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漢卿能抓緊一切時機睡大覺。人家辦天大的正事的時候,他都能理直氣壯溜回房間偷懶。但另一方面,他也同樣習慣了被人驚醒好夢。
當教主嘛,總會有很多麻煩事找上門的,更何況,狄九一向以虐待他爲樂,有事沒事,就愛在他睡得最沉時,惡意地叫醒他。通常叫醒的方法手段,也絕對稱不上溫和。
所以,這一次傅漢卿被人一腳踹到牀下,在地上滾了兩滾之後,也就醒過來了。他基本上也對這種事習以爲常了,睡眼惺鬆地擡起頭來,迷迷糊糊地問:“什麼事啊?”
等了半天,等到他差不多要在地上繼續趴着睡了,居然還沒等到回答,他也懶得去多想,即然沒人說話,他就接着睡,不過,地面畢竟還是太硬太冷了。他扎手紮腳地往牀上爬,這才驚奇地發現,自己的牀上居然還睡了一個人。
傅漢卿有點反應不過來,張大嘴,傻乎乎站在牀前。看着在睡夢中手腳攤開的狄九。
鬧了半天,趕情是這位睡覺不老實,拳打腳踢,把自己給踢下牀的啊。
就連遲鈍如傅漢卿,也因爲這件太陽從西邊出來的事,而瞪大了眼。有人會睡他的牀,已經夠奇怪了,而這個睡覺的,居然是萬事看他不順眼,永遠勤勤懇懇的勞動模範,好象從來不需要睡覺不需要休息的狄九狄天王,這件事,就不是奇怪,簡直是詭異了。
傅漢卿傻乎乎地低頭望着狄九,這人居然躺在他的牀上睡覺已經夠詭異的了,更加詭異的,就是這人睡覺時的反應了。
睡懶覺啊,這是多麼幸福的事,爲什麼居然有人可以睡得滿頭青筋迸起,滿額冷汗直冒,身體不斷抽搐,神情無比痛苦呢?
傅漢卿不解地皺了眉頭,伸出手,輕輕按在狄九腕脈處。
似狄九這樣的高手,若是平常,如此要害被人輕輕一觸,便是重傷待死,也要反手擊出了,但此時卻似沉溺於最險惡陰森的噩夢中,無論如何掙扎,也難以醒來。
傅漢卿小心地分出一絲內力,探查狄九體內氣機,不覺大爲驚訝,怎麼回事,好端端地辦個宴會,這人怎麼象和一百個頂尖高手打過仗似的,累成這樣。體內空空蕩蕩,雄渾的內息全無,剩餘的幾絲殘餘真力在體內四下游離,極之散亂。
他這人處事不仔細,慮事不周詳,多少也有點當官的人都有的通病,自己隨便下個重要的指示,從來不考慮,下屬落實起來,會有多困難多辛苦。
他即然聯想不到狄九是爲了他的理想,才把自己累成這樣的,自然也就談不上任何內疚或不安了。不過,好在他還是有同情心的,此時也不多想,輕柔地把真力一點點,由少而多地漸漸輸入狄九體內,小心地引導狄九殘餘的內息徐徐運轉,循環往復,自行小週天,漸漸歸氣寧神。
他的內力無比渾厚,在對敵應戰時,情急間總是不懂掌控輕重。但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安安靜靜地小心輸導還是不成問題的。
旁人若非至親至愛,斷不肯隨意爲人做如此損耗自身功力的事,但傅漢卿因爲內息太過深厚,根本不需要考慮損失,更何況以他的性情,就算是隻剩下最後一絲內力,沒準也同樣會不加考慮到送到狄九體內去。
得他內息引導相助,狄九體內散亂的氣息歸於平靜,呼息漸漸悠長寧定,只是神色之間,依然有極深的痛苦。睡夢中,雙手總是無意識地擡起在虛空中抓握不絕,彷彿這一生,只想要抓住些什麼?又彷彿,即使並不知道這樣地努力,這樣的拼搏,這樣地抓取到底能得到什麼,卻仍需要這樣的動作,這樣的獲得,才能讓他相信,活着的意義,存在的意義。
傅漢卿更加煩惱了,如果只是耗力太過,自己幫點忙倒還好辦,可要是這樣做噩夢,可如何是好啊?
他自己睡覺一向是很香甜的,就算被人用酷刑傷害,一樣可以睡得無比舒暢,最惡劣的情況,也不過是第一世時,迴歸小樓,六十年寂寂沉眠而無一夢罷了。做噩夢,這種事,他從沒有遇上過,也就完全不能理解,更不懂處理了。
他心中甚是煩惱,唉,狄九要睡覺爲什麼不回自己牀上去,要做多少噩夢也由得他。偏偏要跑到他這裡來睡覺。叫他總不能看見了當成什麼也沒發生地不管吧。
他鬱悶了半日,努力地回憶了一下,自己在某幾世,還是嬰兒時,人世的母親爲了哄他好好睡覺會做的動作。
他一板一眼地模仿着小心擡起另一隻手,一下又一下輕輕揉揉地拍在狄九身上,輕輕拍在他的胸前,肩上,撫在他的額頭,眉心,然後,聲音柔柔軟軟地唱起了哄孩子的歌謠。
他的記憶力絕不會出錯,而模仿力天下無雙,雖然是生平第一次做,但手式之輕柔溫存,歌聲之婉轉柔和,竟是一絲無差。
他自己心中也並沒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覺,一邊用身體語言來撫慰狄九,一邊緊緊地靠着狄九半坐半躺地睡下,讓兩個人的身體緊密地靠在一起,讓狄九即使是在睡夢中,也感覺到自己並不孤單。
他一邊不停息地輕輕唱着多少年前,民間婦人們最愛用來哄孩兒入睡的歌謠,一邊仍是毫不鬆懈地不斷將內息送入狄九體內。
便是如今武林公認排名天下前十的高手,也沒有任何人能在以內力替人調息吐訥之餘仍如此舉重若輕渾若無事地做其他事,更何況,傅漢卿居然可以一邊輸內力,一邊拍寶寶,一邊唱兒歌,一邊還繼續打磕睡。
雖然不是象平時那樣睡死過去,但是漸漸雙眼閉起,漸漸得腦袋一上一下極富節奏地慢慢動了起來,似睡非睡之間,他的內力依然一刻不曾停止過輸送,他的歌聲依舊沒有停頓,他的左手,也依舊不斷輕輕柔柔地拍下來。
只是,這一切,他幾乎是以一種無意識的狀態在做,所以,並沒有查覺,頭頂風聲勁急,有一個人飛掠而去。
狄一把輕功運到極處,身形快逾疾電,帶起一陣旋風自無數人身旁掠過,路人茫然擡首,不知發生了什麼,爲何瞬間寒風勁急,吹散衣發。
狄一竟是從振宇武館一路飛掠出城,一頭扎進城郊的一處密林,這纔敢放開一直捂在嘴巴上的手,這才能放肆地縱聲長笑。
他是在短短半柱香的時間內,從城中心一直飛馳到了四野無人的城郊,全身輕功完全是超常發揮。
此時縱興而笑,笑聲中滿含真力,震得滿林樹木,枝搖葉落,震得林中羣鳥,四下驚飛,他卻渾若不覺,只知盡興長笑,任金石之音,穿雲凌風,滿布蒼穹。
若是在振宇武館,似他這樣的頂尖高手,若縱興一笑,只怕宴會廳裡所有的大人物都要被驚動了,就是到了城中,只怕任何闢靜之處,也掩不住他那猶如金石的長笑之聲,必然會引來世人驚愕圍觀。
虧得他能一直忍到現在,確定四周沒了閒人,才這麼瘋狂大笑。
以他的功力與定力,竟會一直笑到筋疲力盡,笑到要靠着樹才能勉強站穩。
這一生,從來不曾如此縱情任性過,這一生,從來不曾如此歡樂肆意過,這樣瘋狂的大笑,這樣任性的瘋顛。彷彿此生從來不曾有過那些陰暗與悲涼,沉寂與壓抑,彷彿此心從來不曾被困在永久的黑暗牢獄之中。
他當然是應該笑的,看到堂堂修羅教的教主唱歌倒也不算什麼天大的事,反正教主再丟臉的事也做過了。
但是,看到那個死皮死臉,冷漠深沉的狄天王,看到那個和他一起從鐵血訓練中掙扎着活下來,各方面都比他出色,性情也遠遠比他更深沉的狄九,居然被人當成小孩一樣半抱在懷裡,如哄嬰兒一般地拍着。慢悠悠地反反覆覆唱:“睡吧,睡吧,乖孩子……”
而且,他居然還真的就慢慢乖下來,安靜順從下來了。
即使以狄一的定力,也覺得,如果再不放聲大笑,自己會被活活憋死的。
他能一路跑到這裡再笑,已經是意志力驚人了。
然而,爲什麼這一笑,竟不能抑制,爲什麼這一番放縱,竟從此失去控制,爲什麼這一回縱情,到最後,笑到無力,竟然淚下。
或許,很多人都有過,瘋狂大笑之後,笑出眼淚來的經歷。然而,只有狄一,這個在鐵血訓練下,即使笑和淚,也只因爲要求而把握分寸做到最好的影衛,卻在意外落淚的那一刻,倏然震驚。
輕輕伸手,抹去臉上莫名的淚痕,他半靠在大樹上,神色似笑而非笑,似悲又似喜。
這一生,直至今日,他才覺得自己是個活人。
即使是當日禁制盡去,即使是當初得回所謂的自由,他也從不曾如今日一般,覺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
這一日,他看到了世上最滑稽最可笑的事,這一日,他自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純粹只爲快樂而笑,純粹只爲笑而笑,純粹只爲哭而哭。
他因歡喜而笑,因不知爲什麼的情緒而落淚。
這一切的情緒,生平第一次,如此真實。
本來是想爲這世間最好笑的事情縱情一笑,爲什麼最後,會怔怔淚下,爲什麼他擡手觸到淚痕,指間如觸雷電。
傅漢卿,你是誰,你解我困厄,你給我自由,你讓我知道,原來,我還是一個人,原來,我還活着,原來,我還有血有肉,原來,我竟仍然會哭會笑。
狄一一個人怔怔在林間坐了良久,終於收拾心情,復又施展輕功回城,悄悄地不驚動任何人,重新回到振宇武館,回到傅漢卿的房間,回到他隱身守衛的位置,卻因爲看到房裡的情形而身形一晃,直接從暗處跌了下來。
不知何時,狄九已經醒過來了,他的手,就死死扣在傅漢卿的咽喉處,神色冷肅,而無比瘋狂的殺氣,幾乎已滿盈了整個房間。
以前狄九雖然常對傅漢卿生氣,但從來沒有如此明顯外溢的殺氣。也從沒有表現出如此強橫的殺機,竟迫得象狄一這樣的冷血影衛也覺得呼吸無力。
身爲傅漢卿的護衛,狄一的第一個念頭是……不好……這一次,他真的動了殺機。
很奇怪的,明知道傅漢卿足夠強大,明知道,自己這個護衛的存在,擺設的意義遠大於實用的作用。
然而,他仍是第一時間飛撲過去,生平第一次,想要真正地,做一個護衛當做的事。
但是,太長久的瘋狂大笑,已經令他的手腳發軟肚子痛,身手遠不如平時一半敏捷。他想開口說:“不要……”
然而,太長時間的肆意狂笑,已經讓他現在的嗓子有些發啞。
可是,原有的緊張,卻又在他飛撲到一半,完全看清局面後,消散無蹤。
狄九雖然怒氣衝衝,滿臉殺氣地扣住了傅漢卿的咽喉,可他自己整個人依然保持着原有姿式,仍然被傅漢卿如抱小孩一般半抱在懷裡。
傅漢卿居然仍在輕輕拍着他,嘴裡的兒歌,居然到現在還沒有停下來。他居然還可以滿臉平靜地望着殺氣騰騰的狄九,繼續唱:“睡吧,睡吧,乖孩子……”
狄一真氣一泄,直接從半空中跌下來。他沒有象任何一個正常高手那樣一挺身站起來,擺好架式,護好空門。而是索性抱着肚子繼續瘋狂大笑。
狄一隻顧大笑,甚至不曾擡頭看一眼,此時狄九的臉,變成了什麼顏色,他完全不顧自己這樣狂笑,露出多少空門可以讓狄九一擊即殺,他甚至也完全忘記了傅漢卿的強大力量,他只是幾乎以一種輕鬆到詭異的心態在想:“能親眼看到這麼驚心動魄驚世駭俗的一幕,就算是立刻被狄九殺了滅口,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