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凜深夜出宮,本是一時積鬱難平,衝動而爲。等他一匹快馬到了國公府外,反而再三徘徊,進退不得了。
他平時出入容謙的國公府本是常事,府裡的大小奴僕也都識得他,向來都是不需通報,由着他進出自如的。
可現在已經是午夜了。
就算是燕國京城繁華,夜市熱鬧,到了這時分,街上也早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各家各戶也都大門緊閉了。
國公府的門房處,自是日夜有人看守的。若是他上前去拍門,想必總也會有人應門。但是他好端端一個皇帝,半夜三更獨自跑來拍臣子家的門,也實在不成體統,還不知道會被人家生出什麼樣詭異的猜測,傳播出什麼樣的流言去。
更何況,這個時候,容謙想必已經睡下了。自己又沒有什麼緊急大事,只爲着和皇后有些不痛快,就半夜跑來,扯起容謙來不得休息,來陪他,這也太不合適了。
燕凜皺了眉,騎在馬上,呆呆望着國公府高高的院牆,一時間竟是怔住了。
進去,自然是不妥,是不該,是不好。可是,不進去,在這深深暗夜,自己這個大燕國的主人,又能去哪裡呢?
一個人在夜風裡吹了半晌,發熱的腦子漸漸冷靜了些,燕凜暗自覺得愧悔起來。
這樣地失態任性地胡鬧,真不象是自己會幹的事。別說明天朝中的重臣御史們饒他不得,就是一向容忍他的封長清,史靖園,怕也要將他好一番唸叨的。
沒準,連容謙也要數落教訓他。
這樣的念頭轉過來,燕凜不免有些垂頭喪氣。慢慢地拔轉馬頭準備要離開,已經策馬行出了幾步,神色卻又迷惘傷懷起來。
滿心鬱郁地出了宮,要這樣再悶着頭悶着心地回宮,自是心裡不甘的,只是,不回宮,又能怎麼辦?
這麼深這麼靜的夜晚,白天所有的奢華熱鬧,都已化作沉寂。
長街寂寂,歌臺舞榭,店閣樓臺,百姓人家,無不關門閉戶,只有他一個人,在這一片清冷中,騎着馬,徘徊無措。
他慢慢地下了馬,慢慢地走到國公府的大牆外,伸手輕輕貼在牆上,指尖傳來的冰冷粗糙讓人心中一些陣清涼。然後,他忽地拔身而起,高高躍過了院牆。
容謙的國公之位,可算是京城除了王爺之外,最高的爵位了。按理來說,他甚至有資格擁有私兵,他的府上的護衛力量,應該是可以無比強大。
只不過,自從受封以後,容謙自覺已經太引人注目,安排兵馬武裝守衛府祗這種事,他哪裡還肯再去做。
而燕凜對於容謙國公府的一切用度尊榮都十分在意,偏偏也沒認真替他考慮過護衛的事。
相比於別家的國公貴戚,親族衆多,錢財寶物亦衆,需要大量守衛,容謙卻是個異類。一來,他沒把財物放在心上,二來,他這國公府,只有兩個主人,卻已有幾百個下人,壯年男子亦有上百人,有這些家僕們看守內外門戶,組織巡夜已經足夠,原也用不着專門護衛。三來……
容謙武功之高不可測,舊年間便早已廣爲人知,當年刑場一幕,更是震驚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雖說大家都知道,容謙現在身體不是太好,武功可能略打折扣,但是誰也不會認爲,以容謙那樣的本事,還會需要什麼護衛去保護他。
所以,容謙這座國公府,看似威嚴輝煌,實際上,卻是京城高官貴介府祗之中,防衛最薄弱的地方。
因此,連燕凜這種半吊子高手,也可以在半夜三更,無聲無息,悄然而入。
燕凜也知道自己身爲皇帝,半夜三更地翻牆爬瓦,是件多麼不成體統的事。可是,這種寒夜寂寂無處可去的寂寞,實在是太過孤冷。他迫切地想要一份慰藉,一點安寧。
他其實並不是想要去叫醒容謙,也不知道自己無端端半夜跑來找容謙,有什麼可做的。
他只是想要,看那人一眼,他只是想盡可能離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也許,感到那個人就在身旁數尺之遙,也許,知道,只要大叫一聲,那人便可聽到,心中便會自然安定下來,那莫名而來的冰寒和淒涼,就會被點點暖意驅散吧。
燕凜對這國公府,簡直比對自己的皇宮還熟了。因此一路是輕車熟路,直往容謙的住處而去。這個時候,他想的,其實只是在容謙的房外,靜靜地守一會,安靜地站一會,看一看那人的窗上可有燭光,可有人影。
然後……也許……就是在這明月之下,清風之中,坐在離那人極近的地方,在那人不知道地時候,悄悄地等待,直到這煩亂燥熱的心沉靜下去,直到月沉日升,府中下人起身之前,再悄然而去吧。
心念動處,看到前方已至容謙所住的院子,他更是毫不停留,腳下輕點,再次躍牆而上。
此時此刻,明月正當中天。銀輝漫漫,灑得人間一片燦燦光華。
燕凜錦袍玉帶,在月色下飛掠上牆,擡眼間,卻見一片明亮的月華下,院子對面的牆上,一個黑衣人,猶如鬼魅般,自月下倏然現身。
二人都是半夜三更翻牆偷進,也都沒有料到,在對面的方向,同一個時間,有另一個人忽然冒出來。
滿天月色下,二人遙遙打了個照面,心中都是一驚。因着國公府的院子極闊大,雖說是對牆而立,隔得卻還遠,夜色中看不清對方面目。而燕凜卻已經看見了月光之下,對方那一雙眼,森然肅殺,帶着無窮無盡,血火煉獄中的冰冷殺伐之氣!
他心頭只覺一涼復一凜,張口就要大喝示警,然而心念轉處,卻又沒有立刻發聲。
這國公府的下人衆多,大多十分警省,遠處,沒準還有巡夜的家丁,自己要大喊一嗓子,自是可以把一堆人吸引過來。只是,這國公府上上下下,可就都瞧見他堂堂一個皇帝,半夜跑來爬一個臣子家的牆了。這……
不過,這遲疑只是一瞬,燕凜立刻便又意識到,這黑衣人乘夜而來,有可能不懷好意。雖說對容謙的本領他從來有着十足的信任,但是想到容謙可能有任何危險,自己的顏面如何不好看,他都顧不得在意了。
所以,僅僅一瞬,他便放聲大喝:“什麼人?”
然而,這一瞬間的猶豫,對於那黑衣人來說,已是太長!
彈指之間,他就從數丈外的對面院上,直撲到面前來,擡手處,一股強勁的掌風襲到,掌風割得燕凜臉上生疼,勉強喊出的那一聲,竟生生被這無以倫比的掌風內力壓制住,根本無法傳揚開去。
燕凜心頭凜然,知道自己遇上了絕世高手,且已被他侵到近處,要想再示警怕是不易,於是他身子猛往後彈,只想拉開距離,可以大聲呼喊。
然而,燕凜的武功……實在算不上高明。
雖說他從小弓馬騎射就練得不錯,內力輕功也是小時候容謙親自給他打的基礎,皇宮裡也有不少高手肯傾心教導他,但從來沒什麼人真指望過皇帝能練成什麼萬人敵的功夫。
武技一道,本來就取不得半點巧,一個整天操勞國事的君主,時間花在哪裡是看得見的。真要打起來,燕凜的武功,怕是連史靖園也不如。這時,他全力後退,動作不可謂不疾,反應也不可謂不快。可惜的是,他面前的這個人卻是真正意義上的頂尖高手,且是無數刀山劍林,地獄火海中走出來的人物。
那人一掌出手,還未擊實,化掌爲爪,動作也談不是多麼精妙絕倫,只是一個簡單的快字,便襲了出去。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一式便從容按在燕凜肩上,燕凜本如燕子般飛掠而起的身子,立時象石頭般沉沉落下,偏偏落回牆上時,又輕飄飄不曾出一絲聲息。
兩人貼面相對,燕凜只見到那人臉上滿是猙獰恐怖的傷痕,容顏之醜陋,竟不似活人,而是如同妖魔鬼魅,縱是身子受制,也忍不住要驚呼一聲。
奈何那人一掌按實,手掌迅速下滑,五指靈巧地在燕凜身上一路點下來,呼吸之間,已連制燕凜數處穴道,再輕輕釦住腕脈,徹底瓦解了燕凜所有動作和發聲的力量。
那人在月下目光森然地看看燕凜,忽地一笑,因着臉上傷痕,這一笑,尤其顯得猙獰刺目:“看樣子,你該是燕國的皇帝了。真想不到,你一個皇帝,居然會在半夜用這種方式來找一個臣子。”
燕凜又是激憤,又能是懊惱。這幾年,他從來不敢輕忽自己的職責,從不敢過份放縱自己的心境,在任何時候,他都很注意安全。誰知道只今天任性了這麼一回,就出了這種事。
他出宮的時候完全是一時衝動,只隨意換了皇袍,身上的飾物掛件,全都是宮中禁物,只要是稍有眼光閱歷的人,都可以輕易看出他是一國之君。
身爲大燕國的君主,卻莫名其妙地讓人給擒住,而被擒的時間地點,居然是半夜三更,容謙住處的外牆上……
燕凜心思百轉,臉上莫名地一紅,極爲憤怒地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微微皺了皺眉。
天子之怒,血流飄杵,不過也飄不到他一個孤家寡人。可雖說這皇帝的武功實在不怎麼樣,但這樣得罪了他,只怕還真是後患無窮。
只是,他又哪裡能想到,自己半夜來找容謙,居然會從對面牆上冒出一個穿得很華麗很搶眼的少年公子?當時隔得太遠,他也沒空細看他身上的配飾,又哪裡想得到他居然是皇帝,本能的處理當然是先下手爲強啊。
這會子可真是……騎虎難下……
他這心思一轉之間,他身側一左一右,突然憑空冒出兩把劍,無聲無息,從黑暗中攢刺而至。劍勢極凌厲迅疾,竟能不帶起一絲勁風,可見出劍之人,遠不是燕凜這種半吊子高手可比。
這兩人悄然潛近,猝然暗算,也算是極難應付的了。只是這黑衣人卻是連眼神也沒有變一下,猝遇偷襲,只冷哼一聲,一手扣着燕凜,把這偌大一個人,當成武器直接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