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手

人死之後魂魄離去,而他的命運仍在,從第一個細胞開始,命運就紮根其中,在世事的狂風中隨風飄搖,一如沙粒,連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刻將被吹向何處。白白消亡的生命與揹負着它卻選擇逃離的那種愧,命運相互碰撞而後偏離,無所謂公平。

“喂,你多少歲了?”小布問朱瞳。

“才四十歲而已。”朱瞳答道。

“居然用才……”小布驚訝地說。

“我們妖怪是不老的嘛。”

“不,不是我們。”小布皺起了眉頭,“我只能活三個月。”

“三個月!”朱瞳瞪大了雙眼,紅色的瞳孔全部顯露,“你只能活三個月!”

“是的,三個月,已經過了一半了。”

“其實,已經很不易了,你早就死了。”

“呵,是啊,所以我也不去抱怨什麼。”

“我很好奇,爲什麼只有你變成了季?”朱瞳停頓了一下,“還有那麼濃的怨氣,爲什麼會出現在你身上。”

“其實那些,也許不是我的怨氣吧,我不記得……但是,可能跟這個東西有關。”小布解開襯衫的前幾顆鈕釦,將領口開至心臟,一股濃重的黑氣如無數黑色的絲線,逐漸聚集成柱狀,而後竟漸漸變化成劍柄的樣子,直插入心臟。

朱瞳的表情隨着黑氣的變化改變着,“這是!煉發!”

“煉發?”

“這是命運揹負的怨恨。”

“什麼?”

“這是一把劍,需要用人的怨念熔鍊成,看似髮絲,實則每根細絲末端都是一把利刃,死於劍下的人全身皮開肉綻,千瘡百孔,慘不忍睹。”朱瞳重重地說完這最後十二個字,表情嚴肅而凝重。

“難道是有人故意把我變成這樣的?”小布吃驚地說。

“也許吧,可能有人在特意煉製這把劍,而你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料而已。”

“朱瞳。”

“嗯?”

“我想我的死也許是謀殺。”

“兇手呢?”

“依舊逍遙法外。”

“他總有一天會來找你的吧。”

“朱瞳,能不能幫幫我,把他找出來。”

朱瞳猶豫了一下,“好吧……雖然這有一定的風險。”

夜色像天空的棉被,緩緩地蓋上。程賦吃完晚餐,便出門去散步,在無數路燈的裝點之下,夜晚泛起了暗黃,像是走進了舊照片的佈景,伴着坐在路旁的老人用二胡拉出的悠長而悲慼的曲調,徜徉在了回憶之中。

街景不論怎樣變化,大都是記憶中熟悉的樣子,穿過街,越過橋,不知不覺,竟來到了小布家的大門前,這是他曾經無數次經過的地方,不起眼的大門與樓房,從未像現在這樣帶走了他所有的思緒。想必這裡曾有某個演奏着那些寄託追思的哀曲與哭聲的早晨,小布的遺體早就被火化成骨灰了吧。

小布是個神奇的存在,只要她不在家裡,程賦的父母對她的記憶便消失了,生活和往常別無二致,彷彿這個角色從來沒有出現過,彷彿是一覺醒來後依舊殘留腦中的夢,讓程賦產生了一絲恐慌,小布已經漸漸成爲他這個暑假的全部意義。

一股淡淡的清香襲來,鑽入了程賦的感官,溫柔的刺激讓他的精神爲之一震。可以分辨得出,那不是花香,可能也並非香水,可如果是體香的話,未免也太香了,但這香味又好像在哪裡遇到過,似乎是,那日從小布家回來的路上撞到的女子身上的味道。

程賦轉身看去,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正對着自己微笑,長長的馬尾高高地束起,一身單薄的白衣白裙不加修飾,後襬搭在了胸前,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飾。

程賦張着嘴愣愣地與她對視着,感覺連心都要從嗓子眼裡溜出來隨她而去,女子轉身而去,程賦心生失落之感,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腦海中迴盪,“跟她走”。

等到程賦意識到時,他已經邁出了第一步,緊接着第二步也踏了出去,他就這麼被無形的潛意識牽着向前走去,不願停住步伐,莫名的興奮與好奇佔領了他的思想,他一心只想跟隨這陌生的女子,全然不知自己將去向哪裡,也全然不管周遭的景物從繁華的城市街景變成冷清的城市邊緣,再從空蕩寂寥的街道變成幽暗的密林,唯一不變的便是道路左側那條綿延的河水。程賦此刻似乎連自己的存在都忘記了,眼中腦中只有這個女子的身姿,不知過了多久,女子終於停下了腳步,輕巧地轉過身來,裙襬旋轉飛舞,程賦不覺心跳加速,無法自制地更進一步向女子貼近,雙手伸出,將要環繞她的腰際。

忽然那女子的頭失去支撐般地垂落,緊接着整個身體像散架了一般下落,程賦一驚,雙臂緊緊箍住她的腰部,讓她靠在了自己的胸前。正尋思着如何將她叫醒時,身旁的河水翻滾起來發出隆隆巨響,女子的身體猛地凌空飛起,程賦這時才晃過神驚叫起來,卻早已被帶到了高空,他忍不住往下望去,夜色染黑的河水的翻滾,一隻巨大的嘴從水中突出,那女子的身體朝大嘴墜落下來,在程賦的慘叫聲中,二人被送入了怪物的嘴裡,怪物再度緩緩沉入河中,只留下無數的波濤。

夜已漸深,小布在街邊小店吃了晚餐,便向着家的方向移動,強行擠上人滿爲患的公交,透過人堆的縫隙望着窗外的景物,在急剎車中隨着人羣傾斜,在擁堵的道路上無限地等待,對小布來說,一切都熟悉到早已失去了煩躁,只感到自己似乎正如往常一樣活着,正要從某位好友遙遠的家中歸來,只是在那個最熟悉的十字路口,拐錯了方向。

小布帶着一絲感傷回到家中,她從不敲門,只要穿門而過便可,程賦的父母此時是看不到她的。小布邁着輕盈的步子走進程賦的臥室,靜靜佇立的電子鐘有條不紊地跳動着數字,彷彿誰都無法打亂它的節奏,九點了,這麼晚, 程賦不在,他會去哪?

“程詩,我叫你早點回來,怎麼又玩到那麼遲?”程賦母親的聲音傳來。

雖然聲音的來源不同,但語氣和神態是一樣的,都是母愛的關切,小布心中閃過一絲溫暖,她走過去親切地說到:“媽,又沒事,幹嘛一定要那麼早回來。”

“那麼晚了,女孩子一個人呆在外面危險。”

小布的臉上泛起甜甜的笑容,“哥哥去哪啦?怎麼還沒回來?”

“你哥哥?他今天沒來我們家吧。”

程賦出事了!小布聽到這話後的第一反應便是如此,程賦父母的記憶被篡改是最明顯的證據。小布一念及此,立即開門衝了出去,然而出了大門之後卻茫然停住了腳步,該去哪裡尋他呢?而且,就算找到了他,以自己孱弱的身體,也只能是羊入虎口吧。此時她想起了一個人——蘇老。

來到蘇老家裡,時針又前進了幾個刻度,小布急不可耐地邊喊邊敲門,蘇老不知情況,仍慢悠悠地走來將門打開,一開門即撞上了小布的叫聲:“程賦不見了!連他父母的記憶也被篡改了!怎麼辦啊?”

蘇老一驚,隨即深深吸了口氣,強制自己鎮定下來,“先不急,對方的目的肯定是你,不會把他怎麼樣的。”

小布聽後鎮定了許多,“那我們要怎麼救他?”

“程賦有了你給他的能力後已經很強了,看來把劫持他的人肯定不是泛泛之輩,光靠我們,恐怕很難成功。”

小布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我還認識朱瞳,他肯定會幫忙,對了,你看這個。”小布將上衣鈕釦解到胸前釋放黑氣的部位,把朱瞳的判斷告訴了蘇老。

蘇老聽後如醍醐灌頂,心中的疑惑解開了一半“原來如此,看來十有八九是這個人乾的,可難辦了啊。”

“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要說方法也不是完全沒有,只是能實現的可能性不高,讓我再想想。”蘇老不斷用手捋着鬍子說道。

“什麼辦法?你倒是告訴我啊!”

“去找那頭狼神幫忙,不過他與人類結怨,我們雖然對他有恩,卻也難擔保他會不會忘恩負義。”

“我去找他!”小布沒等蘇老制止便摔門而出。

過了一會兒,蘇老的門又被敲出砰砰的巨響,蘇老嘆了口氣,過去將門打開,不出所料,正是小布。

“那個,要怎麼找到那隻狼?”小布不好意思地說道。

蘇老埋怨道:“年輕人做事那麼急幹嗎,好好聽我把話說完行不行。”

“快說吧!”小布毫不收斂那份焦急。

局勢緊張,蘇老顧不上再與這女孩計較,“隨便找一處林子,把人血塗在樹上畫出六芒星,然後閉上眼睛冥想召喚它,也許他就會出來。”

“最近的,就是山邊公園了!”小布到廚房拿起一把水果刀,迅速奔出門外, 一秒都不敢再耽擱。

二人在路上匆匆走着,沒有一句對話,到公園時已是深夜,偌大的公園中幾乎不見了遊人的蹤跡,小布快步走到林中,遠處的路燈已經不足以提供照明,蘇老跟不上她的步伐,漸漸消失在身後,昏暗中,小布難以分辨眼前的實物,幾次險些被樹根等雜物絆倒,跑進深處時已氣喘吁吁,但她顧不得這些,操起水果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開閘般即刻奔涌而出,小布毫不遲疑,用鮮血在樹上迅速畫出了兩個重疊相反的三角形,而後用力從裙角上扯下一塊布纏在傷口上止血,同時退到遠處,面對着鮮血畫的符,閉上了雙目,雙手合十,調動所有的思緒呼喚着狼神。

轟鳴聲起,碧光大盛,將原本幽暗的世界照耀地亮如白晝,綠光透過小布的眼皮刺激着她的感官。小布興奮異常,迫不及待地睜開了眼睛,剛想要說話,卻被一股強勁的力量推倒,一匹巨大的白狼微微張着血盆大口,露出尖而長但沾滿污穢的牙齒,用兇狠的眼神望向自己,兩隻巨大的爪子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胳膊。

小布感到了恐懼和不安,濃重的殺氣將她裹地嚴嚴實實,她嚥了口唾沫,深深吸了口氣,大聲喊到:“求你幫幫我!”

“幫你?只要你肯讓我把你吃了我就幫你。”狼神發出聲音時,嘴裡呼出的臭氣不斷撲向小布,差點讓她窒息。

“吃了我他也會死的!程賦他對你有恩,你不會忘恩負義吧!”小布自知談判的籌碼不多,暫且先拖延時間等待蘇老到來。

“他怎麼了。”狼神的語氣緩和了些。

“他被別的妖怪劫持了,咳咳。”小布彷彿看到了一絲希望,剛剛放鬆下來,卻吸入大口的臭味,嗆到了,咳嗽不止。

“他們要的是你吧,他們要是把你吃了,程賦那小子照樣活不了,還不如現在就讓我吃了你!”巨狼伸出舌頭只一下就舔遍了小布整張臉。

“可是,可是……”小布已無話可說,蘇老也遲遲不來,這隻巨狼肯定早已打定了注意要將自己吃掉,看來這孤注一擲的方法是給小布自己挖了個墳墓,如今她只得靜靜等待結局。

忽然,左側亮起了一道眩目白光,狼神低吼着將頭轉向了另一側,小布想睜開眼睛看個究竟,卻發現自己無法撐開眼皮,只聽得一聲狼嚎轟鳴過後,光線漸漸淡去,那頭巨狼已不見了蹤影。小布緩緩睜開眼睛,四處尋找蘇老的蹤跡,卻不見人影,喊了幾聲也沒有迴應,林子中靜地只能聽見她自己喘氣的聲音。

正當世界如湖面般靜止,猛然間,小布的衣領被無形的力量揪起,竟漸漸連着她的身體一起提到了半空,緊接着一陣暈眩襲來,最後,林子裡連小布的喘氣聲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