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琴瑟起,笙簫默

趙容宜看見柳七七出來的時候,有些心驚。彷彿透過那張蒼白的臉,那雙絕望無措的眼睛,她看見的,是一個已經遠去的自己。很多年以前,母親曾經對她說,江南的兒女,都是極好極好的。那時她便生出一種期盼來:一定要去江南看看,去看看那些極好的江南兒女,去看看傳說中的南國名士和秦淮胭脂……可是,真的到了那一天,她才發現一切都沒有她想象中的那樣美好,江南的兒女,和中州的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們也有快樂和不快樂,笑容和悲傷……

直到那一抹鵝黃色的倩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市裡,趙容宜才收回目光,轉身朝樓上走去。這般偏偏瀟灑的書生,行走在有些擁堵的酒樓裡,似乎並不顯眼。等她回到房間的時候,冬歌正背對着她,直直地立在窗前看着外面。冬歌長得很高,似乎比記憶中的雪生還要高。他筆直地站立在那裡,白衣如雪,當真應了那句風景如畫: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她凝眉想了想,最後還是打了聲招呼:“冬歌。”

冬歌沒有迴應,似乎是沒有絲毫反應,仍舊那樣定定地站立在那裡。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這麼多年以來趙容宜從來都沒有明白過。他站着,她便也站着,陽光的剪影落在地上,交織了兩個人的沉默。一種奇妙的感覺在趙容宜心裡漸漸升起,在這個肖似雪生的背影裡。那時候趙四小姐還只有十四歲,只是一個尚未及笄的半大的孩子,喜歡玩鬧,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不喜歡成天和姐妹們困在園子裡,便總是打扮成二哥的小廝,跟着那個走馬觀花的二哥在都中四處遊蕩,狩獵、打馬球、射擊、踏青、吃花酒、逛賭坊、出入宮廷……那麼多的快樂,那麼多的笑語。然後有一日,毫無徵兆地,她在閬寰臺看見了那個背影,她一生的魔障。

“姐姐?”冬歌從他自己的出神中清醒過來的時候,一轉頭便看到了身後那個呆愣愣站在原地的趙容宜。她似在笑,似在哭,似在怨,似在念,又似什麼表情也沒有,那麼地複雜。那一刻的趙容宜神色裡的自相矛盾,第一次讓冬歌覺得看不懂了。冬歌看着目無焦距的趙容宜,又輕喚了一聲:“姐姐。”這回,趙容宜忽然回了神,有些錯愕地看着不知何時站在自己面前的冬歌,欲言又止。而冬歌便問道:“姐姐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趙容宜不答,其實冬歌也明白,她是又想到了那個人了吧。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對她道:“蘇州並無那人的線索,待會兒我先去錢莊取些錢,接下來我們去哪裡?”這是一句很平凡的話,他也說了多年,趙容宜卻仍然倍感失落。一個人,積累了十年的失落,那失落便漸漸地化爲絕望和迷惘,而尋找雪生,似乎已經不再是一個目的,而是成爲了一種習慣。一個女子,不顧世俗禮教的拘束,不顧漸漸消逝的年華,用十年的光陰去尋找一個人,去尋找一段年少時無疾而終的愛戀,將自己所有的愛恨埋葬在回憶裡,似乎很傻,可是這世上便再也沒有這般傻的人了。冬歌有些不忍心見到她這個樣子,卻不得不繼續說道:“你究竟要找到什麼時候,說不定那個人早就已經——”已經有了他自己的生活,有了妻子孩子,也許,早將你給忘了,也許,早已不在這人世間。可是這些話,要怎麼說出口?哎。冬歌嘆了一口氣,又恢復他一如既往的微笑,只是不再說話。其實那些他從未說出口的話,趙容宜有什麼是不明白的呢?曾經那樣一個開朗活潑、鬼靈精怪的中州“異類”,那般玲瓏剔透,義無反顧和決絕,又怎麼會連這般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呢?

趙容宜沉默須臾,乃凝眉對冬歌說道:“冬歌,我以前對你說的並非全是事實,其實我孃親嫁到中州後並不快樂。世人只曉‘一朝秉花容,兩歲與君宜。’的幸運與美麗,卻不思‘婉兮素娥撲流螢’僅是回憶時纔有的驚豔,而‘琴瑟鳴鳴和心吟’更只是我爹爹對他自己少年時光的懷念。他是個很自私的人,而他在詞中所思念的,並不是我孃親,而是一段再也不會有的年少時光。當你真的有過那麼一段美好的刻骨回憶,便會發現,其餘的人其餘的事,都只是‘其餘’。於我爹爹而言,其餘的人和事,都還不算是其餘,那是因爲他是戰功赫赫的東亭侯,他一生的夢想便是建功立業,名載萬古青史。而於我而言,‘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除了雪生,其餘的,都只是其餘罷了。我,只是趙容宜而已。”趙容宜的目光是那麼堅定、決然,並終讓冬歌不得不承認,原來趙容宜從來都不會放棄對雪生的執念,永遠都不會。他震撼地看着她,臉色有些發白,笑容更是慘淡,然後便是慌亂地轉過身,閉上雙眼,也不再說話。在那一片無盡的黑暗裡,似乎有一個白髮蒼蒼、瘦骨嶙嶙的老嫗,仍舊拖着疲累的步伐,在雪地裡不停的走着……當你真的有過那麼一段美好的刻骨回憶,便會發現,其餘的人其餘的事,都只是其餘。你會胼手胝足一人穿越寂寞的荒原,迎着索漠和獨孤,走向最終的死亡,就算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便是趙容宜。

悠遠清揚的簫聲緩緩流出,彷彿夜空流瀉的月華,遠遠從天上飄來。太陽似乎黯淡了,白雲似乎凝滯了,窗外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羣也似乎停在了這一刻。幽靜宛若雲絲遊蕩,嫺雅款款移步,掀開了霧靄中的山河寂寥,染上了荒原裡的枯草索漠。淡遠不惹別離苦,簫怨總在讓人不經意的沉醉裡,鋪開的卻是一地的沉靜和瀟灑。伯牙再怎麼麼好,遇不到子期也是枉然,可惜了一曲廣陵散。

碧簫吟,白衣畫,樓上公子知是誰,一曲山河覆天下。——很多年以後,世上將會流傳這樣的歌謠。然而這一刻,蘇州城裡的簫聲,讓趙容宜心裡感到愈加沉重。我想要找他,一直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爲止。即是找不到,那也是趙容宜一個人結果啊。

來去無痕,簫聲如風,淡淡地在人的腦海裡迴響。冬歌收了簫,轉過身微微笑着,說道:“姐姐,方纔那位姑娘,姓柳名璩,小字七七,便是我嘗與你說起過的蘇州城府柳大人府上的千金。”冬歌頓了頓,見趙容宜等候他下文,乃嘆聲道:“柳七七後日大婚,我欲助她逃婚。”

趙容宜遲疑半晌,乃猛然瞪大眼睛,吃驚地問道:“你、你要劫親?”

冬歌笑着點了點頭,頓了片刻,將手中的碧簫遞給她,道:“姐姐,希望你早日找到雪生,我便不再、不再陪你一起走了。”

趙容宜怔愣地看着那隻潔白纖瘦的手,那支瑩潤通透的碧簫,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個陪伴了你六年,一起風裡來雨裡去的人,在離別時,總要感傷一番。這世間的聚散離合,總是太過無常,便讓人心生出許多頹喪來,想着,既然今日總是要這麼一別,當初何必又要那麼相遇呢?然而,人活在這世間,便總要遇上那些讓你快樂讓你感傷人,因緣和合,不留不息。那年冬日,趙容宜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纔將那支碧簫從雪生手裡騙來,那女孩站在梅花樹下,任梅花落了一裘的紅,也要固執地抓着那支碧簫,鼓着紅腮幫子狡辯道:你說但凡這園子裡的,任我看見什麼喜歡的物什,拿走便是。你也在園子裡,我又不能將你當成物什拿走,當然只能先拿個貼身定情之物咯。風繚亂了女孩額前的劉海兒,一雙明麗狡黠的眼睛在白雪紅梅地裡彷彿比灼熱的太陽還要光芒四射,而那時的雪生,只是靜默地看了她片刻,繼而面無表情地說道:恬不知恥。一字一字,冰冷無情。那本該是很重的四個字,趙容宜卻絲毫不感覺慚愧。她想,刀子嘴豆腐心,雪生就是那麼個人罷。那時她瘋魘般地喜歡那個人,無論他說什麼話,她總是能夠往好的方向想……

“姐姐,還你。”冬歌見她只望着自己手中的碧簫發愣,便乾脆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將碧簫塞到她手心裡,揚長而去。行至門口,驀然回首,發現她竟還顧自呆看着那碧簫,乃復而絕然而去。那一刻的決然,並不比趙容宜對雪生的少。只是那決然裡,有太多別的東西,參雜其中。

那一年他十一歲,不聲不響地跟在她身後。她走,他亦走。她停,他亦停。那時候的冬歌,或許並不是想要這麼一直跟着的。那時候的趙容宜,仍然是那個俠肝義膽的小姑娘,她便讓他跟着,一直跟他說話、逗他笑。有一天,他看見她拿了一支碧簫在臺階上坐着哭,原來竟是爲了那指甲大小的一條裂縫。他第一次對她開口,他說,姐姐,把它給我,我將它修好。那是年少時的冬歌對趙容宜說的第一句話。後來,冬歌真的將裂縫補上了——在原來的地方多了一眼玉扣。很多年以後趙容宜回憶起那一刻的時候總是忍不住笑道:“壞了就是壞了,就算補上了裂縫,也只是將它變成了一件新的東西。再也不是原來的那一個了。”可是,在很多年前的那個春日,趙容宜只是看着坐在巨石上吹簫的白衣少年,看了很久,直到他停下,要將那修好的碧簫還給她,才擺手笑道:“不了,你真的將它修好了,只是這麼好的碧簫,合該留給珍惜它的人。而我並不擅簫樂。”再後來,那碧簫,便成了冬歌的隨身攜帶之物,即使是在他知曉了它的來歷之後。

此去經年,別了多少紅塵舊事。而這一刻,通身晶瑩碧透的玉簫靜靜地躺在趙容宜白皙的手心裡,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沒有絲毫的溫度,彷彿一段遠去的回憶,沉默着。沉默的笙簫,用它的沉默鐫刻了一世的愛恨別離。而我,趙容宜,不願再讓沉默來結束我們的命運。雪生。

是夜,輾轉難眠,披一層春寒料峭,聽說書人口中這座城市的故事,舀一壺醇美濁酒逍遙而行,尋至煙波江上,靠坐着一襲柳煙倩影,聽那胭脂湖畔渺遠的琵琶聲,悠悠盪盪沒入月色裡。有道是: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裡銷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絃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終了無憑據……”晏幾道的詞,柔麗婉轉,和着琵琶的長情,不知淚洗了多少女子的胭脂與愁腸,真乃悽婉迷離,如泣如訴。青巖碧瓦夜色江南里,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只因十年不與離人遇,這滿腔惆悵要與何人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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