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有什麼事不能晚上說麼？”從茅房出來，又淨了淨手後，發現四周無人，段卉這纔有些苦笑。
方纔欣賞完壁畫後，她本來應該隨同大家一起去後花園的，但才跨出殿宇，海鷗卻忽然拉住了她停了下來，並轉而走向另一個方向。而跟在最後的吳媽明明瞧見了，卻當做沒瞧見，自然是早已知道她們要去做什麼，再加上剛纔海鷗隨口就以茅房中味道不雅而將青花打發回禪房取新的香囊，立時明白海鷗假傳她內急的原因是想要找機會和她談話。
“奴婢就怕等晚上說已經太遲了。”海鷗先回了一句，然後謹慎地扶着她先走了一段，挑了一處離殿宇有數十米距離，可觀三面背靠小樹林的位置站住，這才正色地接道，“小姐如今已經見過上官公子了，應當也對上官公子有幾分瞭解，奴婢斗膽，希望小姐能好好考慮考慮奴婢的建議。”
段卉嘴角含澀，輕嘆了一聲：“海鷗，你的意思我明白，若從世俗的眼光來看，這位上官公子即便身家不顯，只憑這一身氣質確實也堪當良配。但芷兒是我的親妹妹，阮姨又一直對我這麼好，我又豈能奪人所愛？”
海鷗急道：“可小姐你總得爲自己好好想想啊？倘若小姐和三小姐一樣，有生母照顧，老爺又沒有打那個主意，縱然將來不得如意順心，至少也無需再這般忍辱，可老爺他偏偏……小姐，三小姐母女對小姐雖好，可小姐也一樣對她們很好啊，何況兩年前那一次，小姐不就是差點以命相還了麼？爲此，小姐至今還記不起前塵往事，這件事說起來，反而應該是三小姐欠小姐更多才是。更別說有些東西能讓，有些東西是絕不能讓的。”
“海鷗，你不明白的。”段卉輕輕搖頭。若是此刻佔據這身體的還是原來的段卉，經過那麼一次生死之劫，她們姐妹之間的恩情自然可算抵消，但如今此段卉已非彼段卉，這兩年多來，她卻是實實在在地承了段芷母女的情分的，何況芷兒真的是一直都將她當親姐姐看待的。
“奴婢識字不多，是不明白，”海鷗倔強地道，“奴婢只知道，奴婢的命是小姐救的，又深蒙小姐的信任，奴婢就該全心全意地爲小姐考慮，不能讓小姐因一念之仁白白錯過好姻緣而後悔終身。小姐，奴婢知道您的心思，若是以前，奴婢也願意全力助小姐達成心願，可小姐，您有沒有想過若是我們費盡心思最終還是成空了該怎麼辦？”
見她爲了勸諫自己，口口聲聲自稱奴婢，段卉不由苦笑，聽她反問自己計劃失敗又該怎麼辦，心中卻是倏然一驚，雙手不覺一緊。
是啊，若是逃跑的計劃失敗怎麼辦？這兩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夢想着離開這個吃人的牢籠，也從未動搖過這個信念，只一心向這個目標努力，並一次次以自由來鼓勵自己，卻從來沒去想過如果事敗該如何？如今猛然驚醒，才明白不是她想不到，而是她其實是一直不敢去想。因爲，較之整個段府
，她和海鷗兩個弱女子的力量實在是太渺小了，不然又怎麼會籌謀兩年多了還是沒有半點實質性的進展？
見段卉變色，海鷗趁機又勸：“還有，小姐你可曾想過，即便我們能如願以償換了一方天地，難道就一定避得開這人世間的醜惡，能保證一生都平安順利嗎？小姐或許會說，你不是沒有想過這些，也知女子在這世上行走本就比男子艱難百倍，但還是寧可冒險也不願留在那個污穢之地。可是，小姐你可知道海鷗心中最害怕的是什麼嗎？”
海鷗握住了段卉的手，雖已入夏，可此刻段卉卻只覺她的手心都是冷冰冰的，眼眸中更是蓄滿了極深的擔憂，不由也反握住她的手，低低反問：“是什麼？”
“是小姐的天人之姿。”海鷗緊緊地抓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奴婢只怕小姐離開了一個污穢之地，反而會陷入更深的絕望之中，甚至，還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小姐，你不曾去過一個地方，不知道這地獄不一定就在冥界，也有可能就在人間之中的。”
段卉身子一僵，繼而苦澀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相當平靜，擡起一隻手輕撫着自己的臉頰，然後用指甲虛虛地從右臉劃過左臉，淡淡地道：“海鷗，你說的那個地方我明白，不過，只要能離了那個污穢之地，到時候我去了這惹禍的根源自然便能得安穩。”
“小姐，你……”海鷗大吃一驚，張開了嘴望着段卉，久久不能合上。
段卉卻反而笑了，櫻脣略揚中，猶如百花齊放般明媚：“一切活色生香不過都是白骨骷髏，若是舍卻這身惹禍的皮相反而能獲得自由和平靜，那何嘗不是件幸事？”
“不行不行，萬萬不行！”想象着眼前這張麗顏血淋淋的樣子，海鷗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慌得連連搖手，“小姐你切莫如此悲觀，小姐的美貌雖是禍源，可若是臉上有這麼大一條疤痕，小姐的一輩子也會被毀掉的。”
“我只不過是打個比方，又不一定要真這樣毀容……”她越慌，段卉就越平和，笑容也越發嫺雅，忽然想起前世看過的一個聊齋故事，頓時靈光一閃，“海鷗，我忽然想到一件事，等會你幫我去辦一下。”
說着，附到她的耳邊，極低地說了幾句。
海鷗咬了咬脣，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應下。
“這只不過是以防萬一而已，何況……”段卉嘆氣，又在臉上比劃了一下手勢，“難道你更希望我這樣？”
“不不！”海鷗忙抓住她的手，無奈地垂下了頭，“我答應就是。”
段卉頓展笑顏，親暱地摟了一下她的肩：“這纔是我的好海鷗。”
海鷗扭了一下，表示不希望接受這樣的讚揚，忽地，她豁然擡頭，眉頭皺的緊緊地直盯着段卉：“我差點被小姐蒙過去了，小姐，你明知道我剛纔只是打個最壞的比方，不是說這個災難避免了就沒有其他可能的壞事兒了。畢竟我們終究
還是個女子，若是無人庇護，仍然隨時都會被別人欺負的。所以，奴婢不是不贊成小姐的計劃，只是，與其那樣冒險，倒不如想個更好的法子，小姐，你是最最冰雪聰明的，有些事情應該比奴婢更清楚纔是。”
繞來繞去，還是繞回原來的話題想勸她抓緊那個上官公子藉以脫身。
段卉怔了怔，放下了手，垂眸思忖了好一會，才同樣正色地對她道：“海鷗，你說的我確實都明白，可我還是無法設局去奪芷兒所愛……你先別急，聽我說完，我承認，單從今日的印象來看，上官公子確實是個很好的人選，可是感情之事不應該是通過算計來獲取的，而是唯有你情我願方能長久。所以，我雖不可能主動去跟芷兒爭搶，但卻可以答應你，若是那位上官公子自己先傾心與我，又着實對芷兒無意的話，就算芷兒求我，我也會堅決維護我的幸福，絕不會迂腐地拱手相讓。”
她的口氣雖已鬆動，海鷗的臉上卻仍沒有褪下憂色，嘆氣道：“小姐，你就是太善良了，你這樣不爭不求什麼都不做，又怎麼會得到幸福呢？更別說什麼維護了！”
段卉微笑：“不是善良，只是別人待我以德，我總不能以怨相報吧？倘若換了喜歡那位上官公子的人是段美嬌，我自然是想盡辦法也要去破壞的。”
海鷗還是心有不甘：“可小姐，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等我們回府，上官公子曾爲小姐吸毒之事必定會被掩蓋下來，到時候我們就沒有這麼好的由頭了！”
“好了，這件事就不用再提了，我們先靜觀其變如何？何況我們在這裡私論人非，還不知道對方家中是否早有婚約妻室，若是讓外人知道我們姐妹爲同一個男子爭風吃醋，豈非徒增笑柄？”見海鷗還待分辨，段卉只好裝出疲憊模樣，微微地靠向她，“說了這麼久，我都有些口渴了，還是趕緊去後花園休息一下吧。”
海鷗張了張嘴，想要再勸兩句，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小姐和上官公子見面的那一刻，她是仔細觀察過的，小姐雖不曾像三小姐一般流露出仰慕之色，但卻也頗有兩分欣賞，說不定等多見上官公子幾面，自然而然就會更加有好感。她與其在這裡苦勸自家小姐，還不如多想想法子讓他們二人如何增加見面的機會，最好是私下見面，避開三小姐。
這樣想着，海鷗終於緩了緩臉色，輕應了一聲，不再做聲地扶着段卉往後花園的方向走去。
兩人都不知道，就在她們離開不久，樹林中忽然走出一個身影。其人身形挺拔，頭髮衣裳雖已梳理更換，但一臉絡腮鬍和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還是很明顯，正是早上那位直闖花園的沈姓男子。只見他手上還拎了一個籃子，裡頭都是剛剛採摘的新鮮果實，大多都極小，彷彿是做藥用的。
沈姓男子向主僕兩人消失的方向望了一會，感嘆地搖了搖頭，卻不曾跟上，而是徑直走向三窮大師的院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