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4節

一條由曳光穿甲彈組成的明亮耀眼的金屬長鞭瞬間抽中的這架一直在戰場上賣弄着威風的獅鷲。

本來機身厚實的裝甲能夠保護H-4D不受2.7毫米以下口徑防空武器的威脅,可這次掛在武器掛架上的火箭彈巢卻不幸被曳光穿甲彈擊穿,還沒來得及發射掉的‘九頭蛇’火箭彈頃刻之間被引爆開來。

災難還只是剛剛開始,緊接着這架直升機的密封油箱也被‘九頭蛇’火箭彈的爆炸誘發,形成了二次爆炸。

拖曳着巨大的火球,撲閃着翅膀的黑色獅鷲掙扎着試圖脫離死神的召喚。

可爆炸實在發生得太快,這架H-4D上的飛行員甚至沒有時間按動火箭逃生椅上的紅色按鈕。

這架直升機很快脫離了它原本計劃的飛行線路,四處迸飛的機身碎片宣告H-4D生命的終結,連同座艙裡面的飛行員。

急於復仇的其他直升機則紛紛掉轉機頭朝我們這裡掃射轟炸,剛剛進入塹壕準備朝山腰間正在朝上面攀緣的鬼子步兵射擊的我們這個火力小組不得不再次縮進坑道里面。

當這批鬼子的直升機受到更多的地面阻擊火力攔截的時候,它們開始逐個脫離戰場,躲避到稍遠一些的山丘附近,等待着反撲的機會。

郭永手裡的六管機槍又活躍起來,曳光穿甲彈編制的火紅的金屬長鞭有力地在鬼子進攻隊伍中來回抽打鞭撻。爬到一半路程的鬼子兵們被這突兀其來的猛烈掃射壓制得無法擡頭,後面進行曲射火力支援的鬼子自動榴彈發射器見狀趕忙對我們這邊進行反壓制。

不久,我們的無坐力炮和自動榴彈發射器也對鬼子的曲射支援火力進行反壓制,偶爾,我們的37高炮射手也將高炮打平進行掃射。鬼子的曲射支援火力只能斷斷續續地變動陣地朝我們開火。

郭永見鬼子壓制火力已經轉移方向,再次跳入塹壕從射擊孔朝下面的鬼子們揮舞着火紅炙熱的金屬長鞭。

雙方的射手就這樣在壓制與反壓制間對抗着,各自的重型壓制炮火也不時登場表演。

隨着戰鬥的進行,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流逝。

凌晨時分我們師和80師的壓制火力已經徹底消耗完他們的炮彈儲備。我們設置在山腰上打平射的37高炮也打完最後一發炮彈。火箭筒手和無坐力炮手,連同自動榴彈發射器射手的彈藥也把彈藥全部發射干淨。我們現在沒有重型火力的支援,只有坑道里還在工作的微波壓制系統還在給予着電磁庇護。

鬼子整夜都被我們阻隔在半山腰無法繼續前進,下面的坑道出口也被我們其他的部隊層層設防,鬼子沒有辦法朝坑道深處推進。

可迸發出頑強戰鬥力的戰士們楞是將鬼子擊退一千公尺,將鬼子驅逐到山腳下的泥漿潭裡去了。

凌晨五點,我們這個戰鬥小組被其他戰鬥分隊替換下來,我們幾個戰士草草地在坑道里休息三個小時,補充了寶貴的水和食品。

鬼子在這三個小時裡卻沒有停歇,一輪接一輪地發動着新的進攻。

其他已經匱乏小口徑彈藥的戰士們將我們這個火力小組其他步槍和衝鋒槍的彈藥悉數拿走,連我們不多的幾個手雷也被拿走,只留下因爲口徑不對而無法使用的轉管機槍子彈。

現在我們這個火力小組的彈藥手就只剩下各自胸前的光榮彈。

趴在坑道出口附近一個還沒有坍塌的塹壕射擊掩體裡,我們這個火力小組等待着鬼子白天的又一輪進攻。

鬼子遠程壓制炮火的遮蔽射擊剛剛結束,山腰上滿是硝煙油子的嗆人氣息。剛纔他們的炮火射擊密度與前天相比簡直稀疏得可憐。

“郭永,今天雨是不是停了?”

透過逐漸散開的硝煙,我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周圍的景緻。

郭永沒有回答我,只顧專注地看着山腳下鬼子的動靜。

今天好象真的沒有下雨,天空略微變得透明起來,山腰遠處的物體也不象前一段時間那樣模糊不清。

陽光!

居然有陽光!

隨着硝煙被西南風逐漸吹散,早上的太陽光如同夢境般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多少天了?

十五?還是二十天?

我已經記不起上一次看見太陽是什麼時候,所有的人好象都和我一樣感覺自己都已經發了黴。

習慣於陰沉與黑暗的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太陽光照射得有些眩目。

身體在已經被幹涸的泥漿弄得梆硬的作戰服裡不安地扭動着,儘管我極不情願地讓粗糙骯髒的作戰服緊貼着肢體。

儘量剋制自己不要理會泥漿的惡臭,我閉上眼睛貪婪地體驗着陽光照射在臉上的舒服感覺。

明天,我還能看見明天的太陽嗎?

我暗暗地思酌着,活下去的渴望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急劇地在腦海中翻騰。

我們能不能都活着看見明天的太陽?

我環顧四周,仔細地注意着周圍同伴臉上的表情。

是的,我看見和我一樣欣喜而又充滿渴望的眼神,陽光讓所有的人眼中都散發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我們要活下去!活着看見勝利!”

因爲看見陽光而興奮不已的我大聲地朝周圍的戰士們喊道,手裡揮舞着捏緊的拳頭。

“先消滅這些鬼子再說吧!”

郭永沒有象我想象中那樣迴應我,直視前方的眼神裡充滿憤怒與仇恨。

我不滿地扭頭朝山下看去,映入眼簾的一幕情景讓我把準備抱怨郭永不解風情的話語生生嚥了回去。

是鬼子!

正沿着山坡朝我們衝鋒的鬼子!

一色光着膀子提着戰刀嗷嗷叫的鬼子!

排着隊,跟在膏藥旗後面密密麻麻看不見頭尾的鬼子!

笑容飛快地從我的臉上退卻消失,代替着的是腿部微微的顫抖,頻率越來越高的顫抖。

剛被飲用水滋潤過的嗓子突然變得乾渴起來,想再喝一杯水的念頭不停地折磨着我。

費力地吞嚥着並不存在的唾沫,我臉色蒼白地朝旁邊冷冷站着的郭永身邊靠去。

“瘋了!鬼子是不是瘋了?”

我們這個火力小組不遠處的另外一個戰士失聲喊了起來,促狹的嗓音在寂靜的戰場上顯得異常尖銳刺耳。

步槍的掃射聲緊接着那個戰士的驚叫聲傳進我們耳朵裡。

接着更多的步槍和衝鋒槍從不同的掩體裡朝鬼子的隊列掃射。

都是長長的點射,這些搶先開火的戰士都和我一樣被眼前從未見過的情景所震懾。

打頭扛着膏藥旗的鬼子應聲栽倒,可後面的鬼子又很快揀起來。那些缺乏準頭的恐嚇性掃射並沒有給正在列隊衝鋒的鬼子造成多少有效傷亡,膏藥旗繼續執着地朝我們陣地靠攏。

“郭永,是不是該掃射了!”

我緊張地提醒站在身邊的郭永。

他的槍口仍然低垂着指向地面,絲毫沒有射擊的打算。

我的衝鋒槍已經在剛纔休息的時候給一個士兵拿走,現在我只剩胸前的光榮彈和背後重新壓滿曳光穿甲彈的加特林機槍金屬彈鏈。

“老衛,別急。再等等!”

跟我說話的時候郭永的眼神還死死地追逐着鬼子前進的步伐。

用黃彪的打火機點着先前在坑道里討來的一根香菸,郭永深深地吐出一口菸圈,嘴角帶着深深的鄙視與厭惡。

我們現在距離鬼子還有大約一千公尺,這是加特林機槍有效射程以外的位置。雖然我明明知道這些,但我仍然忍不住請求郭永射擊。

鬼子排列着整齊的隊列逐漸靠上我們下面第一道火力線,十幾面膏藥旗傲慢地揮舞在隊列前面。

一場註定將會用遍地的血腥來裝點大廳的交響樂馬上要開演,無形的指揮正在注視着自己的樂隊,指揮棒頂端挑着的膏藥旗在微微抖動。

五百米,鬼子仍然有力地踏着整齊的步點。

指揮棒揚起了,踏在泥漿中的步點如同錘子在鋼琴低音區敲打,發出沉悶而又有力的節奏。

四百米,我已經能夠清晰地看見鬼子靴子上的泥漿。

在鋼琴低音區敲打發出的沉悶節奏愈發地響亮,帶着統治性的威懾,彷彿主宰着整支樂曲。

三百米了,揚起的指揮棒重重地落下,終於,在序曲過後樂章正式開始演出。

在指揮官高揚的戰刀示意下鬼子兵齊齊地發出吶喊朝我們陣地撲來。

鋼琴手敲擊出的低音節奏達到最高點。在空中揮舞的戰刀被毫無遮攔的太陽折射出縷縷寒光,一色光着上身揮舞軍刀的鬼子兵們嚎叫着衝向我們第一道火力打擊線。

戰爭的指揮者滿意地看着統治樂譜的鋼琴手,空中急促地揮舞着的指揮棒即將要觸及那讓人興奮不已的血液與哀號。

當成羣結隊的鬼子們奔跑到距離我們第一道火力打擊線只有大約一百公尺距離的時候,蹲伏在這條戰線上的全體戰士在指揮員的號令下同時開火。

不甘作爲配角而成爲樂曲殉葬品的黑管手開始演出了,迴應指揮的是那簇簇迸飛的火焰,從槍口噴涌而出的火焰。

還算密集的自動步槍和衝鋒槍火力來回地在陣地前面拉扯編制着火網,可效率並不高。

奔跑在前面的幾個鬼子們紛紛應聲栽倒,可後面卻又涌上更多嚎叫着的亡命者。

驚懼的黑管手們竭盡全力地試圖衝破這個已經被低沉音符統治着的天空。

沉悶雜亂的低音節奏並沒有因爲這突如其來的掃射而中斷,相反,在指揮棒的敦促下,更大的低沉噪音充斥在舞臺之間,夾雜着野獸的嚎叫聲。

第一道火力打擊線的火力密度無法對蜂擁而上的鬼子構成全面的威脅。

鬼子很快沿着幾個缺口衝進我們人手和彈藥都匱乏的第一道火力攔截線的戰壕裡。

逐漸,更多的陣地被鬼子撕裂。

前面的戰士們在戰壕裡和揮舞戰刀的鬼子展開肉搏戰。

黑管手的鮮血映紅了陣地前沿,嗜血的亡命徒卻愈發地興奮狂熱起來。

樂隊指揮那原本狂熱揮舞的指揮棒在血腥的樂曲中興奮地更加肆無忌憚地抖動着。膏藥旗傲慢地搖曳在我們第一道防線上空,旗子中央那塊紅紅的血跡奪目攝人。

看見一個個光榮彈在下面的塹壕裡逐個爆炸形成的火球,我的拳頭都快捏碎了。

一次衝鋒!

鬼子僅僅用一次衝鋒就將我們戰鬥一夜才奪回的前沿陣地給撕裂了!

低沉的敲擊繼續迴盪在大廳之中,帶着滿意的血色。

我臉色慘白地看着正在越過第一條火線的大羣鬼子們。

“老郭,老郭你快開火啊!”

旁邊另外的戰士尖叫着催促郭永。

郭永仍然沒有動彈。

嗷!

揮舞的戰刀的鬼子們又衝過了五十米。

刺耳的低音已經完全充斥在舞臺所有的空間裡,沒留一絲空隙。

“老衛,準備彈鏈吧!”

郭永說完吐掉嘴裡的菸頭,伏身提起沉甸甸的六管機槍。

沒有將機槍架在塹壕射擊孔上,郭永縱身跳上塹壕頂端將機槍緊緊抵在腰間。

“滾你媽蛋!”

郭永端着加特林機槍怒吼着徑直朝正在衝鋒的亡命徒開火。

每分鐘六千發的射速,加特林六管機槍的槍口在轉瞬之間噴涌出暴雨般的彈幕。

抑鬱已久的小號手挺拔地屹立在塹壕的頂端,在清晨的曦陽中開始了他**的演出。

在這寬闊的山谷上臨時搭建的舞臺上,孤獨的小號手那高亢嘹亮的高音穿透薄薄的霧靄,如同漫天冰雹般清脆的音符昂然迴盪在清晨透明的天空中。

指揮錯愕地注視着這個突然出現在舞臺上的小號手,原本熱烈揮舞的指揮棒忘卻擺動。而正沉浸在統治性演奏快感中的鋼琴手則厭煩地加快了敲擊的節奏,試圖用強烈霸道的音符將小號手的樂曲淹沒。

可高亢的小號音符卻有力地穿透着曾統治整個樂章的沉悶敲擊聲,奮力在整個樂隊的上空攀緣升騰。

曳光穿甲彈執着有力地追逐着山坡上揮舞着沾滿戍衛者鮮血的鋒利戰刀的入侵者。激昂的旋律用一個個尖銳的音符刺透沉悶的低音,輕蔑地將它們推倒擊碎。

穿甲彈逐一撕裂了還在咆哮着的入侵者身體,重金屬彈頭穿透着任何敢於阻攔的血肉盾牌,彈頭巨大的動能毫不留情地將鋼琴手醜陋的軀體掀飛。野獸原本興奮的嚎叫聲變成瀕死的慘叫,醜陋的軀體紛紛栽倒,只留下滴着血的鋒利指甲在地上翻滾。

煩躁的鋼琴手仍然倔強地敲擊着,更多揮舞着戰刀的鬼子漫了過來,試圖將小號手吞噬。

迴應他們的是更加密集的彈雨!

沒有一絲空隙的彈雨!

以數倍音速飛行的曳光穿甲彈帶着呼嘯聲平貼着山坡朝目的地奔去,在空氣中因爲劇烈摩擦而發亮的彈體劃出一條豔麗的彈道,密集交織的彈道匯聚成一條金屬長鞭。郭永竭力地揮舞着長鞭,欣長鋒利的鞭梢飛快堅決地抽打切割着任何敢於前進的物體。

在密集彈雨的攢射下指揮棒也開始紛紛墜落,膏藥旗一張張無力地貼在黑臭的泥漿上。

郭永的上下顎緊緊地咬齧着,臉部的肌肉因爲用力而不停地抽搐;加特林六管機槍在他肌肉發達的胸前劇烈地跳動着,槍管在高速旋轉,如同一臺運轉到極限的發動機軸承。

衝在最前面的數百名鬼子眨眼之間被郭永製造的金屬風暴撩倒了一大半。

塞滿幾百發子彈的彈鏈很快發射一空,轉身跳下塹壕的郭永朝我示意更換彈鏈。因爲費力地承受着機槍高速射擊形成的巨大沖擊力,他古銅色的前胸皮膚上已經滿是細小的汗珠。

槍口仍然嫋嫋地冒着青煙的加特林機槍的槍管還在急速地旋轉着,發出清脆的響聲。還在塹壕頂端跳動着的銅製彈殼在岩石和混凝土上碰撞着,發出低沉悠長的嗡嗡長音後滾落在塹壕溝裡厚厚的彈殼堆上。

邊緊張地安裝着彈鏈,我邊偷眼朝山下看去。

在舞臺上空盤旋着的高音旋律暫時停止了。

被這把橫掃戰場金屬鐮刀嚇壞了鬼子兵終於忍不住齊齊臥倒,武士道的信徒們惶然失措地在爛泥堆裡打滾。

見郭永的射擊停止了,在惱羞成怒的軍官敦促下從後面涌上來的鬼子兵揮舞着雪亮的戰刀繼續朝山頂衝來,發出野狼般的嚎叫。

指揮棒被重新揀起,膏藥旗又一次在指揮棒頂端搖曳着,旗子中間的那團血跡如同盛開的罌粟花般妖豔刺眼。

緊閉着嘴,郭永再次跳上塹壕。

驕傲的小號手再次端起親愛的加特林六管機槍,挺拔地屹立在舞臺中央重新演奏起充滿**的樂曲,用自己燃燒的生命。

從他的演奏裡我清晰地感覺到演奏者對生命的演繹,感覺到他獨白裡的灌注的對人生的理解與渴望。

這高亢的樂曲讓我全身的肌肉情不自禁地震顫起來,那些強有力的音符讓我血脈奔流,鬚髮直立。

“啊!殺!”

我實在無法抑鬱自己的感情,奮然跳上塹壕,手臂有力地在空中揮舞着,吶喊着召喚同伴傾瀉出更多復仇的火焰。

一頭頭瘋狂的野獸在無情的火焰長鞭抽打下迅速消融委頓,膏藥旗一面面無力地垂倒在泥漿裡。

空彈殼如同從打穀機傾倒出的金黃色穀粒一般,嘩嘩地從退殼器蹦跳出來。小號手此時又如同田間收穫的農夫,不過他此時收穫的不是糧食,是東線戰場上千千萬萬戰死的戍衛者的渴望,是千千萬萬正在與入侵者搏鬥的中國人的夢想,是山坡上正在攀緣着的鬼子們委頓消融的醜陋軀體和那瀕死的絕望哀號。

炙熱火紅的長鞭在郭永手裡往復揮舞着,帶着非凡的氣勢橫掃着戰場。

彈殼在郭永腳面不安地跳動着。我屏住呼吸傾聽着,分辨那些從郭永從嘴裡間或蹦出陣亡戰友們的名字。

“連長!指導員!孫猴子!程小柱!老柳!……。”

禁不住巨大傷亡的鬼子終於退卻了,留下十幾面膏藥旗和滿山坡的屍體,倉皇遁去。

驕傲威嚴地站立在山坡上,郭永面無表情地手端機槍,一動不動。山坡周圍的戰士們歡聲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