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損失了兩百萬只肉雞。多年攢下來的根基,都特麼栽了。”
說這話之前,盛偉一口悶了一盞泰山特曲。
顧莫傑聽了,靜靜地沒有插話,只是拈了一片豬耳朵,一片豬臉肉,細細地咀嚼——用手拈的那種,沒有用筷子。
他的意思很明顯:自家兄弟,有話就說,沒必要藏着掖着。
盛偉也放開了,似乎是爲了發泄情緒,拿溼巾擦了擦手,也開始用手撈涼菜吃,一邊吃一邊就挑明瞭來龍去脈。
“這事兒也怪我自己,賺過了快錢之後,就收不住手了。一旦暴富的高峰期過去了,回頭看到都是些小打小鬧的慢錢,就懶得去對付。
要是退回一年半前,退到殭屍網絡資源還沒法套現的年頭,一個月能賺十萬,我就知足了,說不定會安安分分做個黑客,等着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的公司上門找我接單,就做做ddos,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
可惜,誰叫谷歌的se上線之後,咱手頭的資源一下子值錢了那麼多倍呢?寒假的時候,你找到我,讓我收手洗白,從此做seo,搜索引擎優化。當時我是準備聽的,而且給你做seo確實有成就感,錢雖然慢一些,好歹有得賺,不差太多。
但是seo做了不到半年,谷歌se對‘虛報推送’的算法篩查越來越嚴密,越來越難造假。seo的效率,從寒假時候的‘讓客戶的一塊錢廣告費,花出五塊錢的效果’,降到了四月份一塊錢只能當三塊花、再到六七月份的一塊只能當兩塊花,還越來越低。我心裡就慢慢冷了。覺得這塊賺錢比收網站主的錢做假點擊慢太多了,結果就重操舊業了……”
顧莫傑去美國之前那陣子,就沒關心過盛偉。所以那之後的事情,顧莫傑今天真是第一次聽到。他聽得很認真。還在心中默默自省自誡。
盛偉的教訓,其實和這幾年裡很多企業家一樣,倒不一定是互聯網圈子裡的人。縱然是實業界,其實也有無數的人,事不同而理同。
就好像一些開廠子的實業家,沒嘗過房價暴漲期時炒房的甜頭,往往可以安心開廠子搞實業。但是一旦嘗過了當炒房團的好處,那就再也收不住手了。最後非得摔得頭破血流,房市泡沫崩潰才收住。
其實吧,最後也不能叫收手,只能叫剁手。主動自發才叫收,被動強迫那叫剁。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顧莫傑陪了一杯,表達了自己的同情,追問:“後來呢,怎麼栽的?”
“做得過了,被人盯上了唄。尤其是八月份之後——聽說你是在美國。接受了谷歌的合股,準備搞一個叫‘雲安全’的概念是不?消息傳到國內,國內也有攥着風投的大佬覺得這個概念好。這塊有前途,想進場。
結果那家大佬一邊也是聯絡了官方的人,準備專項整治;一邊技術手段查殺,雙管齊下。圈子裡有些弟兄沒我藏得深,逮進去了。聽說動手的人還買了上頭的人,要給定‘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實話實說,真要按照咱收的做虛假點擊收的金額,絕對夠判五年以上了。
有兩個圈裡人,做了污點。被招安了。幸好我平時謹慎,手機卡沒有實名的。郵箱也是別的手段註冊的,痕跡弄得乾淨。聯繫也很謹慎,壯士斷腕,也就退了。不過我私下裡租房自建的數據中心被端了,別的也都沒了;如今就剩下一兩千萬轉出來的現錢,自己過日子唄。”
顧莫傑細細思量着盛偉的話,追問道:“雲安全這個概念,我都才和谷歌的人談了一個多月,都沒實打實拿出東西來呢。我也沒開過發佈會,國內的同行就知道啦?”
“切,你也太小看業界的反應速度了。人家做東西或許沒那麼快,知道業內有什麼新研究方向,還能不知道?互聯網圈子,能有啥東西瞞一個星期以上的?”
顧中傑默然,有些事兒還真是這個理;他終究是小看了國人在山寨領域的靈敏觸覺了。接受了這個設定後,他把疑問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就算有人知道了,也想進這個領域。他端了你們這些做殭屍網絡的人作甚?這時候,他的產品還沒出來,不該是先養賊自重麼?要是國內殭屍網絡和灰鴿子爲害不烈,咱做雲安全的人,也顯不出重要性不是?”
有志於入行當軍火商的人,怎麼會在開張之前平定戰亂呢?這不科學啊!
盛偉嘆息了一聲:“這你就不懂了——人家端掉了好幾個黑客的數據中心,拿到了不少殭屍網絡的散佈情況數據。”
顧莫傑楞了一下。盛偉知道他沒能馬上聽懂,就又解釋了幾句,顧莫傑才恍然。
原來,這一次下手的敵人,並不是純粹靠技術手段實現突破的,而是技術手段和刑偵手段並用。
有些東西,靠技術沒法蒐集到足夠的證據,但是隻要有情報,有猜測,知道某些黑客的身份,弄進看守所之後,總能靠洗臉死之類的法子蒐集夠證據的。
2004年的《刑事訴訟法》,何來“毒樹之果”一說?就算是非法取證的,不能證明證據來源,真到了定罪的時候,法院還是可以採信。
所以,所謂的“損失了xxx萬肉雞”,並不是說對方真的在數以百萬計的用戶電腦上清除了灰鴿子病毒,只是把殭屍網絡的控制中樞端掉了。
摧毀的,只是殭屍羣的那個大腦,而沒有摧毀殭屍羣的肉體。肉體的分佈、活躍度這些方面的數據,都落入了敵手。
甚至有可能更糟。
顧莫傑的神色,終於不僅僅是同情了,他自己也感受到了挑戰。如果真有人爲了掌握國內殭屍網絡黑客們的“歷史記錄”,那麼那夥對手構建雲端信用數據庫的進程就會快上不少。
顧莫傑咬了一會兒牙關,問道:“究竟是誰。想進這個領域?”
盛偉狠狠嚼着豬臉,一邊發泄着嚼勁兒,一邊回答:“周紅衣。你應該聽說過。原本開了個流氓導航3721。半年前,把3721公司以1點5億美金的價格。打包賣給了雅虎中國。他套了現,就自己當投資人想找點項目,後來就盯上了你剛提出的這個雲安全。”
顧莫傑恍然:原來是周紅衣。這人做流氓軟件出身,最擅長的就是捆綁插件和篡改瀏覽器主頁。加之如今對方有1億5千萬美元現金流,資金實力上倒是比顧莫傑更雄厚了三四倍之多;加之這人原來也做過導航和搜索這些,來做雲數據也算是入門比較方便的了。這樣的人入行來競爭,倒也真是一個勁敵。
不過,顧莫傑不知道的是:
原本。如果沒有他的重生這一蝴蝶效應,周紅衣在04年春天把3721公司賣掉套現之後,便會去雅虎中國當一年多的高管,然後才找準二次創業的方向、下海自己做老闆。
現在,因爲顧莫傑把“非殺毒軟件的主動式網絡安全”這一技術概念提出來了,引誘得周紅衣也提前下海,熱錢到手後直撲安全領域,跳過了去雅虎中國任職的這段經歷。
……
“師兄,跟我幹吧。”顧莫傑最後和盛偉幹了一杯,直截了當開口勸誘。
“你覺得。我這麼心懶的人,還會給你打工麼。”盛偉依然暮氣沉沉的樣子,看不出有出山的跡象。
顧莫傑卻不以爲意。直說:“如果你真的徹底心冷了,今天不會來見我,繼續隱身當宅男就是了。”
盛偉嘿然一笑:“那你倒是說說看,你覺得你今天到底是哪句話打動了我,讓我改變主意了呢。如果你夠了解我,我就跟你幹了。如果你想靠錢砸我,我雖然賺不到什麼錢了,好歹剩下兩千萬現款也夠我一輩子花銷了。”
“你剛纔也說了,我在招聘攤位上那番話讓你有所感觸。我想麼。肯定是我說的那番‘存量/增量’的歪理,讓你有所感觸咯。
創業的人。最怕的就是對存量戀戀不捨。這種存量,不光是那些沒法轉產的廠房、設備、固定資產。人力資源的既有才能。也是存量。始終抱着不放,還談什麼二次創業?相比之下,其實對已有人力資源的‘惋惜’,比對廠房設備的惋惜危害更甚。
有一個詞,我不知道你又沒有聽過,叫做‘路徑依賴’。我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毫無路徑依賴。一條路被我踩出來了,下次去另一個點的時候,我照樣不會走人路,我就喜歡走荒野,走直線,破壞綠化,再踩一條出來——弄髒鞋子有什麼好怕的,只要這條沒路的軌跡,到目的地最快,不就好了麼。
令狐沖學獨孤九劍之前,已經會了多少五嶽劍派的秘笈絕招了?要是他捨不得這些絕招被廢,他還學個屁的獨孤九劍?師兄,聽我一句,你沒這個定力,捨不得路徑依賴,周紅衣這次其實是在幫你,他廢了你原來的武功招式,你不正好跟着我學‘北冥神功’、‘獨孤九劍’麼。”
盛偉工科生的腦子沒反應過來,突然覺得這個例子有些搞笑:“照你這麼說,你就是偏偏要用學習差、沒知識積累的人咯?我這種有本事的,你偏要廢了我的本事再用。那你何必找我,多此一舉?”
“我沒說我要找沒知識積累的人啊。我要找的人,有知識當然最好,但是這人不能因爲他有知識,就以知識爲榮,抱着知識捨不得過氣。有,但是視之如無物,得亦不喜,失亦不悲;這樣的人,纔是有資格跟我幹一輩子事業的人。如果做不到,充其量只能被我利用個十年八年,等他的存量過氣了,這人也就廢了。”
“痛快!我特麼跟你幹了。”盛偉一口把酒瓶子吹了,倒頭在酒桌上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