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在枯燥乏味的靜修中，兩百多個日夜彈指飛逝，匆匆便到了姜岑歸來的日子。
這小半年裡，何易修煉之餘偶爾會用心力籠罩三榕鎮，聽一聽酒館和茶樓之中，有關江湖的消息。
“飛劍魔女姜岑”和魔女爪牙“書生劍劉青山”之名時常可以聽人提起，二人行走江湖，闖下了不小的名頭。魔女的名字也在一次次行俠仗義中慢慢變成了俠女。當然，俠女是百姓口中的俠女，在武林，她依然還是人人敬而遠之的惡魔。
姜岑跟劉青山相識的時日也不會比何易短多少，兩人結伴江湖，一起經歷的事情還要更多。二人年紀相仿，或許早已經擦出花火，甚至可能已經互訂了終身。
猜測兩人關係，何易不知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或許該高興，自己免去了一場麻煩事。不過在心裡，還是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
也許，那便是男人潛意識下的佔有慾吧。
他每日靜坐，幾乎全身心都放在太初混沌心法上，這兩百多天過得還算挺快。
姜岑比預料中要晚回來三天，大概是把過年那三天給去掉了。當她牽着馬步入三榕莊，何易立時感應到，同時，也發現來人還多了一位。
除了姜岑和劉青山，還有個看上去跟他們年紀差不多的黑色勁裝少年。那少年的模樣和氣息隱隱見過，仔細一想，好像就是曾經潛入過三榕莊的殺手夜神。
心力籠罩下，何易看見姜岑進門之後順手把馬繮扔在劉青山手中，而後便一言不發低沉着臉往池邊小亭走去。
見她此舉，書生神色微黯，殺手雙眉凝緊。
一陣風吹起，玄鐵劍呼嘯而來，擦着何易的鼻尖刺入木頭柱子裡。
他一動不動，清晰感受到了玄鐵劍上的銳意，也清晰感受到了那不足一分的距離，控制得極好極好。
她在飛劍掌控上，已經幾乎比得上金丹真人。
“半年了，你就是這樣從來都沒動過一下？”姜岑衝進小亭，面對着他就是一句質問。
飛劍當下馬威，開口便是這般語氣。何易頓時感覺她是變了。那一雙靈動的眼睛此刻寫滿了複雜的情緒，微微凝着，隱約可見這半年的經歷在她心裡留下的痕跡。
“不錯。”他淡淡點頭，睜開了眼。
小半年不見，她的氣質中少了些青澀，多了一股子冷厲和果決。容貌變化不大，眼睛裡的幽怨更濃，甚至寫着悲憤。
“爲什麼？”她問道。
當她問起這句話，何易就知道書生的存在並沒有起到太大作用。他雖然學會了殺人，但也許，那怯懦的性格在本質上依然沒有變化。
何易如實回道：“我說過，你是滄溟宗的第一個傳人，也是宗主。一代宗師，總是需要經歷諸多磨難，才能成就常人難以達到的偉業。”
“可我不想成爲一代宗師！我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她雙眼一下子紅了起來，大聲喊道：“你利用我對你的依賴騙我答應你成爲了滄溟宗的人，可那時我以爲只要順着你的意思你就會一直陪着我！但你騙我，你騙我！半年前臨走的時候我一直以爲你是故意裝出冷漠的樣子，可
我現在才徹底明白，你是真的冷血無情！”
何易沉默不語。
後園門口又來了兩人，但她卻全然視若無睹。雙眼淌下淚水，她帶着哭腔繼續斥道：“何易，你是個小人！從你救我的那一天起，就開始盤算怎麼利用我幫你開創滄溟宗了吧？當時我孤苦無依，唯有把你當做世上最親近的人。可沒想到你卻這樣欺騙我！你問過我的感受嗎？你知道我想要怎麼活嗎？你用自己自以爲是高高在上的姿態決定了我的命運，可這不是我要的！我不想報仇，不想當大俠，不想揚名立萬，更不想當什麼一代宗師！我，我沒有家，沒有親人。我只是想要一個可以依靠的人，這難道有錯嗎？”
一番質問，問得何易啞口無言。
欺騙？利用？擺佈？
他忽然驚醒，原來一直以來這一切事情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主張！
姜岑，她本是個柔弱的女孩子，失去了家和親人，連最後可以依靠的哥哥都被水妖害了性命。當時的她惶恐無助，而他卻像天神一樣橫空出世，救下所有人。
自己會在她心中留下深刻印象，這一點何易早就知道。但他卻一直沒有明白，自己對於姜岑漸進的引導，帶她走向修真之路，走向滄溟宗宗主的過程，其實就是在利用她當時那種依賴的感情！
利用，利用！
多麼諷刺的一個詞！
他自以爲是在幫助她，在爲她鑄造一段傳奇，但卻從來沒有考慮過她願不願意這樣做！他每次都下意識的以爲姜岑噘嘴鼓氣的樣子只是在爲他刻意僞裝的冷漠不滿，但卻從沒有想過，她對於修真是否真的那麼熱衷？
“我想學本領，想要和你一樣做個天神，只是因爲我仰慕你，崇拜你。”她走進小亭，跪坐在何易面前，與他相隔不足半尺，啜泣道：“這半年我行走江湖，看過了很多悲歡離合，很多愛恨情仇。我學會了很多東西。你知道麼？我沒有殺我最重要的那個仇人，因爲他有一個深愛他的妻子，和一雙孝順可愛的孩子。如果我殺了他，他的孩子就會跟我一樣沒有父親，如果我把他們全殺了，南明派就會變成下一個三榕莊。
何大哥，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可你明白了麼？一開始，我只是想和你呆在一起，而現在，我知道了原來自己不過是你傳播道統的一顆棋子！呵……，如果我現在反悔，你會怎麼樣？”
隔着半尺，兩人四目相對。她逼視着何易，淚溼的雙眼之中依稀還有曾經委屈可憐的痕跡。
被她這樣看着，何易忽然一陣慌亂，有些害怕，不敢面對她。
騙子，騙子……
他在心中苦笑道：原來，我居然是個感情的騙子，欺騙的是純真無暇的花季少女……
滄溟宗？傳道何處不是傳？爲什麼要這樣對待一個孤苦可憐的女孩子？
“我錯了……”他張張嘴，半晌才說了出來。
“沒關係，沒關係的。”姜岑忽然破涕爲笑，梨花帶雨的臉上浮現動人顏色。她說道：“我給你機會，你現在改還來得及。”
何易一時無言。她掛着淚花的臉上甜甜一笑，又說道：“你放心吧，徐林可以接手滄溟宗的。他很厲
害，我全力出手也才勉強戰勝他。把滄溟宗交給他不會錯的。而我，我們，我們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已經報完仇了，該做的事情也都完成了。以後你去哪兒，我就跟你去哪兒，好不好？”
夕陽斜照過來，照在她纖長的睫毛上。眼珠兒亮閃閃，期冀的目光讓人不忍拒絕。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這個聲音，在他腦中迴盪，響徹整片識海。
誤會，太深了。
捫心自問，他並沒有喜歡過姜岑，沒有把她當成一個女人來看待過。在他心裡，始終只是將將她當做弟子和小女孩。可她，卻不這樣想。
“對不起……”何易緩緩吐出三個字。
醒悟自己是在欺騙她之後，他心中的愧疚感很深，但此時面對這個問題他卻不能敷衍，因爲敷衍只會傷她更深。
坦白之後，他又低聲說道：“小岑，我知道將滄溟宗強加在你身上是我不對，但這件事……”
話到嘴邊，他忽然有些說不出口。不是因爲尷尬，而是因爲太傷人。
雖然沒有說出來，但聽到的人卻都已經明白。
姜岑甜甜的笑意頓時僵住，她顫巍巍地伸手抽出玄鐵劍送到他眼前，鼻子抽了一下，皺着表情擠出一絲笑容，說道：“謝謝你的劍，你走吧，我家不歡迎你。”
何易輕嘆一聲。
此時說再多話都是多餘，況且他本身也並不擅於巧舌之術。
緩緩站起身，離去之前他還是想要提醒道：“道統可以開始傳授了，庫房裡還有……”
“住口！我不會再要你任何東西，也不會再修煉你教的狗屁法術了！你滾！帶着你的東西滾——”姜岑忽然嘶聲咆哮。他還未走，她自己卻奪路逃出了後園，灑下一片水光。
“小姐，小姐——”書生劉青山扔下手中的劍，憤然瞪了何易一眼，快步追了出去。
二人走後，殺手夜神，那叫做徐林的少年緩步走了過來。說道：“你去年答應過要讓她教我長生之道。”
何易此時意興闌珊，連話都不想多說。
從須彌戒中取出一份手寫的《滄海明月》以及記錄他領悟到的所有關於滄溟古卷功法和法術信息的玉符交到徐林手中，他說道：“這便是滄溟宗的心法，努力修行活個百年左右不算太難，若是天資好，一百五十多年都有可能。”
徐林接過去匆匆看了一眼，問道：“這便是姜岑所學？”
何易點頭，說道：“我本意讓她當宗主，你來做執法長老。但她現在……，算了，由她去吧，若她不願，你來當宗主也一樣。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把滄溟宗發揚傳承下去。”
翻手又是一張古卷和兩枚巴掌大的葳蕤玉令牌，兩枚令牌上一枚刻畫着“滄溟”字樣，一枚則是“執法”。這兩塊葳蕤玉，他用意便是留下當做滄溟宗的最高信物，而古卷，自然就是聖物了。
把東西交給徐林，何易最後說了句：“若有不解之處，且她不肯教你，便到東居渡那座高山找我。”
語罷，他的身影在小亭中漸漸消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