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海風無比刺骨,冷空氣肆無忌憚地抽離溫度,凜冽如刀鋒般刮刺着人們的*與精神。迷濛海霧正濃,甲板上已經聚集了許多人,青壯年居多,孩童也有一部分,唯獨鮮有老人。
新埔洋號是一艘貨船,災變以前號稱世界級巨型郵輪,甲板長333米,滿載排水量是美國尼米茲級航母的三倍,配備着世界上最先進的駕駛和導航設備,據說即使用來穿越驚濤駭浪也能進行24小時機艙無人值班與自動導航。這艘巨無霸還配有最先進的淡水造水機,每天能夠通過海水淡化生產近30噸的生活用水,裝載燃油6000噸,可以在汪洋大海上持續航行60天。
雖然巨無霸的主要功用是遠洋運輸,但也配備有武器裝備,燃燒瓶、高壓水炮、太平斧等一應俱全;氣勢龐大的甲板上設有直升飛機停機坪,再加上龐大的船身……可以說在目前的情況下,只要能夠保證燃油充足,這艘大船就是一座堅不可摧海上堡壘。
然而,現實總是令人遺憾,這樣一艘“方舟”,此刻恰恰面臨着燃油殆盡的尷尬,而目前各地船塢已經無法繼續爲它注入燃油。協同航行的其他船隻每天也在消耗大量的能源,海軍基地裡碩果僅存的幾艘輸油船業已停止工作,何時能夠再次啓航仍是未知數。
雖然邵山已經關照過他們無需與會,但姜河這幫人沒一個耐得住性子的,還是忍不住溜上了甲板,遠遠瞧着烏央烏央的人羣咂舌不已。蜂擁人羣倒沒什麼震撼,畢竟更加壯觀的屍羣也見了不少,再說了,災變以前的節假日和春運纔是真正的人山人海,這千把人算得了什麼。
讓姜河驚歎不止的還是那三百來米的巨型甲板,金博等人昨天就已經震撼過了,注意力顯然不在這裡,而是一直衝着姜河擠眉弄眼、嘿嘿竊笑。
“傻樂什麼呢?”姜河一陣莫名其妙,沒好氣的捶了他一拳。
“昨晚兒去哪了?咋沒見你回臥艙?”金博狹促的擠擠眼,低聲道:“可別怪哥們兒沒提醒你,船上隔音不怎麼好,尤其還那麼安靜……”
“滾蛋。”姜河心虛的看了眼宋瑤,後者和曾雅東、小麥站在一處,正興致勃勃地說着什麼,似乎沒有注意到竊竊私語的兩人。不過姜河還是發現了宋瑤臉頰泛起的燒紅,顯然她是聽到了。
“聽牆根兒可不是好習慣。”姜河翻了翻白眼兒,小聲問道:“有這功夫你和東東多溝通溝通感情。”
果然,一說到男女問題,少年刀客立馬啞火歇菜,眼帶幾分難言之意瞅了瞅那邊的曾雅東,似乎很是無奈的嘆了口氣,搖頭嘀咕道:“不說這個,說別的、說別的……”
他們五人或坐或站在靠近樓梯跟前的船舷處,那一大羣人基本都圍攏在船首位置,如宋瑤所說,並非三千多號人齊聚一船,透過海霧可以看到其他幾艘造型各異的大型艦船顯露出黑沉沉的影子。
人羣中響起一陣電流滋滋聲,有人似乎在試麥,‘喂喂’了半天,終於把那破鑼擴音器折騰好,上場就是一段新年賀詞般的排比句。
姜河聽得直樂,壞笑道:“該不是哪個衛視主持人吧?真逗,都這操性了,還歡聚一堂呢?”
“文宣部的也說不準。”曾雅東幾個姑娘也捂嘴偷笑,都被那喊話人的“賀詞”逗樂了。
姜河笑着笑着臉色僵了一下,倒沒出什麼狀況,只是他忽然感覺到幾分異樣。似乎宋瑤她們上船以後心情都很不錯,整個人都有種放鬆下來的感覺,且不說宋瑤,她跟着姜河幾人奔波久了,難免沾染一些沒心沒肺的習慣。可曾雅東不同,以往似乎只有蘇嵐在場的情況下,她的整體狀態才顯得比較輕鬆,自從離開戈壁灘,基本很少見她笑過。
曾雅東察覺到姜河的目光,扭頭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疑惑道:“怎麼了?”
“沒事沒事,走神了。”姜河訕訕一笑,急忙收回了目光。無論怎樣,能讓大家放鬆下來顯然是再好不過的事,看來自己昏睡那一天一夜錯過了許多,搞不好邵山所說的島嶼新生活還真的靠譜呢?
他們幾個嘰嘰喳喳了半天,那邊的開場致辭也終於講完了,質量奇差的擴音器裡不時傳出呼嘯海風的嘶鳴聲,高高低低掩住了發言人的講話。圍在一圈的倖存者們聽得費勁,一個個身體前傾,恨不得把耳朵擺在發言人面前。具體宣講人或許是不耐煩了,提前入場斥退了那個拎着擴音器的傢伙,清了清嗓子吆喝了一聲。渾厚有力的男性聲音蓋過海風的勢頭,清晰的傳達進每一個人的耳中,當場將擴音器完爆了幾十海里。
姜河等人知道主菜來了,急忙往人羣跟前湊了湊,也想聽聽當權派的人到底想說些什麼。剛靠近一段距離,金博便眼尖的發現了邵山,邵山應該是被刻意安排到這條船上來照看他們的,據說昨天述職的時候他去了一艘軍艦,沒想到今天一早又被髮配回來了。邵山今天的任務是維護‘會場’偌大的船首甲板外圍,一字排開數十名持槍肅穆的武裝戰士,分列船舷兩側,守衛着當中的人們。
邵山也注意到了‘蹭會’的五人,頗爲無奈的搖了搖頭,對幾人眨眨眼,揮手示意他們去另一邊。五個人鬼鬼祟祟的鑽進人羣,引起周圍一些倖存者的不滿,姜河只得連連抱歉,一直靠近到能夠聽清話音的位置才停下。
“……島礁的問題大家不用操心,一切規章和之前的居住區相同,生活必需品會有組織部爲大家提供……”
“……至於工作安排,一切照舊。如果有需要調整,組織部也會另行通知……”
“……人員安置方面也無需擔憂,大小島礁已經有戰士前往探查,足夠目前所有人員均分……”
“……但是燃油即將告罄,運輸船無法進行巡航,所以登島之後,一段時間內無法出海……”
“……具體恢復通行的時間還無法確定,這一點望大家周知……”
“……考慮到部分人員的意願,大會之後,希望不願登島的人員主動前往船長辦公室登記……”
“……預留生活區以及工作崗位將被頂替,以後再登島的具體事宜順延商議……”
“……另外,大家最關心的疫苗事宜,可以將目前的進展通報大家……”
“……條件所限,研究人員壓力很大,但抗體疫苗確實已經在研發當中,這一點可以百分之百的確定……”
“……第一批抗體疫苗研製成功後,隨同登島的人員將會首批用藥,這一點大家放心,這是組織的承諾……”
“……有任何疑問,大家現在可以提了,如果沒有,請有序回到船艙或者在甲板中心位置活動,其他人請前往船長辦公室……”
丹田氣息強勁的軍裝男人發言無比簡短,但傳達的信息量無疑是巨大的。不光那些倖存者人羣大譁,就連姜河等人都愣在了當場,久久沒能從他的話語中回過神來。人羣中已經有不少人七嘴八舌的提出各種問題,那個軍人耐心的傾聽,然後針對性的一一作答,整個甲板上喧鬧而有序,飄蕩的話音緩緩撕破了瀰漫的濃霧。
“姜河,我沒聽錯吧?”宋瑤滿眼的震驚,結巴道:“他、他說有疫苗?抗體、抗體疫苗?”
“我好像也聽到這句了。”姜河吞了吞口水,拉着幾人退出了人羣,難以置信道:“當權派已經研究出抗體疫苗了?!”
“不會是爲了安撫這些倖存者的吧?”曾雅東秀眉微蹙,與衆人一樣,對於軍官提到的重磅消息有些難以消化。
姜河咂咂嘴,搖頭道:“不能吧,這麼騙一時還好,時間久了豈不是更麻煩?當權派又不傻,幹嘛給自己找事?”
“那怎麼解釋邵山他們的行動?”金博雖然有時候少根筋,但正經事上還算是有幾分獨立思考的能力,疑惑道:“他們既然都有抗體了,幹嘛還不遠千里去找安醫生?”
“他們不是去找安醫生吧?”小麥怯生生的插了句嘴,小姑娘轉動着烏溜溜的大眼睛,小聲道:“在酒泉那天……他們聊起過這事,東東姐也知道。”
曾雅東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了那天的情形,當時衆人被暴雨困在鐘鼓樓,藉着給金博幾人處理傷口的空檔,確實說到過這事。那會兒金博和明俊偉幾個傷員沉沉睡去,正好錯過了這場對話。
“怎麼講?”姜河問道。
“邵山說他們的本意是去搗毀那座基地,並不知道安醫生也在那裡。”曾雅東攤了攤手,解釋道:“碰到你們純屬意外,所以才臨時變更計劃,帶着咱們離開了戈壁灘。”
“可是安醫生也沒跟着回來,他也不知道我和姜河的情況……那豈不是白白跑了一趟?”宋瑤有些不理解了,照這麼說,邵山一幫人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還賠了好幾條人命,結果正事沒幹一件,只是救回了幾個可有可無的倖存者?
“那安醫生給我的東西也沒用了唄?”姜河突然有些泄氣,說不上具體的原因。
“也不一定,等他們散會了,你去問問邵山。”宋瑤撩了撩頭髮,思索道:“說不定他們出發之前也不知道呢。”
“也好,到時候順便把東西給他。”姜河點了點頭,心底卻涌上一股熟悉的不安,雖然看起來前景一片光明,但這喜人的重磅消息卻總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
曾雅東倒是看得開,如果所謂抗體疫苗是真的,那這簡直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至少對於姜河和宋瑤來說,無疑是保命的一線希望。
“真夠扯淡的,早知道這樣,當時就應該想辦法帶上明大哥他們。”姜河想起這茬又是一陣懊惱,嘆道:“茜茜跟咱倆差不多,說不定還能等,夏雨可沒多長時間了。”
一句話又讓衆人陷入了沉默,每個人心底都有各自的苦澀,事情發展到現在,許多事已經不是他們能夠控制與選擇的了。
也許,從遇到安貞的那天夜裡,有些人的結局就已經被註定。
這場千人大會沒有想象中那麼盛大,不過那軍官的三言兩語便足以炸翻所有人的神經,安居地也好,抗毒疫苗也罷,人們顯然無法迅速消化。
人是自私的,這一點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改變,軍官的話裡的意思很明確,只有第一批登島的人才有機會注射首批藥劑。這裡的用詞很有意思,目前這種情況下,條件資源都極其珍貴,任何一個“首批”、“第一次”,都有可能成爲“絕版”、“最終”。如果一直沒有疫苗這回事,想必人們還能灑脫一些,既然早晚是死,死在哪裡也便沒那麼重要了,可是現在有了活命的機會,誰又願意拱手讓出呢?
姜河他們不清楚之前港口居住區的情況,這些倖存者對當權派的信任度極高。整場討論的過程中,幾乎沒有任何人質疑過疫苗的真僞,這也讓姜河一衆人有些意外。
半個小時後,甲板上的討論大會宣告結束,每個人都做出了自己的決定,更多人選擇了留下,只有少數人臉上閃動着陰晴不定,躊躇着跟在士兵的身後,一步一回頭,慢慢走向了船長室。
邵山安排完了手裡的事情,搓着手找到了姜河等人,眯眼笑道:“你們就一刻都不能老實啊?冷不冷,開個會還湊熱鬧。”
“邵山。”姜河沒有理會他的調侃,正色問道:“那抗體疫苗是怎麼回事?”
“嗯?”邵山臉色泰然自若,沒有任何的變化,道:“就那麼回事啊,剛沒聽到?”
“你去戈壁灘之前就知道了?”姜河與宋瑤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心底疑竇更深。
“算是吧,那會兒根本不確定。”邵山大手一揮,招呼幾個左臉寫着疑惑,右臉寫着不解的年輕人走到一處人少的地方,坦言道:“這事兒你們不用操心,研究室的人會折騰,如果真的能搞出來,你放心,少不了你們的。”
“我想知道,那疫苗是抵抗行屍病毒的,還是治癒病毒的?”曾雅東不買他的賬,追問道。
“這個我哪兒知道啊,哥哥我是大頭兵,不懂啊。”邵山深情倒不似作僞,兩手一攤,無奈道:“甭管是哪個,有用不就好了。”
“不一樣。”曾雅東看了眼姜河和宋瑤,眼中有徵詢的意味,兩人點頭算是同意,將話語權交給了曾雅東。
“什麼情況?還眉來眼去的?”邵山被這幾個小年輕整糊塗了,所幸這會兒閒着沒事,不由得也對幾人態度產生了一絲好奇:“到底咋了?有啥不能不跟我說?信不過哥哥我?”
“信得過,所以……”曾雅東頓了頓,斟酌了一番措辭,道:“路茜,那個離隊的姑娘注射過戈壁灘基地的藥物,你還記得吧?”
“記得啊,幹部因爲這事兒差點沒活劈了我,據說那姑娘的情況非常具有研究價值的!”邵山想起這個就氣不打一處來,見曾雅東眼神有異,猛地意識到了什麼,皺眉道:“東東妹子,你不會也……”
“不是我。”曾雅東急忙擺手,指了指一旁的姜河和宋瑤,輕聲道:“是他倆。”
“什麼!?”邵山一下飈起了海豚音,眼珠子差點噴出眼眶,不可置信的看向兩人,語帶三分怒氣,問道:“這到底什麼情況?姜河,你小子這事兒還瞞着我?你——”
“別生氣,瞞着你自然有原因,再說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姜河趕緊打斷他的話,道:“當時情況特殊,我知道你夠意思,但你手下還有一幫兵哥哥,幾千公里路,身邊帶着幾個定時炸彈,擱誰身上都不好受吧?”
“你小子跟我扯這個?老子在山西保你一命折了多少手下?”邵山氣得臉都綠了,雖然能理解他們這不算苦衷的苦衷,但被隱瞞的感覺終究還是不怎麼爽。見姜河臉色垮了下去,他也不好再說什麼重話,只得沒好氣道:“你老實說,如果不是今天聽見疫苗這事兒,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訴我你倆的情況?”
“嗯,不告訴。”姜河聳了聳肩,實話實說,見他又要發飆,連忙擡手止住,從兜裡掏出一個玩意兒拋給他,道:“如果你們這裡沒有治療的機會,那我們會離開,不過走之前會給你這個。”
“這啥?”邵山接住那東西,入手還挺沉,小指大小的黑乎乎物件。
“安醫生給我的,我們撤離發射基地之前。”姜河嘆了口氣,解釋道:“安醫生當時的處境也很爲難,她信不過王忠瑜,所以給我咯。”
“這難道是……?”邵山表情瞬間嚴肅了起來,正色道:“你們注射的藥物?”
“不止。安姐原話是,她拷貝了所有的重要資料。我不知道什麼算重要資料,你給你們的研究人員,他們肯定懂。”姜河想了想當時安貞交代的話,繼續道:“既然你們都研究出抗體了,估計這玩意兒也沒啥大用,本來還想給你記一功來着。對了,安醫生還說了,她會找機會銷燬這些資料,搞不好還會從內部捅他們刀子。這份資料不是絕版也是絕密,怎麼用就看你們了。”
“天吶。”邵山已經完全呆滯了,深邃的眼中頭一次透出幾分呆逼的意味,愣了半晌才道:“信息量太大了,你容我吃口屎冷靜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