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赤子
“父親，母親。苗姨娘無親無故，出了府要如何存活？”
“蓁蓁，這是她自作自受，不值得可憐。你年紀還小，心底善軟，卻不知若不加以懲戒，今後必定還會留下後患。”張巒嚴肅卻耐心地與女兒解釋道。
尋常的孩子可能聽不太懂這些話，但他的女兒這般聰明，一定一點就通。
張眉壽卻並非出於心善，纔有此提議，而是她真正的想法若是說出來，大家怕是會覺得由一個孩子說出來這些話實在太過異樣。
“父親是擔心苗姨娘會再生事？”
張巒點頭：“這是其一。”
“那不如罰苗姨娘暫時住進莊子裡去，她什麼時候想通了，肯說實話了，再放她回來。”
她自然也擔心父親出去歷事的這段時日裡，目的不清的苗姨娘會與柳氏再攪風浪，放着個不知曉想法的人在身邊，誰都不會安心。
但若就此將苗姨娘驅逐出府，任她自生自滅的話，卻也難保就不會再生出其它不可控制的亂子來。
祝又樘鮮少見她那般大膽頂撞，卻是一笑，點點頭：“好，你有理。”
苗姨娘受完罰之後，被送回了西院。宋氏有話，命她兩日後便收拾行李動身去莊子上。
“嗯……聽祖父說的。”
張秋池接過，卻沒有去擦拭，而是攥在手中，與她說道：“三妹，方纔多謝你爲姨娘說情。”
跪得太久，少年人走起路來腳步略有些僵硬緩慢。
張眉壽看着他的背影，卻生出一種欽佩來。
她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張巒聽得眉頭一抖，而後露出不甚贊同的神情來。
“夠了。”張巒皺緊眉頭，打斷了張秋池的話，當即命人將苗姨娘拉了出去領罰。
張眉壽看着他額頭上半凝固的血跡，遞了帕子給他。
並道：“妾身願領五十鞭！”
這是張秋池第一次從沉靜溫柔的姨娘口中聽到這樣重的話。
張秋池聞聲擡起頭來看她。
張秋池生來不受待見，想來聽到的奚落和諷刺不會少，但他卻能保留一份赤子之心，從不抱怨，孝義分明且明判是非，這真的極難得。
可是，他若就此點頭同意的話，妻子會不會覺得……他也對苗姨娘生出了心慈手軟的心思來？
張巒語氣複雜地說道：“由他去吧。”
倒不如將人放在城外的莊子裡，命人仔細看守着，也給苗姨娘一個思考反省和權衡利弊的餘地。
她又朝着張眉壽叩頭。
“我相信姨娘絕無挑撥之意。若此事果真是她做的，也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三妹，我這麼說，並非是爲了姨娘開脫。所以，姨娘被罰，我並無異議。”張秋池往堂內看了一眼，道：“我這幅樣子，便不進去了，你代我轉達父親母親——我一定會將此事前因後果查明。”
正午烈日的烤灼下，他清楚地感受到膝下的炙熱。
宋氏便勸道：“可你若將她驅逐出府，那她隱瞞的線索纔是真的白白斷了。倒不如將人放到莊子上，也省得惹外人議論。”
“池兒，這是我應受的懲罰。”苗姨娘未再流淚，反而多了一份固執的堅韌。
看吧，她的母親總是如此好騙。
灼人的陽光將少年原本乾淨白皙的臉龐曬得滾燙髮紅，嘴脣卻蒼白乾裂。
張秋池壓下內心所有的聲音，直直地跪了下去。
妻奴張巒拿不定主意間，卻聽身邊的宋氏說道：“不如就聽蓁蓁的吧。”
張秋池一愣之後，艱難地彎了彎乾裂的嘴角。
便站在她身邊負手與她一同望天。
他定定地站在原處，眼睜睜地看着那鞭子落在她的背上，讓柔弱的她頓時身形一矮，雙手撐在了地上。
有一回，她還在太子府裡的時候，一個人躲在房裡，倚在靠窗的椅子裡，望着窗外的天抹着淚，卻忘了是爲什麼了，但她清楚地記得祝又樘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笑吟吟地問：“寧可流淚望天，也不願昂首向前，這是什麼道理？”
她記得，那時也正值盛夏。窗外的那叢芭蕉，格外地綠。
他看得出，張秋池此舉並非賭氣，也不是有意做給他們看，只爲全一個爲人子的孝義而已。
但她緊緊抿着脣，半聲痛呼都不曾發出。
張秋池在心底重複了一遍她的話，而後問道：“三妹是聽誰說的？”
他忽然想到許多，包括他的出生，似乎就是一個給人帶來無數麻煩的錯誤。
張秋池起身跟出去，卻聽跪在院中的苗姨娘沉聲說道：“你若再敢靠近一步，日後便別再喊我姨娘！”
張眉壽沒有說話。
陽光下，他被汗水浸溼透的衣袍緊緊貼在後背。
張眉壽走到他身邊，說道：“大哥，你不必如此。父親讓你回去。”
見張眉壽點了頭，張秋池才轉身離去。
“妾身謝過太太！”
“姨娘！”五十鞭下去，只怕半條命都要丟了！
他微微搖頭，不確定地問：“她堅持不說實話，儼然是不思悔改，毫無悔過之誠意也，這樣會不會罰得太輕了？”
“所以，大哥且起來吧。”張眉壽伸出一隻手去拉張秋池的胳膊：“有這工夫，不如放到更有用的事情上。”
她說情並非出於憐憫。
這纔是重中之重啊。
苗姨娘每受一鞭，他便叩一次，每一記都透着沉重。
張巒聽罷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仍是覺得女兒過於天真，可他到底不是蠢笨之人，稍一思考，就想到了這麼做的種種好處。
張巒又作勢思考了一會兒，才勉爲其難地點頭：“那……就依芩娘之言。”
“還不趕緊叩謝二太太！”張巒皺眉看着苗姨娘說道。
苗姨娘擦了把眼淚，重重叩頭。
“兒子願代姨娘受過！”張秋池語氣堅持。
張眉壽不知如何安慰他低沉的心情，只能道：“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只能向前看。我曾聽人說過，與其站在原地自怨自艾，倒不如昂首向前。想來，這話確實有些道理。”
一旁的張眉壽默默無言。
他以往並非不知，但如今日這般切身體會，卻是第一次。
張秋池卻一直跪在海棠居，遲遲不肯離去。
少年脊背繃得極直，彎身朝着苗姨娘的方向叩首，力氣之大，直髮出一聲聲“咚咚”的悶響。
這一次，張秋池沒再堅持，隨着她的攙扶站起了身。
她當時大約傷心又氣極了，脫口回他：“是我的道理！不……是大多數人的道理！”
這是個……好孩子。
宋氏讓人去拉他，卻根本拉不住。
張眉壽卻想到了一個久遠的畫面。
他的聲音透着沙啞，有着別樣的複雜。
倒不失是一個兩全之策……
他固然受到了衝擊，卻從來不是消極之人。
“三妹，抱歉。”張秋池低下眸子。
上一世……真的是可惜了。
張眉壽轉身之際，屋子裡忽然傳來趙姑姑的驚呼聲。
“二太太，您這是作何？萬萬使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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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