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沐昕時,他正被郡主們纏着脫不開身。
說纏着也有些過了,也不過就是朱熙旻邀他去碧波亭賞蓮,朱熙晴面帶驕傲的拿了副自己的畫請他品評,年紀尚幼的朱熙音插不上話,抿着嘴坐在一邊,眼光垂在地下,一雙小手絞啊絞,將裙子邊垂下的宮絛幾乎捻斷。
如此,而已。
燕王府的郡主們,還是很記得自己的身份,記得閨秀風範的隨時展示的。
我似笑非笑看着衣香鬢影裡的沐昕,真難得他有美包圍依然神色淡淡,堅稱不慣聞蓮花香氣,對水墨丹青一無所知,昨夜好醉,酒氣未散,不敢與郡主們同處云云。
腳步一移,便出了包圍圈,只留下朱家姐妹們暗暗跺腳。
這多半是自小練就的本事,我可是記得他從小就怪招蜂引蝶的。
沐昕一擡頭看見我,目光中閃過一絲喜悅:“懷素,今天這麼早。”
我微微一笑:“該起的都起了,不該來的卻來了。”
沐昕眉毛輕輕一挑:“調侃我?懷素,喜歡看戲,也不能罔顧舊情啊。”
我笑起來:“說來,這戲是很有意思的,西平侯府聽風水榭碧蓮無數,聽說都是個聞不得蓮花香氣的人栽的,侯府正堂懸着的連號稱詩書畫三絕的金文鼎都讚歎的水墨丹青,居然是個對書畫一無所知的人畫的。”
我斜睨他:“你說,我是不是該爲那蓮那畫一大哭?”
沐昕淺淺一笑,明澈的笑容映在初夏的媚色光影裡,越發的清透如風:“賞蓮也好,品畫也罷,也不是和誰都可以一起的,總得與知己同品,那蓮方清麗,畫方風雅。”
我將他的話細細一品,品出了幾分隱隱的深意,不由沉默了一瞬,有些微的恍惚,當年的一幕突然走近眼前,我忽然想起出事那日,那眉目狹長的白皙少年和我倚着聽風水榭的欄杆低頭賞荷時,沐昕在做什麼?而那兩枚玉佩對着日光齊齊閃射着晶光的那一刻,他爲什麼會突然滿臉憤恨的衝上來?
心裡有什麼破土般動了一動,緩緩一頂,頂出了些許水潤的心芽來,我咳一咳,將那突然紛亂的氣息掩了,正要開口,忽聽身後環佩叮噹,有人冷冷笑道:“原來沐公子眼光奇特,不愛水上之蓮,偏偏看重那蓮底的污泥。”
我在心底嘆一口氣:朱熙晴,你吃我的苦頭還沒吃夠麼?又想來招惹沐家的小祖宗?這人看起來清冷疏離,不食人間煙火樣兒,其實罵起人來,可比你毒多啦。
果然,沐昕目光一冷,嘴角一抿,已經轉頭看向朱熙晴:“郡主,須知心濁者濁,辱人者自辱,是污泥是新蓮,不是由着自己以爲的,”他一指那漠漠蓮田:“就如這碧池十里,萬朵荷花,爭妍鬥豔,各展其姿,不過是美給自己看的,有色而無魂,抱歉,偏都入不了我的眼。”
朱熙晴妝容精緻的俏臉氣得慘白:“你……你神氣什麼!論身份,我是郡主,你不過是個註定繼承不了西平侯爵位的閒散子弟,這是你和我說話的態度?”
這話令我有些小小不快,我皺皺眉,看看面色不變的沐昕,笑笑,緩緩道:“也是,沐昕,和這位只認封號不認人的郡主娘娘說話,你不覺得浪費時辰麼?剛纔父親還在找你,慕你才名,尋你去論兵法談經濟詢方略呢,你還不快走?可千萬莫要誤了郡主娘娘賞花弄月塗脂抹粉的頭等要緊大事。”
沐昕心有靈犀的頷首:“是啊,我等低俗粗陋之白丁,自然不配和郡主娘娘說話,郡主娘娘風花雪月要緊,沐昕告辭了。”
說畢對我微微一笑,也不理睬朱熙晴,自衣袂飄飄的去了。
我看他遠去,轉身便走,未行兩步,身後朱熙晴果然尖聲道:“賤人,你站住!”
恍如未聞,我不疾不徐繼續前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叫我站住的人,她是第二個,第一個的下場嘛,好像是捱了一刀?
朱熙晴的聲音已經抖了起來,提着裙子便追了上來:“站住,賤種!今天我不叫你跪下賠罪我就不是安成郡主……”
我刷的回身,正正迎上撲上來的朱熙晴,手一伸便抓住了她的衣領,一把將她拖到眼前,鼻尖抵着鼻尖,冷冷盯進她的眼睛:“你剛纔說什麼?”
她被我目光一逼,眼底立時出現了一絲慌亂和軟弱,但隨即被熊熊怒火撲滅:“賤人,你敢這樣對我……”
朱熙旻和朱熙音看見姐姐被我揪住,早已花容失色的撲了上來,朱熙音怯怯的扯我袖子,淚光盈盈的低聲相勸:“姐姐莫生氣,熙晴姐姐不是有意的……”話未說完,立即被艱難轉頭過來的朱熙晴怒晬了一口:“胡扯!要你多嘴!我就是罵她!賤人賤人賤人!!!賤女人生的賤人!她那個死鬼娘搶了父王的心,現在她又來裝狐媚子,賤到了爛骨子裡,我朱家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下賤種兒?你還叫她姐姐?她配?!!!”
我眯起眼,深深看着她因激動而青筋畢露的脖頸,很好,真的很好,西平侯府,我沒父親,我是野種,燕王府,我有父親,我是賤種,我到哪兒都脫不了這些下作字眼,可天知道我根本不想要這個勞什子父親,她們巴巴的稀罕,以爲我會搶這個負心的爹?他配?
一腳踢開偷偷在一邊掐我手臂的朱熙旻,我對朱熙晴露齒一笑,想必我一定笑得白光森森寒氣四溢,朱熙晴的面色突然變了,滿面驚恐的看着我,努力的捂住脖子:“……你敢……。”
我愣一愣,隨即明白她是以爲我要咬她,不由冷冷一笑:“我嫌你肉髒!”
手忽地一鬆,朱熙晴立即重心不穩向後一倒,將倒未倒之際,我巴掌狠狠的揮出。
啪!
呆立的幾人中,朱熙晴捂着臉滿面不可置信的眼光裡,我微笑着拍拍手:“哎呀,好多粉,對不住了,麻煩你等下記得補妝。”
傾身上前,俯視着跌倒在地的朱熙晴,她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看見我靠近,以肘支地,本能的畏懼的向後一縮,我笑嘻嘻的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
“朱熙晴,教你一個乖,你莫忘記,我是父親承認的女兒,我也有宗室身份,你再不情願,也得認了我是你姐妹,你稱我賤人,等於罵你自己,你稱我賤種,等於罵你父王,明白?”
微笑直起身,我理理其實很整齊的鬢髮,伸指,指着地下的朱熙晴:“罵污言穢語,我不如你。”
施施然轉身,撇一撇嘴:“打架,你不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