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三躺在牀上,小心翼翼,連呼吸心跳都控制得極之微弱,和暈迷之人一般無二。
他傷得雖然厲害,但精神理智卻從來沒有被摧毀過。身體越是虛弱,對於陌生人的防備之心越是厲害,雖說這些人並無敵意,但一時也不清楚來歷,很多話不好說,所以他索性含糊答幾句,就裝成傷重暈倒,一邊暗中豎直了耳朵聽他們說話,一邊心裡暗自盤算籌謀。
鄭綸和兩個手下哪裡想得到他虛弱狼狽如此,還有心思打小九九。也沒發覺他是裝昏。給他包紮上藥的時候,還一邊說着閒話,一會兒感嘆一下皇家對忠臣之妻的惡毒無情,一邊感慨自己念風公子之情,受曲道遠之請,出手相救的正確性,一邊還猜測一下這個神秘人到底是誰……
狄三就躺在那裡聽。
正在此時,風勁節進房來,與鄭綸交談幾句後,房中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狄三知道這人就是推動事情發展的所謂曲公子,自是愈發小心。
然而,在閉目的黑暗中,他感覺到那人站在身前,忽然發出一聲頗爲深沉複雜的嘆息,其中竟似乎有些針對他的憐惜與不忍。
狄三正覺得莫名其妙,就感到腕上一暖,被那人手指按住,過得片刻,肩上傷口就被拍得一陣痛:“別裝了,睜眼吧。”
一瞬時,他心中驚濤駭浪,變幻無常。不是驚懼自己的僞裝被識破,只是,一個艱難而冒險的抉擇,忽然升上了他的心頭。
到最後,他猛一咬牙,睜開雙目,沉聲問:“你是盧東籬,還是風勁節……”他定定把風勁節打量一番,略微詫異,皺了下眉:“或者是他們的手下?”
饒是風勁節定力過人,這時也不由目瞪口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風勁節倒不奇怪狄三能如此敏銳地看透了真相。他以爲狄三知道小樓,而且又有方輕塵的提示在前。狄三是聰明人,那他根據前因後果能推斷出個差不離的結論,也是自然的。他之所以震驚,是因爲狄三竟然會有這樣的勇氣和決斷,如此直截了當地一句話就把事情點穿。這樣揭破別人最大的隱密,他就不怕被自己滅口?
其實狄三說出這句話,自己也覺得自己在犯傻。知道了人家見不得光的秘密,就該裝糊塗纔是,在自身安全毫無保障的情況下一口點穿,這不是在逼人家滅口嗎?
然而,這是救阿漢唯一的希望。這些人犯了這麼大的事,必然是略作停留後就飛速遁走,絕對不會停在這裡等朝廷來剿殺。他可不敢指望,這些人走的時候,還會帶上他這個來歷不明的累贅。而他現在一身重傷,無力追蹤,如果等這些人走脫了,他又到哪裡再去找這可以救阿漢的人?
他其實並不知道小樓,更不知風勁節的驚天手段。他會如此肯定這次事件有風勁節或者盧東籬居中指揮,除了方輕塵那句風勁節可能未死的提示之外,純粹是根據鄭綸的多嘴,還有這兩天被擒之後的經歷琢磨出來的。
說起來,狄三這一次栽得實在有點冤。論功夫,他是頂尖的高手,論起堅忍剛毅,勇悍詭變,從修羅教的刀山血海中拼殺出來的他,也是一樣不缺。這些年,他到處搶寶搶藥,多少門派,多少神秘禁地,他都廝殺苦戰過,從沒有失過手。這次大內高手們布的局雖說厲害,但如果狄三最初能有一絲警惕,半分防備,那些人又哪裡有這麼便宜能捉住他。可是,偏偏他沒有。
他還沒有準備動手偷藥,只是想先來探一下一個快要死掉的女人,一個雖然有名望,但只不過是一塊牌坊,一道旗幟,除了一些象徵意義,沒有任何要緊的女人。這種人,皇帝當然會象徵性地表示關懷,可要說在她的臥室四周佈置高手大軍守護,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誰會像他這麼無聊,跑來夜探一位奄奄一息的寡婦的氣色?
他以爲自己這一來一去是如履平地的,所以沒做準備,匆匆忙忙就撞了來,哪想到一步便踏入了天羅地網,最後居然陰溝裡翻船。但就算失手被擒下,也不代表他就完全失去主動,任人擺佈了。
被那幫人脫光衣服,徹底地搜身,然後被人拿了圖紙,對着臉型比照了半日的時候,他也在琢磨那些圖紙。
而這羣人便滿臉失望,不眠不休地對他嚴刑拷打,追問他是什麼人,受誰的命令前來,到底想要幹什麼?他背後的人藏在哪裡,還準備有什麼行動?等等等等……的時候,他也不是隻在熬刑。
狄三自然是招不出什麼實際的東西,但他比誰都能承受痛苦。在受限制的情況下,他一邊以極小範圍的動作,和不明顯的肌肉收縮緊繃來儘量減少自己受的傷害,一邊裝作受苦受難,精神崩潰,揣摩着他們的心意偶爾給幾句含糊其詞的供詞,讓那些人覺得刑訊已有效果。
更重要的,他在冷靜地觀察審問者的表情,動作,分析他們的語言,猜測他們的來歷,等待脫逃的時機。兩天下來,審問他的人沒從他這裡審出個來龍去脈,他卻已經隱隱約約猜出了這些人身份目的。官家高手和江湖人物的手段風格,行事方針,彼此之間相處的態度,實在差得太多。以他的經驗閱歷,要再看不出來其中端倪,就該撞牆了。
依他判斷,既然風勁節有可能未死,盧東籬當然也有可能未死。趙王神神秘秘,出動這許多大內高手在這裡佈網,除了是要抓他們,還能是爲了誰?
又有誰,會了解內情,並且針對趙王的佈置,在今夜組織這樣一場驚天突襲。
因爲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再和這次突襲的主事之人碰面說話的機會,他在最短的時間裡,做過了最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是一橫心,行險一口叫破真相。儘管說出這句話時,他心中已經罵了自己千萬句愚蠢,也做好了面對最壞結果的準備。
以前看着狄一到處求人,到處被拒,他覺得狄一夠笨夠傻,但是現在,一個救阿漢的機會就在他眼前,他也就只好冒險跟着傻一回。哪怕是再微小的希望,只要有希望,他也總要盡一切力量去爭取。
然而,聽了他的話,那人只是用怪異的眼神看了他一會兒,低笑出聲:“你在說什麼?按道理,現在應該是我問你的來歷,而不是你問我吧?”
狄三神色冷然,定定看着他:“爲什麼一代忠臣的遺孀重病,會有那麼多大內高手在旁伺伏,爲什麼強盜土匪會不顧最基本的道義跑來搶掠忠良的家族,爲什麼我沒有看到四處搶奪擄掠的混亂,而只聽到一羣熱血男兒在爲忠良妻兒的遭遇憤憤不平,爲什麼一羣普通的強盜可以不動聲色地清理掉幾十個大內高手?閣下若是再說自己不明白,不但看輕了我,也看輕了你自己。至於我的來歷,等我見了風勁節或是盧東籬,自然會說的。”
風勁節嘆口氣,唉,聰明人就是麻煩,更何況,這傢伙還真的掌握了極微小的部份真相。
他衝狄三笑一笑,指指自己的鼻子:“你剛纔不是問我是否風盧二人之一嗎?怎麼這麼快就又改變了主意,覺得我其實不是了?”
狄三的眼睛仍是眨也不眨一下地看着他:“我仔細看過了你。你沒有易容,長得也和他們也不像。我仔細研究過風勁節和盧東籬的十幾幅不同形態的畫象,確信記住了他們的一切相貌特徵,而你並不符合。”
風勁節籲出一口氣。還好,這小子不知道俺們小樓中人可以變化無窮,大概是因爲輕塵死而復生,還是用他一貫那幅舊相貌,所以他們的思想還沒有突破侷限,沒想到他們改變身體可以和吹口氣般容易,所以自然是得出了錯誤的結論。
他心情一鬆,笑意更濃:“風盧二人之死天下皆知,親眼目睹之人無數,也虧得你這般喜歡胡思亂想。”
狄三平靜地看看緊閉的房門,淡淡道:“我是不是胡思亂想,只要讓我見見如今一直陪在盧夫人身旁的人,同他談一談,也就知道了。”
風勁節心頭一凜,望向他的目光,也就帶了些森然之氣。
狄三既然已經橫下心攤牌,倒也不懼他:“你們夜襲此地,無非是營救盧夫人,我不過是你們意外的收穫罷了。你是他們之中最重要人物之一,現今既然有閒功夫來看我,想是你們的正事已經辦成了,而且盧夫人身邊已經有身份更加重要的人相守。盧夫人身邊的人,也一定就是我要尋找的人,無論他是盧東籬,還是風勁節。不知閣下可敢讓我見他一見?又或者,閣下能否替我去傳個話,關於我是誰,我爲什麼知道這一切,我背後還有什麼別的人,我在見到他之後,我都可以和盤托出,盡皆奉告。”
風勁節心中倒還真有點佩服這傢伙了,能以眼前這麼少的姿料,把一切判斷得如此準確,而且還話中下套,特意點出他自己的身份玄虛,想讓人不敢隨便動他。若非自己早知內情,換了整件事的主事人,真是盧東籬,或是自己別的手下,被他這番話一說,斷然不肯隨便殺他滅口。若是坐下來跟他長談,只怕又會讓他套走更多的內情。
只可惜啊,小子,你碰上的是我。
他心頭悠悠地這麼想着,臉上笑得更加雲淡風輕:“行,你既然要見,我就讓你見。”
看到狄三這麼冷靜的人,眼中都隱隱有鬆口氣的釋然之色,他又慢悠悠加上一句:“現在一直陪着盧夫人的,就是盧夫人的獨子盧英箬。他今年還沒滿八歲,整日就會哭鬧,吵得我們頭疼,你願意陪他聊天解悶,我們自然是無上歡迎。”
前一句他答應得好好的,下一句情勢急轉直下,狄三雖然冷靜沉着,終於也不免憤憤,不覺怒瞪了他一眼,掙扎着坐起來:“你……”
他這麼一用力,身上好幾處包着白布的地方立時顯出血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