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來朝貢,漢家朝迂必有賞賜。然則名爲賞賜,卻比朝賁使團獻上的方物價值高昂數倍不止,這原是爲了體現禮儀之邦的大國風範,值或不值也實在不好說。
但除了這些實物賞賜之外,諸多朝貢使團往往還會有一些人員上的請求,比如請求要工匠之類的等等,照例,他們的這些請求即便不會全部滿足,至少也會滿足一部分。
作爲登基以來的第一個入神都的大型聯合朝貢使團,前次的十使團朝貢爲武則天“德化海內”的形象大大加分,是以她自然就對這十使團份外優厚。
十使團之孫波使者在得了實物賞賜之後,一併有了人員上的要求,這其中除了工匠之外,尚有樂工之請。
由是,柳眉在左教坊私認下的那個師傅毅然報名應召,願爲武周樂工的代表,西行千里前往孫波。
由此,剛剛跟她學藝僅有月餘時間的柳眉就面臨着空前艱難的選擇,是留在神都宮城做一個毫無希望,學藝被防賊一樣,名爲樂工實爲雜役的學徒?還是跟着師傅前往孫波一搏,畢竟她是這位私師唯一的弟子,她實也願意將一身傾世技藝傾囊相授,現在就是時間問題了。
去?
還是不去?
遲疑了許久,也猶豫了許久,當柳眉機緣巧合聽了一次蘭三孃的歌聲,看了一曲花依人的《拓枝》軟舞后,她最終下定了決心。
從九歲那年開始,柳眉的世界裡最重要的就是歌舞樂藝,雖然當初她苦練這些的目的是爲了在襄州龍華會上一鳴驚人,當選龍女,搏一個脫離樂籍的機會。但七年夜以繼日的苦練下來,歌舞樂藝實已融入了她的血液,滲入了她的靈魂,成爲了一種發自深心的喜好與追求。
柳眉不喜歡煙花青樓,卻喜歡歌舞樂藝,也喜歡燈光璀璨,萬人矚目的演舞高臺,這一點在襄州龍華會上已得到明確的確認。
天性的剛烈使得柳眉在人生選擇上有時會表現出極端的執拗,譬如之前龍女的選擇。這種執拗表現在眼下,就是柳眉既然到了宮城,既然進了左教坊,既然見識了這世上最好的樂工樂伎,她也就要做到最好。
但歌舞樂藝就如吟詩作詞一樣,要想攀登到巔峰,除了夜以繼日,頭懸梁錐刺股的勤奮之外,還需要天賦。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天成啊天成,沒有那天賦可以成就,也只能徒喚奈何。
聽了蘭三孃的歌聲,真正切身體味到那種自己並不具備的天賦之後,柳眉在歌藝上的希望破滅了:看了花依人的《拓枝》軟舞,柳眉明白了原來有一種柔媚,有一種柔若無骨也是天生的,半點勉強不來。於是,她再也沒有了爲唐鬆跳一曲《拓枝》的心望。
執拗的柳眉執拗的相信着,她答應唐鬆的那一曲舞是一個約定,一個她終將履行的約定。
然而,既是爲唐鬆而舞,又怎能不是最好的自己舞出的最好的舞蹈?
曾經,柳眉相信自己苦練七年的《拓枝》舞就是最好的,沒有之一。
在襄州的確是,但看了花依人的那一舞之後,她知道不走了。
但柳眉卻並沒有絕望!沒有了歌,還有舞,沒有了軟舞,至少還有健舞。
她沒有歌藝的天賦,沒有軟舞的天賦,但他卻有着與其剛烈生性珠聯璧合的健舞天賦。
此時舞分軟、健兩種,就如軟舞中有許多更爲細緻的分類一樣,健舞也分有很多種。柳眉不可能具備着裡面所有的天賦,胡旋,胡騰都沒有,但她有一種就夠了。
即便是在健舞中,菲也是最爲丙健的一種,堪稱健舞之王,自前唐開國以來近百年間,能將之舞好的人絕不超過三個,她私下裡認下的這車師傅就是這三人中的最後一個。
師傅說她或者會成爲第四個,甚或有可能超越此前的三人,成爲百年間健舞之王的王中之王。
師傅說的這些她相信,因爲她曾經在那個月夜僻院中親眼目睹了師傅的那一舞,那足以讓漫天羣星也爲之黯然失色的驚天一舞。
正是這一舞爲她開闢了一個無線廣闊的新世界,使她陡然發現,原來世上真有那樣一種能讓女子也舞出天地奔涌,江河倒流之至大至剛氣勢的舞蹈。
那是當之無愧的健舞之王!
師傅說,她有天賦。柳眉相信,因爲雖然學此舞蹈僅僅月餘,但她對這種舞蹈卻已有了血肉相聯,甚或靈魂悸動的親密。
每每一舞練起來,她便能全身心的沉入其中,甚或連唐鬆的影子都徹底的忘卻。
就像一個迷途很久的孩子看到了遠處家門的燈光,雖然距離是如此的遙遠,但深處暗夜中的她卻已徹底的走出了迷茫,認準了方向。
如此清晰的心靈感應,這不是天賦,是什麼?
事已至此,柳眉便不想,也根本不忍捨棄這樣的一個機會。爲了這個機會,她願意追隨師傅遠赴無數宮人口中恍然如蠻荒之國的“孫波。”願意在那個終年冰寒的高原之國苦守四年。
去了,是四年之苦。
不去,或許就是一輩子的後悔!
柳眉不是個喜歡後悔的人,所以自打定這主意後儘管同住的那些學徒們看她時目光怪異,她自己卻很安然。
然則,這份安然與無悔卻在此時,在見到唐鬆,在知道唐鬆能將她接出冰寒的深宮,在聽到唐鬆對她此後生活的美好安排後無可避免的動搖了。
儘管憑藉着天性的執拗,柳眉還是說出了想報名前往孫波的想,但她的心卻很亂很亂。
感情與理想
在這兩樣對柳眉而言最爲重要,已成爲其生存意義的物事中該如何抉擇?
這一刻,柳眉很茫然,很無助!
聽完柳眉的想,唐鬆當即“啪”的一聲拍案而起,“不行,不能去”
回想起過往一年多的分離,想起這一年多所經歷的坎坷曲折,尤其是莫名的想起後世那個相戀四年,無數次陪着她去琴房,她卻最終毅然決然的飛往了維也納的音樂女孩,唐鬆的心裡就像狠狠的插進了一根刺,舊創新傷,痛徹心肺。
又是四年
又是一個音樂女孩
穿越一千三百年的時空,似乎又是一個輪迴。
後世裡,那個信誓旦旦會回來的音樂女孩再也沒有回來。
眼前,柳眉呢?
因爲心中的情緒太激烈,以至於在柳眉面前歷來都很輕鬆愜意的唐鬆此刻連坐都坐不住了,拍案而起後,便在亭內來來回回疾走不停,口中語速驚人,“不能去,決不能去。吐蕃高原那是什麼地方你知道嗎?肉煮不熟,水燒不開,氣兒都喘不過來,你的苦還沒受夠?你在神都自有我照顧你,去了那裡之後呢?”
看着眼前很陌生的唐鬆,聽着他這連珠般絲毫不容人接口的話語,柳眉感覺很幸福,與此同時,心中的糾結卻是更深了。
去?還是不去?
唐鬆,還有那健舞之王的夢想都是她生命中最珍貴,都不想捨棄的。
這一刻,連柳眉自己都覺得她很貪心,貪心到什麼都想要。
唐鬆說完,亭子裡竟然沉默了起來,不過這沉默之持續了很短的時間,打定主意的柳眉緩步走到唐鬆面前,“不去,我不去了”
“嗯”發泄後情緒逐漸平復下來的唐鬆伸手捋了捋柳眉的頭髮,“那地方真是太苦了,不去就好”
兩人復又坐了下來,邊小口的喝着波斯釀,邊如之前那樣隨意的說着話。
只是,此時再沒有了之前隨意閒話時的那種氣氛與感覺。
柳眉雖然盡力的很歡樂,但她這種勉強唐鬆能清楚的感覺到,還有她那不時的走神與惆悵。
唐鬆停了算。
“嗯?”從又一次不可自制的走神中回過神來的柳眉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繼而,臉上有了歉疚。
“這套宅子真好啊,就是襄州的唐三老爺也住不上這麼好的宅子吧,我能住在這裡真好”
“這花園裡的花真漂亮,我最喜歡花了,改日,一定要在這裡面再多種些牡丹”
唐鬆沉默,柳眉的話卻多了起來。
看着如此的她,尤其是聽她說到喜歡花時,唐鬆恍然間似乎又回到了當日的襄州。
“聽說神都很漂亮呢,襄州城中誰要是去過一趟都城,回來都是眉飛色舞,好讓人羨慕的”
“是啊,神都很漂亮。尤其是每年四月的牡丹花一開起來更是滿城錦繡”
“那可真好,我本就喜歡花的”
“嗯”
“聽說皇宮是天下最富麗堂皇的地方,對嗎?”
“皇帝住的地方嘛,當然最漂亮。尤其是這洛陽的宮殿。前年聖神皇帝登基時纔剛剛修葺過的,雕樑畫棟,亭臺樓榭俱是天下無雙”
“我能去那麼熱鬧的地方,住在那麼好的房子裡,還能跟宮中的名師學習曲樂歌舞,真好!喂,你該爲我高興纔是啊”
這是一段讓唐鬆永難忘懷的話,卻也是一段最言不由衷的話,任誰都知道柳眉這是假話,說着這番話的時候她實是心如刀絞。
時隔許久,似乎又是一個輪迴,柳眉居然又開始這樣說話了。雖然此刻她絕不會像上次那般心如刀絞,但唐鬆又怎會聽不出她心中的不快樂?
一時間,唐鬆也疑惑了!
最初聽到柳眉被徵召的憤怒,此後從襄州一路走到現在,其間歷經艱難曲折,他甚或兩度生死一線,做了這麼多,之所以會這樣做,究竟是爲了什麼?
難道不是希望擺脫被人操控的命運?
難道不是爲了讓柳眉過得更好,過上她應該過,想過的生活?
爲了那一個約定,他真的是盡力了,盡力到不惜以命相搏,現今結果似乎也很不錯,柳眉能出宮了,她自由了,但如。
都是遠行,那次是柳眉被動的不願去,卻不得不去,因爲那一紙徵召令操控了她的命運,使她心如刀絞。
這次卻是她主動想去,卻不能去,因爲自己操控了她的命運,替她做出了看來她並不願意的選擇,所以她不快樂。
原己給他設想好的那些美好的如同公主般的生活,其實並不是她真想過的生活。
如果是這樣…,那自己這一年多的曲折艱辛,還有什麼意義?
唐鬆帶着滿眼的茫然擡起頭看向柳眉,柳眉向她粲然一笑。
這一笑也如那回一樣。
一樣的燦爛
一樣的明媚
一樣的言不由衷。
柳眉不斷的說着,不斷的笑着,唐鬆低下頭來,在煩亂迷茫的心神中陷入了沉思。
越是見唐鬆如此,柳眉就說的越多,到最後那些言不由衷的話已經快要說盡時,唐鬆終於擡起頭來,“你那師傅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是左教坊中專司負責收貯樂器的柳眉幾乎是下意識的就接過了話頭,這一刻,她的眼睛裡有光芒閃動。
說完之後,柳眉才意識到不對,有些不安的看了唐鬆一眼。
心底一聲嘆息,唐鬆展顏一笑這笑容如此清朗,恰如這初夏午後的陽光,清澈而溫暖。
見到這個笑容柳眉依稀又回到了襄州的那個午後,全身猛然輕鬆下來的同時,心卻是一跳。
“一個收貯樂器的跳舞能有多好?竟讓你甘心隨着她遠赴孫波?”
見柳眉居然有些怯生生的看了他一眼,唐鬆復又一笑,柔聲道:“說吧。
“她原不是收貯樂器的,十五年前,她本是教坊司中的坐部伎,那時還是前朝的高宗在做皇帝,有一次高宗單召了她一人往太極宮演舞,這事後來就被當今陛下知道了。師傅隨即就從長安被髮往了洛陽,一併再不準其當衆演舞,所以……”
不等柳眉說完唐鬆已經明白了,這又是武則天的手筆啊。
十五年前就已榮升爲僅次於供奉的坐部伎,並能被高宗皇帝單獨召去演舞,柳眉這師傅的能力唐鬆已經完全不懷疑了。
“你們若去別波那女兒國,多長時間才能回來?”
柳眉心中狂跳,但越是如此她就顯得越發怯生生的,連聲音都是如此,“初時宮中詔令下來,誰都不願去。別波使者就有了話,說此去主要是授徒,只要技藝教的好,就放大家回返。師傅說,最多四年也就夠了”
唐鬆邊用手無意識的叩擊着身前的石几,邊喃喃聲道:“四年……,好長”
柳眉聞言,心下一黯,卻又有一絲解脫的感覺,那種心情與滋味實在複雜到了極處,也亂到了極處。
就在這時,卻聽唐鬆“啪”的一拍石几,“柳眉,你想去就去吧”
柳眉猛一擡頭,不可置信的看着唐鬆。
唐鬆站起身來走到柳眉身邊,輕撫着她那烏黑的髮絲,“四年後,當你回來時,一定要好好爲我跳一曲健舞”
仍舊坐着的柳眉已經說不出話來,側身之間雙手緊緊抱住了唐鬆,將頭頂在他的身上一言不發,只是不停的,不停的點頭。
當柳眉的情緒徹底平復下來時,兩人之間便徹底恢復到了當初鹿門山中的狀態。
只是此刻的柳眉卻不讓唐鬆再走,便就保持了剛纔的姿勢,坐在石几上的她雙手環抱住唐鬆,一併連身子都似支撐不起般全靠在了他身上。
“喂,我又有了個新名字”
“是藝名吧。
“啊…你怎麼知道?”
唐鬆嘿嘿一笑,不解釋。
“師傅一生孤苦,既無親人也無子女,我既是她唯一的弟子,至少在習舞,演舞的時候總該繼承她的姓氏,讓別人知道她”
“嗯,一日爲師,終生爲父,正該如此,你師傅是什麼姓氏?”
“家師複姓公孫,我那演舞時的名字也就隨着她姓爲公孫。我又是師傅的第一個弟子,是爲大娘”
言至此處,柳眉抿脣一笑道:“所以我的另一個名字就叫公孫大娘”
聽到這個名字,唐鬆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
上官婉兒仰起臉來,不解的問道:“怎麼了?”
唐鬆卻沒答她,徑直問道:“你說的那健舞之王是什麼?”
“就是健舞之中的劍器舞”
“劍器舞,公孫大娘”
這是再也不會錯的了。
唐鬆徹底的無語了,甚或有一種被歷史驚悚住的感覺。
原來這個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柳眉就是後來被譽爲開元三絕之一,唐宮第一舞人,以劍器之舞名動天下,每一舞出必定觀者如山,進而成爲盛唐標誌的宮廷供奉一公別大娘。
此刻,極度震驚的唐鬆根本無暇理會柳眉的疑惑,腦海裡浮現的便只有詩聖杜甫的那首絕唱一《觀公孫大娘舞劍器》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爲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最終,柳眉搖醒了唐鬆,“怎麼了?”
“沒什麼”唐鬆仔仔細細的將柳眉又打量了一遍後,驀然一笑道:“我都等不及要看你的劍器之舞了”
“現在可不成。四年之後我必回來,爲你一舞”柳眉明媚的一笑,杏眼圓圓,柳眉彎彎,“逛…是一個約定”
半月之後,唐鬆隨着絡繹不絕看熱鬧的神都百姓一起出神都厚載門,送走了浩浩蕩蕩返國的十使團。
目送十使團的隊伍遠去,目送隊伍中的柳眉遠去之後,唐鬆片刻不停的返回了神都,一路直入宮城。
就在三天前,他條擬的那份章程已經謄抄給了政事堂諸相公,當時便定於今日御前會商此事。
同樣也是在今天,政事堂次相陸元方將正式薦舉他白身入仕。
柳眉雖已西去,但唐鬆將要走入的卻是一個風起雲涌的大世界!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