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紫棋猛地站起身來, 膝上放着的線團和正在縫補的衣物都掉落在地,她渾然未覺。幾步走過去,仿若確定是不是做夢般, 抓住蔚子善的胳膊, 使勁兒地搖晃。
蔚子善用另一隻手摸摸她的頭髮, 如往昔一般的動作, 一般的神情。
紫棋面上漸漸浮現出喜悅, 有些語無倫次:“太好啦,不是做夢!大哥,你沒事, 你還好好的,這居然是真的。”
那日蔚子善於大火中所說“不死不休”四個字給她壓力甚大, 她雖然每每安慰自己沒聽到他的死訊他便活着, 可依然連着幾日發惡夢都夢到蔚子善渾身是血, 體力不支的倒下。醒來後她一直逼迫自己不去想所作之夢到底是吉是兇。如今看到蔚子善好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先是不敢相信,慢慢轉爲喜出望外。
“嗯, 還活着。今後也會好好活着。連帶死去的人的那一部分好好活下去。”
紫棋望向他身後:“義父他……”
蔚子善輕輕搖了搖頭。紫棋眼圈泛紅,卻忍住淚。她若表現出難過,蔚子善該更難過。
蔚子善也輕聲開口,向紫棋確認心中猜測:“李義也……”
紫棋垂下頭去,輕輕點了點。
身後砰一聲響, 二人回頭, 只見門口處不知何時多了一筐剛採摘下來的新鮮楊梅, 一截黑色的袍角消失在轉彎處。
莫煙詫異地問:“雲宇亭?他怎麼啦?跑什麼跑?”
山坡之上, 雲宇亭坐在雜草中, 隨手扯了片葉子,放在口中嗚嗚地吹着, 沒有什麼曲調,高一聲低一聲,斷斷續續,卻引來只褐色的雀兒停留在草地上,時而蹦跳幾下啾啾幾聲,時而停下來,歪着頭注視他,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珠甚是好奇。
“喂,剛纔大家好好在那邊說話,你跑什麼?”莫煙踩着落葉奔到近前,發出很大的聲響。那隻雀兒受到驚嚇,撲棱着翅膀飛得極高,遠遠躲了開去。
雲宇亭也不理她,兀自吹着。莫煙將葉子搶過來,背手藏在身後,皺了眉頭道:“別吹了,難聽死了,吵得人心煩。”
“你將它嚇跑了!”
“啥?”
“剛剛有隻雀兒在聽我吹,你將它嚇走了!”
“哈,這有什麼難?”
她撲的一下,坐在他身旁,從腰間取出支淡青色的竹笛,放到脣邊吹奏起來。清脆的鳥鳴聲迎風而起,模仿的惟妙惟肖。片刻不到,便引來好幾只鳥兒圍着他二人轉個不停。
雲宇亭注視着被笛聲引來的鳥兒。
鳥兒飛走了還能回來,人若死了,再也不能復活。
他長嘆一聲,忽然問:“你犯過錯嗎?”
莫煙將笛子從脣邊拿開,滿不在乎地道:“犯過,誰能不犯錯?我爺爺說人就要在犯錯中長大。我理解着人要不犯錯就等於從沒有做過小孩子。”
“我犯的錯,害死了人。”
“我們村子中的人太少啦,從我出生到現在一個人都沒死過。所以我敢肯定,這樣的錯,我沒犯過。”
“我在蔚爺爺的杯子上抹了一種有毒的藥粉,它其實只會讓人拉肚子,並沒有其他妨礙。我將杯子遞給他,他接了過去,他以爲不喝裡面的水就沒事,沒想到用那隻手抓筷子,一樣會將藥粉沾到口中。他給我夾菜,也帶過來些,我爲了不讓他生疑都吃了。結果晚上我和他都拉了肚子,他手軟腿軟,我也沒好到哪裡,這也算害人害己。
可是……我沒有想到那天晚上就來了壞人,鏢局着了大火。李義來救我們兩個,蔚爺爺讓他先揹我走。他總是挖苦我,我一直不喜歡他,卻沒想到那種時候他卻那般關心我。李義剛背了我出來,房樑就掉了下來,砸斷了蔚爺爺的腿。待大家把他救出去,誰料壞人們在外面等着,他不讓紫棋姐姐和李義陪着他,讓他們帶我走。結果……”
他將頭伏到膝蓋上,肩頭脆弱地抖動,顯然是難過地哭了。
莫煙並不太明白他究竟在說什麼,但是她自己一向樂觀,很少哭泣,也見不得別人傷心落淚。此時見雲宇亭如此,頓覺萬分尷尬,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寬慰。
“這個給你。”一個醇厚的男子嗓音響起。
雲宇亭立刻停止了哭泣,他低垂着頭,抹去眼淚,低低聲音道:“蔚大叔,對不起!”
蔚子善將手中的一個小布包遞到他手中,語調依舊溫和:“不用內疚,你蔚爺爺從沒有怪過你。而且還有一個人一直想着你,希望你能快快樂樂的。她知道你娘過世了,所以託我帶話給你,她說一切都會過去的,你將來還會遇到很多值得你愛也愛着你的人,只要你能敞開自己的心,一切往前看。”
雲宇亭將布包打開,裡面是藍紫色的乾花,正是當日他贈與曲飄飄的。
他擡起頭來,長睫毛上猶掛着未揩乾的淚珠:“蔚大叔,你見過曲姐姐?她現在可好?”
“嗯,很好,她做了許多一直想做的事,她說自己很開心。”蔚子善伸手在他眼皮上抹了一把,幫他將淚水拭乾。雲宇亭沒能看到他神色上的那一絲變化。
他二人說話時,莫煙一直在一旁不眨眼睛的盯着蔚子善,她覺得眼前這個男子很神奇。她完全應付不了的事情,他卻幾句話就能夠擺平。明明那麼高大的一個人,說起話來,笑起來卻可以春風般溫柔,讓人一點壓力也無。還有……她爺爺、爹爹都極寵她,她很少體驗過有什麼得不到難過的心情,可他剛剛拂過雲宇亭眼時面上流露出的悲憫與哀傷,一瞬間讓她的心也跟着痛了起來。
~~~
晚上吃過飯,莫煙便避過雲宇亭和蔚子善找到紫棋,纏着她給她講蔚子善的事情。紫棋撿了些無關重要的講了,她卻聽得不甚滿意,還追着問雲宇亭口中所說的曲姐姐是誰。紫棋只說是個很喜歡雲宇亭的姐姐,因爲一些特殊緣故在外面避難,她也不知道她如今具體的行蹤。說到這裡,心中卻暗歎了口氣。
日間蔚子善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大略講了。其中有一段便講到遇到了曲飄飄。說來也巧,曲飄飄荊釵布衣隱身在一個山腳小鎮,恰救出蔚子善的人也將他安置在那裡。江澤陽將桐蔭城及周邊找了多少遍都沒有找到曲飄飄,蔚子善受了傷,不願意連累寄住的那家農戶,偷偷出門昏倒在路邊,卻偏偏被曲飄飄救了。曲飄飄說當日她受傷被蔚子善救,這次一定要還回這份情,執意留下了蔚子善。她的家中放着很多隻大甕,便是專門藏人用的,她保證住在她那裡會很安全。
蔚子善沒有懷疑她的好意,答應住下來,曲飄飄爲此很是感激。她這新家中較清貧,蔚子善身上也未有值錢的東西,二人拼湊半天,給蔚子善抓藥的錢還是不夠,曲飄飄只好向藥店掌櫃賒賬。那藥店掌櫃看曲飄飄年輕貌美,單身一人,說話神態不經意間總帶出分狐媚態,便借親自送藥上門調戲。曲飄飄武功雖失,人卻八面玲瓏,對這種情形應付自如。可隱蔽處的蔚子善卻看不慣那藥店掌櫃毛手毛腳,出面將他嚇走。沒想到這一舉竟惹來了麻煩。
幾日後,曲逸方帶人追蹤蔚子善尋到這個小鎮,他先由鎮中的各個醫館、藥鋪開始打聽。沒多久就問到當日被蔚子善逐走的那個藥鋪掌櫃,那人對蔚子善印象深刻,心下也意圖報復,便將曲逸方諸人帶了來。
曲飄飄聽到動靜,先將蔚子善藏好,又爲了防他自己出去,用了小劑量的軟筋散,讓他至少五六個時辰不能動。她自己本來也藏在甕中,可最終爲了阻攔曲逸方一個一個搜下去,主動鑽了出去。出去前對蔚子善說了句:“你繼續做好人,壞人讓我來做。希望仇恨因我起,也因我了。”
曲逸方見到曲飄飄很高興,卻並不是念及兄妹之情,只是想將她獻給江澤陽換取身上所中之毒的解藥。
曲飄飄失望至極,她將自己與玄機公子的舊情當衆說了出來,並說自己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道寶藏秘密的人。她道現在玄機洞中還保存着一張她的畫像,一是證明她所說之話不假;二是那張畫像本就是張藏寶圖,世人都道玄機公子將寶藏帶到身邊,卻不料埋寶另有其地,只有找到那畫像和知道如何破解那圖才能找到真正的寶藏。而蔚子善根本還沒有摸到寶藏的邊。
曲逸方與嶺南殺人客帶着曲飄飄離開。五個時辰後軟筋散藥力退去,蔚子善出了甕,便急急出鎮尋江湖朋友打聽消息。
待得到消息已是一日後,說是雙龍寨欲攻打蔚家寨,蔚家寨的人卻提前棄寨而逃,想來他們一羣人中安插有凌雲的眼線,凌雲早已提前得到了消息。
四日後又傳出玄機洞被找到,卻是廢洞,此時人人都知道玄機洞應有張藏寶圖,而知道這其中破解秘密的只有曲飄飄一人。可曲飄飄卻失蹤了,據說是在蔚家寨的時候被劫。
再後來,傳出曲飄飄在騰雲寨現身,不知是真是假。
衆多江湖客都趕往騰雲寨,蔚子善也化妝改扮跟了去。果然不負衆望,曲飄飄忽地出現在一處崖壁,對大家大聲宣稱騰雲寨寨主無名和凌雲乃是父子,父親得到藏寶圖,兒子自她口中騙到藏寶圖的破解秘密,而後將她棄若敝履,她活着已然了無生趣。話畢從一處崖壁上飛身縱下,當場摔得骨斷筋折,氣絕身亡。
當時蔚子善離她太遠,想救都來不及。他只是親眼看到了她的屍體,那張原本美麗的臉墜崖後面目全非極其悽慘。他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之後的事情,蔚子善沒有再理會。曲飄飄使得是一石三鳥的計策,這場爭鬥不死不休,這個死指的一定不是她曲飄飄,她的死僅僅只是個開始,後面還會捲入很多人,貪婪的人要爲自己的貪婪付出代價。
她說她來當壞人,她不要他蔚子善以復仇爲名雙手沾滿鮮血,他在她心目中是好人,他只適合當好人,便爲這一個理由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紫棋當時聽完這些,心中唏噓不已,想到初見曲飄飄時她的風流媚態,那時她對她只存了嫌惡,哪料想她今日反成了大家的恩人。可細想這些事也只有曲飄飄這種聰明且任性的女子做得出。心中感慨萬千,覺得她活得濃烈若醇酒,自有精彩動人之處,恐讓人這一輩子都難以忘懷。
~~
窄窄的彎月爬上竹梢,光線柔和清淡,山間有微涼的風徐徐刮過。雖自所住屋子望出去,看不到湖水與飛瀑,但仍能聽到水聲隱隱。
蔚子善躺下又坐起來,後乾脆披了衣坐到桌旁,斟了碗茶,望月獨飲。
“本以爲可以在這裡多住些時日,我特意在牆邊栽下了三棵南瓜藤,唉!可惜……看不到它開黃燦燦的花,結圓滾滾的瓜了。”
那日,曲逸方的手下在外面亂砸東西,曲飄飄卻仍是鎮定自若,貼近他的耳朵說着些無關緊要的話。她不怕,他自然也不怕,不過一死而已,有何懼?
她自懷中摸出個小布袋,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後小心翼翼地揣入蔚子善懷中:“這是小云給我的,你替我還給他。他是個好孩子,若我也能有他這般好的孩子該多好……”她看着他笑,“說傻話啦,哪裡有這般福分?”
他也望着她微笑不語,他還有機會將這個東西拿給小云嗎?
曲飄飄伸手摸上他的臉頰,手指摩挲那道疤痕,僅僅停留一瞬,趕在他皺眉前,主動拿開手。
“他娘過世了,他一定很難過。你若見到他,代我告訴他,一切都會過去的,他將來還會遇到很多值得他愛也愛着他的人,只要他能敞開自己的心,一切往前看。這是我想了很久方想明白的道理,想明白後回首往事,方驚覺大好的青春歲月都被自己耽誤了過去,不過……還好,還不算遲。我試着這麼做,果然心中便出現了想愛的人……”她嫵媚笑着望他,“你也該試試。”
他答:“好。”
曲逸方的人已經搜到後院,有人大聲對旁人道,怎麼會有這麼多甕。
曲飄飄將脣湊得更近:“多好!愛上了人,卻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心中七零八碎的自卑全被勾了出來,完全不知該如何才能讓他也將自己放到心裡。如今……就有人主動來幫着解決這個難題。”
待她說完,他約莫明白她究竟愛上了誰,可軟筋散的藥力開始發揮作用,他想說話都難,只能望着她。
她臉上未施脂粉,面龐清透純淨,眼睛中有淡淡的哀傷,看起來無一絲風塵之氣。他不知道她一直都有這一面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轉變了。
曲逸方下令,搜搜那些甕!
曲飄飄挪動了下身子,似要出去,卻又忽地伸臂攬住他的脖頸,狠狠在他脣上啃了一口。
“今日做了的和要做的事情都讓我很開心。”她與他分開,仔細辨別他的神色。
心中蕩起一絲漣漪,卻被他壓在那裡,面上努力做着無悲無喜。
曲飄飄卻因在他眼中沒有看到嫌惡之色,神色中帶着些滿足。她喃喃道:“你真是好人。”說完,神色越發堅定,“你還是繼續做好人,壞人讓我來做。希望仇恨因我起,也因我了。”
茶水喝完,蔚子善伸手去提茶壺欲再滿上,卻不料茶壺已經空了。默默沉思間,不知究竟喝了多少杯。可莫說幾杯茶,縱使是引來長江之水也洗不去她今生留給他的記憶。她出甕前,最後衝他一笑,笑得如此之美,她一向都是個聰明的人,一直都知道自己如何纔是最美的。她如自己所願將這個笑容深深印刻進蔚子善的心頭。
~~~
莫煙聽紫棋答得含糊,便也沒了興趣,撅了嘴離開她處回自己房睡覺。路過蔚子善所居屋子的時候,忍不住往那邊看了眼。時值初夏,天氣帶着幾分悶熱,窗子未全掩上,望過去便能看到屋內光景。蔚子善正坐在屋中靜默着想心事,左側面頰衝外,沒有疤痕的這半張臉看起來很是英俊。她一下就停住腳步,覺得若就這麼離開會很捨不得。
蔚子善也注意到她,側過臉來溫和一笑:“怎還不去歇息?”
莫煙歪着頭問:“你會在這裡住下嗎?”
“會,這裡很美。且清淨,少紛擾。”
“我爺爺也是這麼說的。爺爺說他沒有別的奢望,只願在平靜中看着我健健康康長大。要是你,你希望什麼?”
“我也希望能在這裡看着你、小云,還有……將來紫棋姐姐的孩子健健康康的長大。”
“你會娶紫棋姐姐嗎?”
“不會,她是我的妹妹。”
“那……將來我嫁給你,好不好?”莫煙有幾分羞澀,嬌嫩的小臉上飛上了紅霞。可是她並不後悔,自己喜歡的一定要早早佔下,省得別人搶了去。至於爲什麼喜歡,對她來說不值得深究,反正就是喜歡,一看到就覺得喜歡。
蔚子善愕然,沉吟了下問:“呃……將來再說,好不好?”
~~~~
紫棋終於等到尹長風的師兄。
一個月後的某一日,天氣晴好,萬里無雲。尹長風的師兄捋着他那三綹長鬚突然出現在村子中,寬大的衣襟隨風鼓盪,一派仙風道骨。
莫煙的爺爺忙將紫棋引了出去,帶到他面前,聲音喜悅:“谷主,你可回來了,這次出去時間最長,快有兩個月吧。唉,往日出去便出去了,也沒什麼事情,偏偏這次你剛走,紫棋姑娘便帶着小云來尋,她已經在這邊等候你多日啦!”
紫棋也心中喜悅,忙上前兩步,見禮問好。
尹長風的師兄卻面露費解之色,未說話,探過手來直接搭上她的脈。
莫煙爺爺神色擔憂,心中暗忖難道這姑娘生了什麼病,他是神醫,一眼望過來便看了出來?
紫棋不知道這究竟爲何,也不敢動,只是站在那邊配合着他把脈。
尹長風的師兄也就是一搭便收了手,緩緩吐出幾個字 “原來不是你”,更聽得紫棋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