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蕭冉的話音剛落,場中的煙火陡然大亮,五光十色的煙花同時綻開,耀眼的光華照得大廳中更勝白晝,絢麗之極。
就在所有賓客都在嘖嘖稱歎地觀賞煙花之時,我卻獨獨閉上了雙眼……
如蕭冉所言,這一陣絢爛的煙花過後便是絕對的黑暗。所有人都給剛剛那一陣強烈光線刺激得眼睛花了,一時無法適應這巨大的反差,就算闖進個人來也未必看得清。揀在這個時候動手,可說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絕頂良機了。
就在煙火止歇的同時我一絲不差地睜開了雙眼,凝目觀察場中的動靜。不出所料,就在滿場陷入黑暗的最初一刻,一道細微之極的銀芒自大廳中央發出,無聲無息地向着蕭冉射了過來。方位力道拿捏得準確無比,不偏不倚地射到了蕭冉胸前……我夾在筷端的一枚棗子裡。
那道銀芒雖然長不逾寸,細若牛毛,卻鋒利得驚人。一閃之下,竟完全沒入了棗核當中,連尾巴都沒露出半分。我暗自吁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放下筷子,將那枚肥大的棗子悄悄收進袋中。蕭冉仍對此懵然不覺,渾不知自己剛纔已在鬼門關前打了一個轉回來。
這時場中的煙花已重新閃亮,鼓樂聲中,無數七彩鮮花漫天飛落,地上的煙火筒中亦放出美麗耀目的煙火,夾着大朵金色的蓮花,與場中諸人動人的歌舞及以神乎其技的戲法不斷變出的五色絲帶、翩翩彩蝶合在一處,熱鬧得令人目不暇接。所有的賓客都看得興致勃勃,竟沒有一人發現,就在此時,就在此地,已經發生了一場不爲人知的生死較量。
當然,我心裡清楚至少有兩個人是一定知道的。一個是方纔發出暗器的殺手,還有一個,自然就是幕後安排的主使者蕭代。
表面上他裝得若無其事,神色不動,彷彿正專心欣賞着場中的精彩表演,就連臉上的微笑也還是雲淡風輕,完美依舊。但是一看到燈火亮起時他迅速從我身上收回的冰冷眼神,便知道他已經發覺自己苦心佈置的殺局給我從中破壞,此刻多半已把我當成頭號大敵了。
唉,以我目前的身份處境,實在不該再多樹敵人的。象蕭代這樣陰狠厲害的難纏對手,就更是可免則免,距離保持得越遠越好。誰知道陰差陽錯,機緣巧合,我開罪了拓拔圭和衛宏遠還不夠,居然又惹上了蕭代。可是事情逼到眼前,我除了硬着頭皮挺身應戰,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酒闌人散,蕭冉還拉着我的手,依依不捨地想多談一會兒,不願意放我離開。
看得出他心裡也對我大感投緣——蕭冉並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也許是因爲受壓抑太久,他已經習慣以沉默對抗所有不想接受卻又無能爲力的東西。但今天他卻與我說了很多話,從小晉到芸娘,從東齊的名山勝景到人情風物,眼睛一直亮閃閃的,充滿了回憶與懷念的光芒,幾乎是把我當成了難得的知己。
我想,這十四年來,一直生活在敵國的欺壓和敵意下,他一定是十分寂寞的吧?
看着蕭冉寧靜柔和的絕美容顏,我不禁暗自感嘆。蕭冉的天性高潔純淨,也許有些過於單純,不適合在這種複雜冷酷的環境下掙扎求生。但恰恰是這種少有的純真,使他在長久的黑暗與欺辱下,仍然保持了一份完整的潔淨與美好,整個人始終散發着一種皎潔如月的淡淡光芒,讓人不自覺地被他吸引。
光看今晚的情形,就可知道有多少北燕的權貴人物對他懷有並非善意的濃厚興趣。這些人中,只怕沒有一個是易與之輩。真不知這十幾年他都是怎樣應付過來的。
如果做得到,我真想帶了蕭冉與小晉立即離開,不再讓他深陷在這個骯髒黑暗的環境中苦苦掙扎。
然而看看眼下的情形,蕭冉顯然已經被深深地捲入了東齊北燕兩國權力鬥爭的漩渦之中,此刻更成了雙方談判的焦點。在這種形勢下,要想不引人注意地帶着蕭冉逃出北燕,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我仍在暗自籌劃幫助蕭冉脫身的良策,拓拔弘已經與幾位貴客應酬完畢,不容分說地一把扯着我走了。
坐在回營的馬車裡,拓拔弘始終一言未發,連正眼都不看我一下,自顧靠着座椅閉目假寐。臉色倒還算得上平靜,但是以我的第六感觀察,卻總覺氣氛有些古怪,拓拔弘平靜的表情下面似乎是隱藏着什麼東西。
以我的經驗,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惹到他比較好。
回到營地,我小心翼翼地跟在拓拔弘的後面下了馬車,故意放慢腳步,想不聲不響地悄悄溜回自己的營帳。
正要轉彎,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江逸,你要去哪裡?”
“……睡覺。”我停住腳,很誠實地回答。
“你怎麼就知道睡!”
“……”
我氣結。這個人是否從來不講道理的?都快三更了,不睡覺還能幹什麼?難道要繼續喝酒不成?
“跟我來。”
“……哦。”我嘆口氣,認命地跟着拓拔弘往他的營帳走,知道今晚的好夢多半是又泡湯了。
拓拔弘把我硬扯到了他的營帳來,卻沒派給我半件工作,甚至連話都沒有對我說一句,就任我站在營帳一角大打呵欠,自己則搬了一堆公文細細批閱。
一旦認真地工作起來,拓拔弘的態度倒是十分投入,只管全神貫注地埋頭在公文堆裡目不停閱,手不停批,連理都沒有理過我。我無聊地打了一個呵欠,懶洋洋地半合着眼睛四下打量。直到把拓拔弘帳中的每一樣東西都研究過一遍,實在是沒什麼可看的了,也只好把目光又落回到拓拔弘身上。
拓拔弘還是頭也不擡地專注在那堆公事中,看不到他低垂的視線。淡淡的燭光自案頭灑下來,把他側臉的輪廓映照得格外鮮明,刀削般的硬朗線條,高挺的鼻子緊抿的嘴脣,眉頭習慣性地在思索的時候微微皺着,神情有一點嚴肅,卻透着一股專注的工作美。
很賞心悅目的一幅畫面。這個樣子的拓拔弘,沒有了平日裡咄咄逼人的霸道,也沒有了戲弄我時的邪氣,很……很有種出色的男人味道。
看不出他倒是個很知道勤政盡職的皇子呢。我知道拓拔弘掌管着北燕的軍權政務,公事一向十分繁重,卻沒想到連郊獵的時候也不得清閒。看他處理起政務來嫺熟自若,遊刃有餘的樣子,倒象是能做個稱職的皇帝,如果我是北燕王,多半會選他繼承王位的。
唉,想當初我做西秦國主的時候,好象從來都沒有這麼勤快過。雖然處理起軍國大政來也是一樣的決斷分明,可是對那些繁瑣的日常事務卻厭煩的很,至於一些無聊的繁文縟節,就更是可閃則閃了。反正祁烈的能力並不在我之下,有他爲我分擔工作,實在是讓我少操了很多的心。誰知道他分來分去,大概是總覺得分的還不夠多,最後索性全包下來了……
其實……如果祁烈告訴我想要這個位子,我多半會高高興興地讓給他的,又何必一定要動手來搶?從小到大,只要是他向我開口要的東西,我又有哪樣沒給過他?
算了,還是不要再去想這些陳年舊事了……我用力搖搖頭,驅除掉腦中祁烈的影子,把目光又拉回到拓拔弘身上。他還在精神十足地批閱公文。這個人,難道從來都不會困的嗎……
畢竟是接連兩晚沒有好睡,沒過多少時候,我已經困得東倒西歪,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勉強站在原地撐了一會兒,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重,總是不斷地往下掉,再捱片刻,終於堅持不住,偷偷向後退了一步,靠在帳角的柱子上閉目小憩。
“江逸。”正睡得迷迷糊糊,拓拔弘突然開口,“你跟蕭冉的交情很好?”
“唔,還好吧……”我眼也不睜地隨口應答。
“你們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嗎?”
“沒有啊。只是認識而已……”
“哦。”
拓拔弘應了一聲,不說話了。
過一會,我又昏昏沉沉地快睡着了,拓拔弘再次淡淡問道:
“你認識蕭冉有多久?”
“半個月吧……”
“真的?”
“對啊。”
“你很瞭解他的事?”
“也沒有……”
……
又一陣沉默。
“江逸。”就在我第三次即將進入睡眠狀態時,拓拔弘突然用平淡的語氣問,“如果是這樣,你怎麼會知道蕭冉今天會有危險,並且早有準備地救了他的命?”
“……呃?!”我腦中激靈一下打了個冷顫,所有的睡意都被這句淡淡的話語吹到了九霄雲外,身體也立刻站得筆直。“你說什麼?”
拓拔弘微微一笑。“你的警覺性還挺高的。困成這個樣子也沒忘了時刻保持警惕。”
見鬼。他該不會以爲我睡着了就會變白癡吧?我揉揉眼睛,有點好笑又好氣地想。難道他以爲我會象喝醉酒一樣地睡後吐真言,想趁我困勁大發的時候套我的話?我要是有那麼容易上勾,還能活到現在嗎?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拓拔弘一步也不放鬆地逼上來。
“……”
我還在判斷他是在拿話套我還是真的在當時看到了一切,並且考慮着是否要編個謊話騙騙他,拓拔弘已經搶在前面開了口。
“別想打主意騙過我!”
拓拔弘‘啪’地丟開手中的最後一卷公文,推開桌子,帶着危險的氣勢走到我面前,眯起眼,一臉不容拒絕地說:
“拿出來。”
“什麼?”雖然已經猜到他要的是什麼,我還是裝作胡塗地眨眨眼。
“還有什麼?當然是你捨不得吃的那枚棗子。”
……
看來今晚發生的一切都沒有瞞過他的眼睛。我聳聳肩,只好放棄了矇混過關的打算。
“這是銀月芒。”拓拔弘放下手中的小刀,從剖開的棗核中拈起那枚輕如飛絮,細若微毫的小小銀芒,在燭火下面細細打量。
我皺眉不語。銀月芒是最危險最殺人於無形的一樣武器,它的體積過於細小,又異常鋒利,射進人體內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甚至連受襲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感覺,頂多象被蚊子叮了一口那麼輕微。
它上面淬的藥物並不是見血封喉的烈性毒素,而是一種慢性奇毒,會在人體內潛伏半月開外才始發作。此前中針者一無所覺,而毒性一旦發作,便會在短時間內離奇猝死,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中毒的跡象。如果蕭冉中了它,只怕死了都還找不出兇手是誰呢。
這種暗器極爲罕有,江湖上難得一見,看來蕭代爲了除去蕭冉,還真的下了一番功夫——他要殺蕭冉,又不敢公然謀害本國的儲君,也只能藉着宴飲的機會偷施暗算。他下手的方式如此巧妙,毒性又不會當場發作,等半個月後蕭冉突然死於非命,誰又能想得到他身上?
這個計劃倒也堪稱天衣無縫。只可惜偏偏無巧不巧地遇到了我……
“你怎麼會事先知道他們的計謀?”拓拔弘淡淡地問,目光卻鋒利得宛如刀劍,緊緊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副不容我有所隱瞞的迫人氣勢。
不過,如果連這點眼神都能嚇倒我的話,那我也不是祁越了。
“我不知道啊。”我面不改色地回答。
拓拔弘目光一寒。
“你、不、知、道?”
他哼了一聲,一字一頓地冷冷反問。
“別告訴我你只是碰巧把筷子伸到蕭遠胸前去的。”
我當然不會以爲拓拔弘有那麼傻,不過……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我笑了笑,用同樣的語氣淡淡反問,“別告訴我在煙火熄滅的那一瞬間,你只是碰巧纔看到我出手的。”
絢爛多彩的美麗煙花,變幻無方的新奇雜耍,足可以吸引所有人的視線和注意。事情發生的那一剎那,所有賓客都應該正在觀看場中的表演。當時的廳裡一片黑暗,我動作的幅度並不大,出手又輕快敏捷,無聲無息,連身邊的蕭遠都一無所覺。拓拔弘隔得那麼遠,有什麼理由看得到?
除非他早就預先知道了蕭代的安排……
蕭代此行的目的是清除後患,掃清蕭儼□□的障礙。以他的心機,當然不會傻得只知道與北燕王坐下談判。畢竟,有利的籌碼都握在別人手上,他兩手空空,談判時必然陷於被動,很難爭取到太好的條件。
象三王爭儲這樣的大好時機,換了誰也不會錯過。與其向北燕王割地求和,換取一個不利用蕭冉吞併東齊的承諾,倒不如勾結一位有實力的皇子,達成互利的合作協議——以支持幫助對方獲得儲位爲條件,換取對方幫助自己除掉蕭冉,順利控制國內的局勢,這樣的生意可合算得多了。
蕭儼在東齊手握大權,這一次的和親想必是他一手策劃的。拓拔弘剛娶了清寧公主,又能夠看破我救人的舉動,我懷疑他與蕭代有所勾結,那也實在是順理成章,自然得很。
“你居然在懷疑我?”拓拔弘怔了一下,冷笑道,“爲什麼?就因爲我看到你救了蕭冉?看到你出手的動作能證明什麼?證明我一早知道蕭代的安排嗎?如果我要殺蕭冉,只要一句話就夠了,還用得着花這麼大力氣?”
說的倒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可是……
“如果你對蕭代的計劃一點都不知情,爲什麼放着好好的表演不看,偏偏要一直盯着我們?”
“……”拓拔弘的臉色彷彿微微一紅,神色有一刻輕微的不自然,接着便迅速恢復了正常狀態,白我一眼,卻對我提出的問題避而不答。
“說啊,”我得理不饒人地乘勝追擊,“難道你對蕭冉的興趣比表演還大?該不會你也看上他了?”
拓拔弘冷冷地瞪着我,一臉吃錯了藥般的不爽表情。瞪了半天,終於忍無可忍地罵道:“你這個白癡!腦袋裡除了漿糊還有什麼?我怎麼可能看上蕭冉?我明明……”
他衝口而出地說到一半,又警覺地猛然住口,把後半句話生生地嚥了回去。
“怎麼?爲什麼不說了?”我笑吟吟地看着拓拔弘,第一次見他如此失態,不覺有些心癢癢的,很想破天荒地八卦一回,把他心底隱藏着的秘密給挖出來。
象拓拔弘這種意志超人的強勢男子,要找出他的弱點還真不容易,大概也只有在感情方面纔有點可乘之機吧。要是能抓住他這個弱點,我就大有機會扳回劣勢,說不定還能小小地佔點上風呢。
拓拔弘說他不喜歡蕭冉,這一點我倒是並不意外。畢竟跟了他這麼久,以我對他的瞭解,拓拔弘雖然強橫霸道,但品行爲人卻無可挑剔,對感情的態度還是很認真的。至少我就從未見過他有拈花惹草、逢場作戲的舉動。如果他愛上什麼人,應該會是個忠誠的丈夫,盡責的父親,不會象那些無聊貴族那樣搞什麼玩弄孌童的鬼花樣。
那又會是什麼人呢?
“都說了我不喜歡他了,你還這樣看着我幹什麼?”
拓拔弘被我盯得有些惱火,沉着臉低聲怒吼。
“好好好,隨便你高興喜歡誰。可是……”我笑了笑,不肯放鬆地逼上一步,“你還沒給我答案呢。”
“你……”拓拔弘有些無力地白我一眼,向椅子上一靠,雙手抱懷地看了我半天,突然笑了。
“真是的!我有什麼必要向你解釋?你又憑什麼向我逼供?你想保護蕭冉,可就憑你的地位和權力,難道你真能保得住他?今天你湊巧救了他一次,下次還會有這個運氣嗎?你若是真想要他平安,應該好好求我幫忙纔對吧。”
不愧是拓拔弘,只失常了那麼短短的一段時間,立刻又恢復到老謀深算的正常狀態了。我都還沒來得及抓住機會,找出那個令他失常的弱點呢。
“你肯救他?”我懷疑地問。拓拔弘可不象這麼好心的人。
“要看你付得出什麼代價了。”
果然!我暗自冷笑。就知道他不會放過這個敲詐我的好機會。
“你想要什麼?”
“你以爲呢?”他斜睨我一眼,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
還能有什麼?無非是拿蕭冉的命來要脅我,好讓我乖乖地給他賣命。收服駕馭人的手段我見得多了,這一招只好算第九流,我要是這麼容易被他所制,這幾十年的日子豈非成了白混的?
“我什麼也不想付。”我攤攤手,施施然地輕鬆笑道,“蕭冉不過是我新結識的普通朋友,今天救他不過是順手,既然看到了,總不能讓他死在我眼前。可是要爲他的性命付什麼代價,我還真沒這個打算。”
“真的麼?”拓拔弘懷疑地盯着我,想要找出我僞裝的破綻。
“隨便你信不信。”我懶洋洋地打個哈欠,漫不經心地道,“再說,如果你跟蕭代是一夥,誰又能攔得住你殺蕭冉?如果不是,他正是你們手中的重要籌碼,你又怎麼捨得讓他死?這是你們兩國之間的事,鬥贏鬥輸都與我無關,我才懶得理呢。”
說完,我看也不看拓拔弘的臉色,悠悠閒閒地轉身出門,回帳睡覺去了。
想跟我鬥心機嗎?誰怕?要我相信拓拔弘肯不肯保護蕭冉全看我是否肯低頭求他,還不如讓我相信太陽會從西邊出來更容易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