被吵到,怎麼會這樣子……
“公子!府上派人來接。”隨風看着來人說。
趙補之皺了皺眉頭道:“問他何事?”莫不是府上那老爺子又惹出什麼亂子……
隨風同來耳語,稍後猶豫着稟報:“老爺……在百花樓被人打了。”
果然……這老頭,沒有一天讓人省心過。趙補之五指緊握,關節發白,黑着臉道:“何人所爲?”
“楊大人之子,楊勝。”“知道了。天黑之前能否到達府內?”“稍後驛站換馬,應該可以。”“嗯。”
趙補之拂着額頭,阻止暴出來的青筋,任他在外人面前如何喜怒不形於色,府裡那老頭子能不動聲色的讓他勃然變色。明明已是年近花甲之人,居然還逛妓院,逛妓院不可恥,可恥的是二十年來如一日!至今趙補之都十分慶幸,沒有聽到什麼關於自己身世的不良傳言,否則就是刀剮了這老匹夫,都不足以泄私憤。恨歸恨,朝夕相處二十年,衣食住行都照顧得頗爲周到,想想終歸於心不忍。
換過馬匹後又忍不住向隨風問道:“他身體可有大礙?”倘若那楊勝真動手傷了人的話,定讓他吃不了兜着走,趙補之心想。
“呃……只是臉部擦破點皮,其它無礙”,隨風觀察他臉色稍稍緩和,又補充道:“老爺把楊公子腿給打斷了。”
趙補之面無表情的抱着許諾上了馬車,揹着隨風的臉變得無比猙獰,“趙匡啊趙匡,好,你真行,好得很哪。”
隨風坐在車前,隱約聽到車內的格格磨牙聲,脊背一陣惡寒,老爺,您要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