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潭。

清泉。

水是這般的清淺,清得似乎可以看到潭底的小石子與水草的柔軟的莖部。當然,也清得正好可以讓那個藏在樹林子裡樹梢上的人看到水下的春色。

如清荷般的人兒,黑色的長髮披了一肩,散亂地沿著瘦削的脊背,到弧線優美的腰臀,還是沒有結束,一直披到水裡,跟水中的微微盪漾的倒影相接在一起,美得就像是從水中生出的仙子一般。

在樹上偷窺的少年吞下口水。

喉頭乾乾的,口中也乾乾的,手不知不覺地握成拳,越握越緊。但是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緊緊地盯著水中的人兒。

泉冷。

人亦冽。

水中的人兒嘆了一口氣,寧靜的石潭,這聲嘆氣似乎就如同擊下來的水霧一般,氤氳在這山林之間,迴旋再三。

是憂傷嗎?

少年不懂。

只覺得自己的胸中似乎空空的,隱隱的有一種渴望,渴望著一種,叫做充實的東西。不懂如何來熄滅這種渴望,只有緊緊地握著拳頭,似乎這樣,便可以讓胸中那種空蕩蕩的不滿足的感覺少一些。

但是沒有成功。

視線一直在追隨著水中的男人。男人的身形明顯是太過瘦削了,身形高挑,但是卻是那般的蒼白,連裸露在外的肌膚上顯現的都不是那種健康的白皙,只是一種蒼白。

清瘦是這個男人唯一的感覺。瘦到可以看到背上線條優美的肩胛骨,瘦到腰枝纖纖似乎盈盈一握,瘦到令人心痛。

也美到讓人心痛。

揪著心,少年緊握著拳,一動不動地藏匿在樹上,鼻息裡是淡淡的夏天樹葉的清香,也是一種冷冽的,讓人神精氣爽的味道,如同那個男人,在他慢慢地靠近的時候,凝視著他的頭髮從額角垂到腮邊時,總會覺得有似乎有一種味道在輕輕地捎搔著鼻尖。

這種感覺,就像秋葉落入清湖的微漾,夜露滑落竹葉的輕顫,幽香蕩於花瓣的惶惚,青絲劃過琴絃的心動;慢慢地,微波輕輕盪漾開來,心湖也隨之慢慢地波動;慢慢地,冰冷的露珠滲入土中,眼眸也漸漸地聚集起霧氣;慢慢地,花香一陣陣地隨風散去,思緒也反反覆覆地模糊開來;慢慢地,琴音陣陣入耳,心卻悸動不已。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而這個湖中的男人,又是爲了誰在嘆氣?

水隨著男人的動作被撩起,在空中如水晶般似乎在飛舞,而後又降落到男人的肌膚上,有的被濺開,如碎玉,有的則凝成一股,沿著男人的脊樑弧線向下滑落,慢慢地,與身下的水合二爲一。這一刻,他渴望著自己是這水,可以放肆地撫摸親吻他的肌膚。

簡簡單單的動作,卻如舞蹈一般,優雅而富有韻味。

「啪——」的輕微一聲,不知頭上哪片葉子散發出來的水霧凝聚成團,薄薄的葉尖綴不住那顆水晶,滑落下來,從少年光潔的額頭,滑落到眉峰,再到少年長長的眼睫毛上,凝住,散開,就這樣綴在少年的眼睫毛上。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少年閉了閉眼,也許是剛纔一直盯著,眼睛有些累了,再張開時,眼前略有些模糊,模糊中,水霧在男人的身畔,男人似乎長了一雙銀色的翼,隨時乘飛歸去。

手捏緊了又鬆開,再捏緊,再鬆開。

手心裡全是汗。

終於,抵不住心中的渴望,「師傅——」低低地喚了一聲,少年動作迅速地從樹上爬了下來。

湖中的男人身影略略震動了一下。轉過身來,望著衝著他跑過來的少年。有幾歲的少年?最多不會超過十二歲吧。有著纖細的身體與柔韌的肌肉的少年,跑的動作卻是相當的迅速,就像是一頭生命力極強的小鹿,兩眼亮晶晶。

「斐兒,等一下,」男人輕輕道,聲如天籟,「等師傅穿上衣服——」

話音未落,一陣小小的水花就濺到了男人的身上,少年撲過來,一下子就撲到了男人的身上。

男人的身體震了一下,但很快地穩住了,望著那個抱住他把臉貼到他腰上的少年,略有些哭笑不得,「斐兒,再怎麼說,也得先讓師傅穿上衣服吧。」

「不要——」少年很乾脆地拒絕了。

男人微笑。

「師傅這樣——很美——」少年擡起頭,兩隻大大的瞳眸注視著男人略顯蒼白的面孔,才十二歲的少年,臉龐就已經出落得清秀明麗,有著一種略帶稚嫩的才氣。

搖搖頭,男人伸長了手,把放在一旁岩石上的白色長衫拿來,草草地披上,再望望還抱著他的少年,不由失笑,「斐兒,你的褲子都溼了。」

沒有低頭,少年癡癡地望著男人把衣服披上,白色的長衫滑過男人的胸口,那裡,有著淡淡的傷痕,純白的布料有些許被水浸溼了,略有些貼在男人的肌膚上,有些半透明的色澤,「我來……」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抓住衣襟的扣子,在領口下面對好,扣上。然後,再是下一顆。扣的時候,手背的肌膚碰到男人略嫌涼意的肌膚,心裡就一陣陣地悸動。

那是……師傅的肌膚呢……

冰冷的,像是玉石一般的光澤。

柔軟的,像是葉片一般的觸感。

「斐兒!」男人的身體突然一震,「你在幹什麼?」

少年喘息著擡頭,一雙黑眸霧氣氤氳,「師傅……」

緊緊地,把自己的身體貼上去,只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的肌膚,近得,似乎連心跳都感受得到。

「啊啊啊——呼——」坐起來,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我捏緊了雙拳,吞了一口口水,胸中,還是那種不安的躁動,心頭就不免地泛上一層淡淡的苦笑。

努力地把口水吞進肚子裡去,張大嘴,努力地吸進一口氣,安撫下空虛的心。再努力地吸氣,吸氣,似乎這樣,就可以填滿胸膛裡那種似乎永遠飢渴的空虛感。

窗子上映出一抹淡淡的灰白。

已經是快天亮了吧。

被子已經滑到腰部了,不知從哪裡吹來的一絲涼風,讓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我摸了摸雙臂,左手抱在右臂上,右手抱在左臂上,隔著手掌下薄薄的一層布料,可以明確地感受到布料下面的肌膚。

溫暖的。

柔軟的。

「呼呼呼——」睡覺睡覺睡覺。

縮了縮身子,鑽回到暖暖的被窩裡,眼皮沉重地像掛了兩個石鈷碌,被窩裡暖暖的空氣一衝上臉,思緒早已經散開,進入夢裡了。

「斐兒,你又在偷看師傅洗澡了。」男人無奈地笑笑,對著少年的眼光,卻是如此的溫柔,與寵溺。

少年調皮地吐了下舌頭,卻沒有放開手。「洗完澡的師傅,讓人好想咬一口呢——」舔舔脣,視線在男人裸露的頸部肌膚上掃來掃去。

男人微笑著,摸摸少年的頭,「回去啦,你的衣服都弄溼了,這裡太冷,會著涼的。」

「嗯。」戀戀不捨地望著師傅把頭髮束起,「師傅也要回去換衣服。」

「這是自然。」男人笑道,把換下的衣服掛在手上。

少年走到岸上,溼溼的褲角略略地沾了一些沙,走了幾步,突然回頭來,「師傅,我偷看你洗澡,你——」少年的手不安地握緊,「你會不會生氣?」

男人笑著從水裡走出來。

走過去。

超過少年。

「會不會?」少年跑上去,跟男人並肩。

男人的脣邊有一絲微笑。

「到底會不會嘛……師傅說嘛……」少年的聲音漸漸遠去。

男人但笑不語。

「會不會啦……師傅快說啦……」

遠遠地,傳來男人如天簌般的聲音。

「以後呢,偷看師傅洗澡就要一直藏到底,不要看到一半跑出來。」

聲音中,似乎帶著笑聲呢。

那般的——

寵溺。

樹林的小道上,留下兩行淺淺的略有些溼的足跡……

兩行足印。靠得,很近。

「呼……呼……」房中人兒顯然在深眠之中,呼吸綿長。印在窗上的灰白底色中,突然出現了一抹黑色的身影。停駐了半晌,又輕輕地離開了。

「呼……啊……嗚……&%$#*……咬咬咬……」

被中蒙著頭的人兒還在囈語。

「呼呼呼……師……啊嗚……好吃好吃……」軟軟的脣不停地動著,發出含糊不清的語調。

「香香……$%#&……呼嚕……」

天碧如水。

風清如波。

「師——傅——」站著,不動。並不代表心中微波不興。

男人的眼眸冷冷地投印到自己的眸中。

冰冷的風劃過臉,似乎割到了心上。

一抹尖銳的痛楚從小腿上傳來,沒來得及低頭,卻似乎聽到「叭——」的輕輕一聲,某個地方,碎裂開來,碎片一片一片地掉落。

心……爲什麼痛得那麼歷害呢?

師傅呢?

男人明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但是爲什麼?爲什麼會是那般的陌生!

那寵溺的目光呢?

那如天籟的話語呢?

眼前的男人,眼眸中的深黑,是那般的陌生,以及遙遠。

遠得,就像是混入了這片清冷的天空一般。

遠遠的另一側,另一個男人冷冷地望著這一幕。

嘴角,冷冷的嘲諷。

這張面孔,竟是如此的熟悉。

風吹起來,撩動男人一肩青絲。

這個,纔是他所熟悉的。

腿想動,想走上幾步,但是卻沒能做到。

能做到的,只有悲哀地伸出手去,想觸摸那飛散的青絲,卻似乎觸到了天空碧如水的心房。

心揪痛得歷害。

牀上的人兒翻了個身,眉峰好看地蹙起,還是在不停地囈語著。

爲什麼?

爲什麼……師傅……

爲什麼會這樣子……

清冷的水。

長髮瘦削的男人在洗澡。有著秀麗面龐的少年在樹上偷窺。

「斐兒最喜歡師傅了!」

牀上的人兒側著身,臉朝著牆,呼吸聲顯得那般的不穩。

「師傅——啊啊啊……」少年難耐地仰起長長的脖子,雙眼中迷惘的,是沉浸在**中的神情。

呼吸聲是那般的沉重,沉重地在自己的耳邊迴響著。在自己師傅手中達到高chao的感覺,是如此的富有罪惡感與甜蜜,隱隱的,還有著一絲傷痛。

爲什麼?

爲什麼?師傅跟自己是那般的貼近,爲什麼心卻是那般的揪痛。似乎,有什麼軟軟的溼溼的東西,從一片一片的物體中滲出來。凝聚了,飽滿了,下端的弧線達到最大弧度,也發出「啪——」的一聲,極細極細的,掉落了下來。

師傅……

牀上的人兒愣愣地,慢慢地從牀上坐起來。坐在皺成一團的被子堆中,一動不動。目光癡癡地,像是著了魔般,無意識地盯著房內某處。

失魂落魄。

不知道從哪兒過來的一陣寒意突然竄上了身。揉了揉肩膀,才發現自己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了起來。被子亂成一團,整個上身都裸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在兩頰的某個位置,似乎有什麼東西涼涼的,在慢慢地流下來。怪異得讓自己全身都有一種毛毛的感覺。用手摸一下,指尖觸到了清冷的液體。放到眼前看時,才發現那竟是淚。

心口悶悶的。嘆了一口氣,像是無數次做的一樣,我抓起被子在臉上胡亂地擦擦。擡起頭望望窗口,卻看到一個黑影直直地站著。心頭一駭。

「誰?」我胡亂地抓起一件衣服穿上。

「是我。」沉穩的,略帶些磁性質感的聲音,一點不同於武將那種洪亮的聲音,讓人心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是應劭。

我下牀,腳著地,觸到自己鞋子,摸索著過去把門打開。門一開,門外冰冷的空氣一下子撲了進來,把房內暖暖的酣眠的氣息一衝而盡。門口昂然的身影,正是他應將軍大人。

「驚擾大人了?」

「下官一向淺眠,將軍一宿未睡?」等他進門,我把門關上,踢著鞋子走到桌前,摸到油燈,還有一旁的明火石。

「騰——」的小小的火星亮起,我引亮了燈。應劭已經走到桌前了。

「將軍一宿未睡?」我擡頭問道。

應劭坐了下來,「晚宴時小飲了幾杯,心興突起,強留大人夜宿,現在想來,深恐將士不服,顧忌大人安全,所以就起來了。」

……

心裡突然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應劭的黑眸注視我半晌,突然擡手,略帶粗糙的手指擦過我的左頰,「大人夢魘了。」

啊?心下一愣,沒有理解,看到應劭擡手,把手指放到他眼前,凝視著指尖的液體,我一下子愣住了。頰邊冰冰的感覺。擡手擦擦,還略有溼意。是剛纔沒擦拭乾淨的淚水嗎?

四周寂靜。

深夜中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綿長的,沉穩的,桌上的油燈的小焰在一下一下地升騰,外焰升起一圈圈淡淡的煙霧。

男兒有淚不輕彈。

可惡,被人看到懦弱的樣子。

不同於墨樵的白皙,應劭的手指略顯粗大,雖然長,但是絲毫沒有秀氣的感覺。他略微地動了一下手,把手湊近火光,拇指微動,擦過他沾了液體的食指,放到眼前凝視著,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仔細地審視著。

「下官夢中略有愁悵,讓將軍見笑了。」我略有些狼狽。「將軍在外爲下官守了一夜,真是讓下官受寵若驚。」試圖轉移話題。

「江南的人,都如你這般嗎?」應劭的視線移開自己的手指,深邃的黑眸注視著我的雙眸。

雖然說不管做什麼事情,跟人說什麼話,站在什麼樣的立場上,起碼的禮儀便是看著別人的雙眼,這樣會顯出氣勢來。但是此時我很懦弱地移開了雙眼。「將軍站了一夜?真是讓下官惶恐不安。」再次轉移話題。

「李大人的事,若有需要小將之處,儘管直說無妨。」他凝視著我。那種目光讓人有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真是……有夠讓人討厭的。

「將軍多慮了。今日多謝將官款待,將軍以後有空,還望多移駕到下官陋室一坐。」我撥著燈芯道。

「依李大人之才,在京中謀個學士學位絕對不在話下。小將願爲李大人引見。」敢情這個傢伙把我當成是因爲仕途不意而傷感了。

「下官只是夢中略有情思,憶起一人而已。」可惡!拐來拐去都不成,老是圍繞著我流眼淚的地方打轉。難道他就不會給人臺階下嗎?哪個男人被別人看到自己流的淚水會心裡好過的。這傢伙還盡挑我傷疤戳!

「紅顏知已?」應劭臉上略有驚訝。

「是啊。」我張開嘴亂扯,「可惜紅顏薄命。下官目光短淺,見識淺薄,執執於紅塵情愛,爲男女之情所累,恐怕不能如將軍所想爲國盡忠了。」

「李大人真是性情中人。」應劭嘆一聲。

「愧不敢當。將軍爲國披肝瀝膽,馳騁沙場,實乃英雄,每每聞得將軍得勝回朝之事,真是讓下官佩服啊。在小縣裡,百姓都道男兒當如應將軍。」我扯扯嘴皮子道。

嘴巴里苦苦的,是剛睡醒的結果。

想起夢中之人,不免心中略有些悲涼,實在是無心跟人閒話。

嘴巴里苦苦的,是剛睡醒的結果。

想起夢中之人,不免心中略有些悲涼,實在是無心跟人閒話。

低頭悶悶地望著桌子,無奈瞅著桌子邊緣一小小刻痕瞎想。

「李大人當真如此想?」應劭道。黑眸似乎在凝視著我。

「那是自然。今日能與將軍共飲美酒,實乃下官的榮幸!」我低頭張口就道。以我十年寒窗的苦讀,這種溜鬚拍馬的語言是張口就來,簡單到不用通過腦子。

「李大人是否累了?」應劭起身,「那還是歇息吧。」

「啊?」略有些驚訝他爲何這麼快就結束話題,我擡起頭來望著他。

「天未亮,李大人再睡吧。小將不再打擾。」大將軍一甩袖揮掉燈火,開門便走。

心裡有些疑疑惑惑惑的。

難道是我剛纔有什麼言語得罪了他?

我一直在說好話啊……

望了望被掩好的門,心頭不由地又悶了起來。半夜過來跟人聊天,聊天一半又莫名奇妙地走人,真是——

心頭鬱悶。懶得再脫衣上牀睡覺,乾脆和衣趴在桌上小睡。

暖暖的臉貼上略嫌冰冷的桌面,腦子好像清醒了許多,閉著眼,睡了好長時間還是睡不著,半夢半醒。

夢裡飛花落盡。

手,一寸寸地滑過清冷的肌膚。從男人裸露的胸口,劃到男人細長的脖頸,再到男人略顯尖的下巴,然後是脣瓣,微涼,手輕輕地停駐,有鼻息呼出的氣息軟軟地噴在手上。

一種……奇怪的滿足感……

繼續上移,是男人細長的鼻樑,再是兩雙闔上的眼睛,優美的弧線,線條末端微微向上斜去,是那種極其美豔的丹鳳眼。

少年一動不動地站在牀畔,凝神望著沉睡中的男人。小小的手輕攏,男人的睫毛在手中輕顫,像極了撲騰撲騰的小蝶。

「斐兒,」一位少婦進來,驚得少年手一顫,慌慌地縮回來。

「娘,娘……」少年慌慌地轉過身來。

「他醒了嗎?」少婦把一盆水端進來,望見少年噤聲的手勢,把門輕輕地掩上。

「還沒有。」少年的語調中,莫名地有一絲沮喪。

拎起盆中的毛巾,幫少年擦擦臉和手,「你站了一天了,去睡吧。晚上跟娘一起睡。」

「好,好的。」剛被擦了一把臉的少年的臉上有著紅潤的色澤。戀戀不捨地望了一眼牀上的男人,「好的……」

半夜,男人的雙眸動了一下,緩緩地睜開,瞪大著眼睛注視著牀頂。

這一牀柔軟的錦被,這種繡著鴛鴦戲水的紗帳,這種寧靜的房間……全部都是男人所陌生的。

手輕按住牀沿,剛起身,就已經流了一身的汗。錦被從身上滑落,這才發現自己周身一絲不掛,唯有胸口受傷的部位纏了白布,白布上略有血色滲出。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男人迅速躺回到牀上。闔眼。

門輕輕地開了,少年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在本來屬於他的牀邊站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確定男人是否還沒醒來,踢掉鞋子,小小的身子爬上牀來。

男人全身一緊。

屬於少年的溫潤的肌膚擦過自己的手臂,再是大腿外側,少年輕手輕腳地在男人身邊躺下,滿足地嘆一口氣,拉過少許被子,蓋住他自己小小的身體。

男人屏息。

不到三分鐘,耳邊就傳來少年綿長的呼吸聲。已是好夢正酣了。

起身,表情略顯怪異地注視了少年一眼,男人望了望這個房間,黑暗中,房內的傢俱只顯出淡淡的影子來。

嘆了一口氣,男人躺回去,小心地沒有壓著躺在一邊的少年,再次闔上眼。

「呼……呼呼……」簡陋的客房內,一個只披著單衣的客人伏在桌子上,正是夢到香甜時。

窗外已經是啓明星亮了。

夢裡,似乎也有啓明星在亮。

是少年綴在腮邊的淚珠。

「你……年少無知……不懂風月……」

少年伸出手去,想觸到眼前的男人。

男人倒退一步,臉上莫名地顯出驚慌來。但是口中卻還是道,「你……還太小……」

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老爺……老爺……」

小腿處的刺痛不停地傳來。痛得,讓人的心都揪成一團了。

「嗚……嗚……」

「老爺……老爺……」

男人沉默了……黑眸如深潭。

「如果……你乾乾淨淨……乾乾淨淨地碰到我……」少年的臉上,現出一抹明媚的笑容,燦爛得似乎讓這三月的春花都黯然失色,「你會不會……會不會……」

「老爺……老爺啊……」

血色,一絲絲地從臉上褪去,從脣上,到兩頰,色澤漸漸地淡去,少年閉了閉眼,有晶瑩的液體從臉頰滑落,墜落空中,馬上被飛吹去。

「沒有其它的……就我們……」少年悽惋笑道,「你……不會嫌我不懂風月的……」

一定不會。

一定不會的。

夢中的人兒皺了皺眉,胡亂地揮了揮手,桌上的油燈「砰——」的一聲被揮到地上。

找不著。

還是找不著。

走遍了整個院落,連角角落落都找了個遍,還是找不著想見的人。

在哪兒?

會在哪兒呢?

開門,穿過一條草長至膝的小道,到了後面的小小林子。

「師傅……」略有些心慌地喊著。

腳邊一隻小蛙突地蹦跳起來,驚得少年腳步一停。

「老爺……嗚嗚……你在哪裡……」

擡頭望了望四周。這個略有些荒蕪的小小林子里人跡罕至。「師傅,你在哪裡?」少年略帶嘶啞的嗓音在林中迴盪著。已經處在變聲期的少年,微蹙的眉宇間已經略有些才氣浮現。

「師傅……」猛一回頭,發現男人正笑吟吟地坐在一塊岩石上望著他。 Wшw ●tt kan ●¢○

「師傅——」少年嗔怒地跑過去,「都聽到了我叫你的聲音了,爲什麼連回一聲都不?」走到男人身後,雙手環過去,摟住了男人的腰,那麼自然地。

男人有脣邊一抹淡淡的笑。

「啪——」的一聲,我暴怒地坐起來,「唰——」地打開窗子,「本老爺死翹翹了!」可惡!難得做一個好夢,竟然有人這麼不怕死地來打擾本老爺的春夢。

喉間如此乾渴。借著晨光望見桌上還有一個酒壺,抓起來就往嘴裡倒,卻嗆住了,手抓在自己脖子上抓狂地勒。

可惡可惡可惡!難得做一個那麼好的夢!

剛剛那麼悽慘的夢境都熬過去了,就等著下面甜蜜的夢境出現,居然就這樣被人打斷了!

怒火沖天。

門「砰——」的一聲被人撞進來,韓師爺一身露水地衝了進來,呼天搶地「老爺啊啊啊——您不可以尋死啊——」

「你哪隻眼看出本老爺要尋死了!」我暴怒地吼道,沒好氣地把手放下來,「老爺只不過是被酒嗆到了!」話沒說完,懷裡極大的衝撞力讓我差點坐倒在地。

「韓師爺?」好夢被打斷的氣還在,感覺到自己額角有東西在跳動。

「老爺啊啊啊……老爺您沒有想不開就好……嗚嗚嗚……小的還以爲老爺被鬼附身……傳聞中有一種無臉鬼,深夜的時候會在客人房前徘徊,會往每個客人的桌子上放上一杯酒……」

「……,……?」

額角的東西劇烈地跳了兩下。我努力地鎮定了下,「你從哪兒聽來的?」

「《康晉**野史大集》……嗚嗚嗚……老爺……我碰到鬼了……」韓師爺啜泣道。

「哪兒找來的書?」我擡起手按住額角那個亂跳的東西。

「不知道……老爺您書房有吧……」韓師爺道,「老爺啊……我昨晚真的碰到鬼了啊……」

「我書房裡怎麼會有那種書?」我沉住氣道。

「怎麼會沒有,老爺?」韓師爺擡起頭來,有些疑惑地望著我,「老爺,您的書房裡除了這本,還有《趣話斷袖》、《閨房鄉秘》、《素男書》、《分桃三生情》、《後宮陽春》……」

把手放下來,任額角那個東西跳啊跳的,我抓抓抓,抓起牀上的枕頭。

「老爺……」韓師爺擡起頭來仔細地望著我,「老爺……你額頭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

「看錯了吧。現在光線不足。您繼續說你剛纔的遇鬼記。」我淡淡地笑道,悄悄地手裡捏緊枕頭。

「可是老爺,您面目獰猙……」

「有嗎?你看錯了吧。」我咧開一個燦爛的笑容,慢慢地把拿著枕頭的手在韓師爺的背後擡高。

「可是老爺……」

靜寂的客房,突地爆出一聲大吼:「膽敢偷偷溜進本老爺的書房,你不想活了你!!」

哼哼!

瀟灑地一甩袖走出房門,迎面碰上一個晨起掃院子的小兵,「早啊!」我神清氣爽地對著他微笑。

「呃……早……」小兵愣愣地站在一旁。

「唔——唔——」房內,韓師爺哀怨地坐在牀上,面前擺著剛纔他老爺試圖用來悶死他的兇器,對著枕頭瞅了半晌,「嗚嗚嗚……老爺啊……您的師爺有什麼錯……那些真的是老爺您自己收藏的書啊……」

早晨的空氣果然是清爽。尤其是對於一個從來不早起的人來說,比如說我,就很少看到這種太陽在掙扎著努力出來的場景。

滿營的將士們有些都已經起來的,正在梳洗或是吃早餐。

頭略有些暈,胸口悶悶的,口中還是苦苦的,有一種想吐的感覺。想起昨晚喝了那麼多的酒,不由地心下搖頭。以後,再也不要有這種失態的情況出現了。

「李大人——」背後一聲喚,我回頭看時,發現是宋烈。

「副將早啊。」我笑道,拱手施禮。

宋烈愣了一下,擺手,「呃……早啊——」

我微笑了一下,他走過來,跟我並肩走著。

「昨天下午的事情……真是對不起,幫不上忙……」宋烈道。

「哪裡哪裡,應將軍並沒有爲難下官。」我連忙道,兩雙腳踏過草地,卡嚓卡嚓的響,突然想起那天在馬下被他所救的情形,「對了,宋副將那天救下官之舉,下官還沒有致謝呢。」

「不,不用。」宋烈略有些窘迫,臉上竟然有一抹淡淡的紅。

氣氛略顯沉悶。我隨意地慢慢走著,不知道自己在走向哪邊。

「呃……李大人不去營中用餐嗎?」

「下官略有不適。過一會兒吧。」我道。

兩人沉默地再走了一會兒。

一些清晨帶露的草葉擦過褲腳,鞋上略有溼意。

「嗚……嗚嗚……」有低低的哭聲。

我心下略有遲疑,懷疑自己是聽錯了。擡頭看宋烈時,發現他竟也剛擡頭,目光中是詢問的神色。一時四目相對,本來自己心裡就覺得略有些好笑,待到看到四目中的兩隻眼睛竟不安地轉過去,然後是看到宋烈的臉唰——的紅得像蘋果般,不由心中大笑,但是又不能在臉上表現出來,嘴脣抖得像在抽筋。

「副將……年方几何了?」唔……好想就這樣咧開嘴巴。

「二十又二了。」宋列回道,「跟著將軍征戰已有三年半載了。」

那麼乖的回答……心中有惡念閃過……

「英雄出少年啊。」裝模裝樣地感嘆一聲,「副將有心上人嗎?」我問道,施施然地一副長者樣,「下官倒是有一女,今年年方十四,雖是教養不周,但也出落得略有幾份顏色。如果副將不嫌棄的話,下官就想……」

宋烈猛地擡起頭來,瞪著我。

「不知您意下如何?」我問道。眼見得他的臉色由紅變白,再由白變青。心中暗樂。

過了好一會兒,他竟然連回音都沒有。

我不由地再次擡起頭來看看他。看他低著頭只顧著看地上走路。

心裡不由地又悶了起來。也低著頭看著地,腳下慢慢吞吞地走著。

「嗚嗚……嗚……」

心下略有駭意。不知哪兒傳來的嗚咽聲,讓人心裡像是有毛毛蟲爬過。

又不好再問宋烈他有沒有聽到那種聲音,只好悶著聲只管走路。

氣氛,好像更尷尬了……

走了好一會兒,只聽得他小將軍吞吞吐吐道,「李大人您……已有家室?」

我腳下一錯,差點被草莖絆倒,「下官爲官三年,自是已有家室。」

他小將軍愣愣地擡頭看了看我,嘴巴張了張,竟然還是不出一句話,呃……那種眼神……好像我不應該是有家室的人一樣……真是讓人心裡……怪怪的……

「嗚嗚……嗚……」

還是有奇怪的聲音傳來。

我終於抵不住好奇心,「營地裡有怨婦?」

「啊?」宋烈一愣,「沒有。營裡沒有女人。」

我示意他仔細聽那嗚咽聲。

沒有聲音了。

「李大人……」凝神聽了好一會兒,宋烈擡頭,「沒有啊……」

我愣了一會兒,大步向前,往著原來聽到那種嗚咽聲的地方走去,草叢過去後有兩塊白石斜斜地立著,後面是竟然露出一條小溪來,清亮如緞。一時心下更爲大駭,「副將請看此溪,此地可有淹死過人?」

「……」我立時無語。想起今早韓師爺一身露水連滾帶爬地衝進來的樣子,心中更覺怪異。

「這條溪是將士們用來洗澡洗衣服的,並沒有什麼怨魂惡念的傳說。」宋烈看我的表情不對,喚過一旁一個曬衣服的小卒來,「你剛纔有聽到什麼聲音嗎?」

「回大人,小的並沒有聽到。」一聲略帶童音的回話,讓我不由地詫異擡頭細細打量那個小卒。小卒微低著頭,似乎個頭略爲矮小,沒有那羣北方蠻子的粗糙感,可能是剛洗完衣服,上身赤著,雖瘦,但是很結實,可以看到正在發育的細長肌肉塊。

「剛纔……是你在哭?」我問道。

宋烈怪異地望了我一眼,手擡起那個小卒的下巴,聲音中竟突地有一絲怒氣,「男子漢大丈夫,好端端地哭什麼?」小卒的眼如桃子般大。

小卒低頭不語。

「營中怎有你這種懦弱將士?哪位副將手下的?」

我一時心有不忍,揮手道,「算了,別問了。」把宋烈的手拍開,輕聲問,「叫什麼名字?」

小卒一擡頭,對上我的臉,竟是愣了一下,

還沒等得小卒回答,就聽得遠處一個大個頭士兵急急奔來,「汪汪——」

我一時大窘,立在一旁動都不敢動。

「大,大人——」來的人似乎吃了一驚,連忙給宋烈行禮。

宋烈揮揮手,似乎有些煩躁。

來的人正是昨天把刀子架到我脖子上的那個熊男,他望了我一眼,臉上也頗爲尷尬。

「他叫汪汪?」我嘆了一口氣問道,「就是前日被下官手下誤打的?」好死不死的,剛好跟正主兒碰上,如果人家長得一副惡相,五官粗鄙眉目醜惡還好,偏偏人是如此一個小小的人兒,而且還不知爲何哭得梨花帶雨的,讓人看了心裡好生不忍。

呃……在這裡說一下……本官是個憐香惜玉之人……

只要是美美的人……尤其是少年……

當然……墨樵是例外……他雖然美……但是少年……好像不是吧……

小腿突地又刺痛了一下。這種痛感已經是經年的了,十分熟悉,連帶地揪了揪心。

「是的。」熊男輕聲道。

「說說當日情形吧。」我嘆了一口氣,這下子一看就知道我這個惡官是逃不掉的了,人家這樣一小小士兵,長得又那麼弱不禁風,一看就知道參軍沒有幾年,顯然沒有見過大陣仗,難得被家裡人送出來磨練磨練,卻在我的縣城裡被人打了,而且還是官府裡的人,「爲什麼會跟人引起衝突?」

名喚汪汪的人咬著脣低頭不語。

想起昨日這個熊男對著將軍叫不服的情形,不由地狐疑著把眼瞅到熊男臉上去,「汪汪是你的弟弟?」

「不是。」熊男顫了一下。我立刻別過眼,呃……滿身圓鼓鼓的塊狀肌肉……還是剛剛叫汪汪的小卒那種細長的正在發育的肌肉看著養眼……呃……人家是爲國征戰練就一身銅筋鐵骨……我這樣子評論……

罪過啊……

「李大人在問話,爲何不答?」宋烈道。

看著那個小卒的樣子,我心裡大大地起了憐惜之意,突地覺得宋烈年紀雖然也不大,但是就是沒有像這個小卒那般可愛,少年嘛……就該有少年的樣子……略帶怯怯的,羞澀的美……

「別難爲他了。」我道,引得小卒擡頭看了我一眼。

心突然砰地跳漏了一下。

嗚嗚嗚……好可愛嗚嗚嗚……

昨晚做了春夢後,一大早起來又看到這麼可愛的少年……

唔……對上人家兔子般紅紅的眼睛……好有罪惡感……

我是惡官……

包庇手下走狗,賄賂人家將軍,讓人家小小士兵有冤無處訴,只好半夜跑到無人的地方一個人痛哭……

「李大人……」宋烈關切地問道。

「沒,沒事。」我兩眼汪汪地對著汪汪,腦子裡盡是這個小小可憐士兵剛纔兔子般紅紅的眼睛的殘像,「你不要怕,來,對大人說說,」努力拉開一抹慈祥的笑臉,裝出一副和藹可親的大人樣子,「不要怕,說說,是不是那個商販欺負你了?大人會爲你作主的……」

「李大人……」宋烈用手捂著雙眼,看不下去地拉了拉我。

「說吧說吧——」我死死地拉著那個小卒,眼神哀怨,「是不是那個商販吃你豆腐……」

可惡啊……

好想摸摸他**的上身……

那種羞澀得咬著脣點頭的模樣好可愛……

等等,混帳!他竟然點頭了!難道說,真的是小福的那個什麼姑丈師爺的,那個什麼色兄長,色老頭膽大包天,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吃人家小孩子的豆腐?

「李大人……」宋烈揉了揉太陽穴。

「然後你就氣不過打了他?」我追問。

點頭。

「後來我手下的人就抓你到衙門,痛打了五十大打?」

再點頭。

「然後我上這兒來,結果你們迫於將軍淫威,讓我這個狗官活到今天?」

再點頭。

「砰——」的一聲。

「李大人——」宋烈驚叫著看我倒地。「李大人——」他驚慌地扶起我。

「啊啊啊——果然是這樣——果然是這樣子的啊啊啊——」我哀怨地抱著宋烈悽楚的眼神瞅著他,痛哭,「我果然是惡官啊啊啊……」

嗚嗚嗚……可愛的少年啊……原來我在人家心目真的只是這種形象的啊啊啊……

宋烈哭笑不得。「李大人……」

遠處突地傳一聲躁動,有一個士兵跑過來大呼,「營房起火了——」

趕回去的時候才發現並不是營房,那沖天的火光跟煙只是從客房的方向出來。而且很不幸的,正是昨晚我住過的客房。

「將軍——」趕到的時候,一羣士兵們正對著滿是濃煙的房門口大喊。

將軍?我疑惑地望著裡面。正好看到應劭拖著韓順出來,重重地把韓師爺放下,然後——掐著他的脖子大吼?

這……

就算是不情不願地把我的人救出來,那也不要這樣子對待吧……

急急過去,聽得應大將軍暴吼,「李斐呢!你家老爺呢?快說!你家老爺有沒有在裡面?說啊——」

……

心裡有一種怪異的情緒。

「說啊——他到哪兒去了?在不在裡面?」

韓師爺的臉黑黑的,頭髮散亂,翻著白眼,突然間瞅見了我站在應劭的後面,連忙掙扎了他朝著我撲過來,「老爺啊……有人暗算您啊……您的師爺差點當了您的替死鬼了……」我急急地向後退一步,卻還是退不及,褲腳上留下了兩個黑黑的手印。

「你——」應劭剛一擡頭,發現了我,指著我只說了一個字,下面的就沒了。眼睛大大地瞪著我,彷彿跟我有仇一般。

呃……是應該有仇……

我害他損失了一間客房……

「怎麼回事?」我問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旁邊傳來一陣鬧聲,「不是我乾的!真的不是我乾的!」

回頭看時,才發現那邊已經有一個小卒被制服,正五花大綁地押到將軍面前,正是我早晨起牀後在門外看到的掃院子的小卒。

「這……」我錯愕。

「不是我乾的!火真的不是我放的!」小卒看見了我,驚慌的眼睛瞅著我,「老爺——我真的沒有想害你!」

韓師爺一直子跳了起來,「不是你放的,還能是誰!早上就你在老爺的客房前轉來轉去!要不是老爺今天破例早起,你這把火不燒死老爺纔怪啊!」他披著頭髮指著那個小卒,「你看看我!你看看!如果不是將軍把我救出來,我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

大概是韓師爺現在的樣子的確太過嚇人,小卒後退了一步。

「將軍……」宋烈在一旁喚道。

應劭沉着臉抿著脣。

我皺了皺眉頭。

「老爺!我們走!」韓師爺過來拉我,「要殺要砍,昨天爲什麼不砍?留我們住宿,半夜三更使出這種下流的手段。算什麼英雄!」

一旁將士立刻議論紛紛。

「放肆!」我大吼一聲,唬得韓師爺一動不敢動。

「老爺……」他悽惋地瞅著我,「您罵我了……」

我看不下去地偏過頭。

「老爺……」韓師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老爺您從來不這樣罵我的……現在都……嗚嗚嗚……我跟小福做錯了事,留下爛攤子讓老爺收拾,老爺您都沒有罵我們……可是今天……居然……嗚嗚嗚……」

我頭痛地閉了閉眼睛。

我怎麼會養出這種手下來?

真是失敗啊……

我回頭嚮應劭作揖,「下官管教無方,還望將軍恕罪。」

「將軍,你一定要相信我!火不是我放的!火真的不是我放的!」

「來人——」應劭皺著眉頭,揮了下手,「先把他押下去——」

「不是我放的!火真的不是我放的!將軍,我是冤枉的……」

旁邊將士的議論聲更響了,似乎衆多將士都大有不滿。

這下子完了!事情鬧大了……樑子結大了……我昨天算是白來了……

「慢著!」攔下被押去的小卒,我對應劭道,「將軍,此事萬萬不可如此草率。」

「狗官,難道你還想落井下石不成?」不知哪兒傳來的一聲譏諷,讓我的眉一下子皺了起來。

心情糟糟的。

早上確知自己在可愛小少年汪汪的心目中形象就已經是一個惡官了,這次又聽到一聲狗官,心裡自是不好受。

哪個當官的喜歡別人左一聲狗官右一聲狗官的?

試想本老爺當了三年的官,在這個小小縣城雖說是沒有做多少好事,但也沒有做多少壞事會讓人戳著脊樑骨罵狗官的,自己也以爲自己上對得起社稷下對得起黎民。

偏偏這個將軍一來,就惹出我這麼多麻煩事來。

掐指算算,我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動過腦子了。

「將軍把他放了吧。只是一場誤會而已。」我道,揮開兩邊的士兵,替那個小卒鬆綁,盡顯我小小縣令寬容於人的博大胸懷。「將軍過慮了。再說下官也絲毫沒有損傷。」我一邊解著繩子一邊擡頭對應劭道,一不小心,粗糙的繩子上有毛刺刺到手指頭,痛得差點跳了起來。

「只怕真是小將手下的錯。」應劭道,眉頭緊皺。

「沒有人會在大清早放火燒人的。」我笑道。

一旁將士立刻靜了下來。

我臉上微笑著,心裡著實哀怨。嗚嗚嗚……我沒事幹嘛要來給人鬆綁呢……叫一聲韓師爺去做不就得了……好痛……我可不要以擡起自己的手來吮手指頭?

「李大人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宋烈道。

應劭沒有說一句話,眼瞅著我。

「所以說,只是一場誤會而已。」我對著一大堆人擺出我最和藹可親的微笑來,「可能只是不小心失火。並非有心人所爲。」低下頭,繼續地幫那個小卒解著綁在他身上的麻繩。

四周感動得一點聲音也無。我心裡不由地暗暗自喜,眼瞅著通過今天,本老爺我成功樹立了我仁慈寬大機智聰慧的青天大老爺形象。

功德無量啊……

「老爺……」頭頂上傳來被綁的小卒感動的聲音。

我喜滋滋地聽著。手繼續努力地幫著五花大綁的他解開捆在身上的繩子。

「您真是青天大老爺……」

就是就是嘛……

低頭努力地解著,手指上剛剛被毛刺扎到的地方也顯得不那麼痛了。

怎麼沒有聲音了?

說了青天大老爺後,怎麼沒有別的讚美的詞了?不是應該說朝廷有像我這樣的老爺,是百姓的幸福嗎?我好奇地擡起頭來,正望見那個小卒無奈地轉過頭來望著應劭的情景。

心下詫異,望向應劭。「怎麼了?」

「……」他大將軍嘴脣動了動,愣是沒說出一句話來。

「怎麼了?」我手停在那根死死解不出來的繩結上,轉頭望著宋烈。

宋烈無奈地瞅了瞅應劭。嘴脣動了動,也是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有事?心裡略有納悶,就聽得頭上的嘴巴再次開口,「老爺……」

「您真的很聰明,我很佩服您。」

可是爲什麼用那種像要哭的聲音說呢?

「所以我想請求老爺您一件事……」小小掃院子的士兵像要哭出聲來似的說道。

「說吧。本老爺能做到的,一定幫忙。」

「老爺您能不能不要再解繩子了……」小小士兵無比煩惱道,「原來這條繩子上只打了三個結,現在老爺您一弄,變成八個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