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涵,你怎麼了?”田嬸問道。
“沒……沒什麼。”曉涵轉過身來,對她笑了笑:“去買薺菜吧。”
“這個薺菜怎麼賣啊?”曉涵問道。
“一塊二。”
“一塊二太貴了,少一點。”田嬸說道。
“那就一塊一賣給你你嘍。”
“八毛啦。”
“一塊一塊,不要再說了!”
“哎呀,九毛!”
“……”
……
看着田嬸和菜販子講價的樣子,曉涵不禁笑了。
但而後又一陣心酸。
——媽媽,你現在還是每天都要挑着菜來這裡賣嗎?
你也會遇到很多跟你講價的客人吧。
會爲了一毛錢而討價還價很久。
……
曉涵洗菜的時候,腦子裡海一直涌現出剛纔的情形。
農婦從她身邊走過的情形。
然後是十年前的情形。
——“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農婦一邊咀嚼着口中的飯菜一邊說道。
她將口腔裡的飯菜嚥了下去,然後小聲說:“林曉涵。”
“林——曉——涵,這名字一聽就是有文化的人取的,呵呵……”農婦笑了笑。
她注意到農婦笑的時候眼角有深深淺淺的皺紋,似兩把小小的摺扇鋪在眼角。李怡不一樣,她是個很注重保養的人,臉上的皮膚白皙亮澤,沒有一絲皺紋。李怡的身材也很好,完全不似生過孩子的模樣。爲了不讓胸部變形,她甚至沒有讓曉涵吃過母乳。
“再有文化,還不是把自己女兒給拋棄了……”蔣燕嘀咕道。
聽到“拋棄”這個詞,她的心猛然收緊。
“小燕!”農婦瞪了蔣燕一眼。
“本來就是嘛……”蔣燕小聲說道。
“姐姐沒有說錯啊,我本來就是被拋棄了……”她露出淡淡的笑容。
……
“曉涵,你發什麼愣啊?”田嬸推了推她。
“哦。”曉涵這纔回過神來。
“薺菜洗好了嗎?”
“恩,洗好了。”
“那我來切吧。”
“不用了,我來切吧。”曉涵說着開始切薺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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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憶的齒輪繼續轉動起來。
——她稱呼蔣榮爲“爸爸”,但是蔣榮總是沒好氣地說:“誰是你爸爸?你個賠錢貨!”
蔣軍亦是如此,從來不願承認她這個妹妹。
但是她依然稱呼蔣榮爲“爸爸”,稱呼蔣軍爲“哥哥”。
而蔣榮和蔣軍卻稱呼她爲“彎腿兒”。
蔣燕對她倒是漸漸不見了敵意。或許是因爲以前蔣榮喝醉了就對蔣燕拳打腳踢,現在換成拿她出氣了。她的出現讓蔣燕少受了很多罪。
農婦在給她洗澡的時候發現她身上的累累傷痕很是心疼,她知道是被丈夫打的,但是她不敢說什麼,她怕丈夫把曉涵出家門。
“曉涵啊,以後爸爸要打你,你就跑,明白嗎?”農婦只能這樣說。
她點點頭。
可是事情哪裡會有那麼簡單呢?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的啊。若是讓她逃脫了蔣榮的追打,那麼待她回來,卻要面臨更加猛烈的毒打呢。
轉眼她到了上小學的年齡。這時候蔣燕和蔣軍已經上初中了。
農婦想讓她上小學。蔣榮不同意。
她就去求蔣燕和蔣軍。
“爸爸不會聽我的,倒是會聽小軍的。”蔣燕說道,然後對蔣軍說,“小軍,你去跟爸爸說說吧。”
“我爲什麼要幫她?!”蔣軍白了她一眼,“又沒有什麼好處……”
“以後的家務全部由我來做……然後你們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她說道。
蔣軍想了想,覺得對自己有些好處,便答應了,“那我去幫你說說吧。”
經過蔣軍的勸說,蔣榮終於同意讓她上學。但是他不出一分錢,她的學費都是農婦出的。
她開始上小學,同時也包攬了家裡所有的家務。而且也成爲了蔣燕和蔣軍的傭人。
學校裡的同學也都叫她“彎腿兒”,她那時已經意識到自己雙腿的畸形和醜陋了。
她總是安靜地坐在教室的角落裡,從來不出去課外活動。
教室外的同學在跳皮筋,在踢毽子,而她只能投去羨慕的目光。
她想要把自己的雙腿藏起來。
有一天,她看到一位女老師穿了一條漂亮的碎花長裙。她就想到可以用穿長裙的方法來掩蓋自己畸形的雙腿。
可是她沒有錢買裙子。於是她開始在上學放學的路上撿破爛賣錢。
她撿了一個月的破爛,存了兩塊五毛錢。
後來她聽說A中旁邊有一個收破爛的價格出的高些,於是她決定以後將破爛賣到那裡去。
這一天,她下課後拖着一大蛇皮袋的垃圾,走了一個小時到了A中旁邊。
那堆看似體積龐大的垃圾也只賣了五毛錢而已,但是她已經覺得很好了。
於是她身上就有三塊錢了。
她回家時路過一家飾品店,飾品店裡明晃晃的一片,她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
各式各樣的飾品在她眼前晃啊晃,閃啊閃,她看得眼花繚亂。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一枚淡藍色的波浪形髮卡上。
淡藍色的波浪形髮卡,簡潔大方。
她指着它問售貨員:“這個多少錢?”
“三塊。”
三塊錢。
這是她所有的積蓄。
我不能買這個髮卡,我還要存錢買裙子呢。——她對自己說。
於是她轉身離開。
但是當她走出飾品店時,心裡
卻升起一股強大的失落。
她又返身回到飾品店,在售貨員詫異地目光下用一堆毛票買下了那枚淡藍色的波浪形髮卡。
她對着飾品店裡的鏡子,用髒兮兮的手將它別在自己的劉海上。
她一個月的辛勞換來的只是一枚藍色的波浪形髮卡。
但是她很開心。
她對這鏡子裡的自己笑了。——沒關係,錢可以再攢的。
自從來到蔣家後,這是她唯一的一次奢侈。
她想要的東西,她都沒有錢買。
而這一次,她看上了這個髮卡,而她口袋裡有剛剛好的錢。
於是,她將它買下來了。
……
記憶的母帶被按下了暫停鍵。
想到那枚淡藍色的髮卡,曉涵慘然地笑了。
那是她曾經唯一的細軟。
……
記憶的母帶被按了繼續播放鍵。
——她彆着那枚淡藍色髮卡,歡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可是剛進家門,就被蔣榮拽過來一頓毒打。
“你個短命種!你個賠錢貨!你居然敢偷老子的錢!”蔣榮一邊用腳踹她,一邊罵道。
她蜷縮在牆角,嗚咽着:“我沒有偷你的錢……”
蔣榮暫時停止了對她的毆打,“小軍!小軍!”
蔣軍從房間裡走出來,略顯不安。
“小軍,你親眼看到了她偷我的錢,對吧?”蔣榮問道。
“是。”蔣軍應道。
她看着蔣軍,完全明白了。——是蔣軍偷了蔣榮的錢。蔣榮發現錢少了,蔣軍就把罪名都推到自己身上……
“你還抵賴!”蔣榮一把扯起她的頭髮。
她感到頭皮撕裂般的疼痛。
“住手!”這時候農婦回來了。
“她偷了老子的錢!”蔣榮鬆開手,指着她說道。
“我沒有!”她對農婦道。
“你還狡辯!小軍親眼看見的!”蔣榮說着又一把拽過她。
農婦忙拉開蔣榮,護在她身前:“就算她偷了你的錢,你也已經打夠了……”
“我沒有偷錢!”她搖了搖農婦的手臂,說道。
蔣軍此時的額頭上已經開始冒冷汗了。
農婦看着他:“小軍,你真看見曉涵偷你爸的錢了?”
“恩。”蔣軍答道。
農婦的眼裡閃過一絲懷疑。
蔣軍看到她劉海上的藍色髮卡,忙道:“你看!她還買了新發卡!”
農婦回頭看去,果然見她的劉海上彆着一枚藍色的波浪形髮卡。
“她就是偷了爸的錢去買的髮卡!”蔣軍接着道。
“不是!我是用自己撿垃圾賣的錢買的髮卡!”她忙解釋道。
“你還撒謊!”蔣榮推開護在曉涵身前的農婦,一把扯下她劉海上的髮卡。
那枚淡藍色的髮卡伴隨着幾縷髮絲掉在地上。
她忙蹲下身去撿。
蔣軍就一腳一腳地踢她。
她緊緊攥着那枚髮卡,蜷縮着,哭泣着。
“別打了!別打了!”農婦哀求着。
但蔣榮卻一腳比一腳下得重。
蔣軍的眼裡閃過一絲不忍。
“爸爸,別打了……”蔣軍走上前勸說道。
蔣榮終於停下了。
他也已經打得有些累了。
……
“曉涵,曉涵……”農婦蹲下來,撥開她凌亂的發,“你沒事吧。”
“我真的沒有偷錢……”她抱着農婦,大哭起來。
……
“啊!”是刀刃劃開皮膚的疼痛。
“怎麼了?”田嬸忙湊上前關切地問道。
曉涵的中指被菜刀割傷了,殷紅的血液自傷口流出來。
……
“要小心一點嘛……”田嬸一邊幫她包紮傷口一邊說道。
“恩。”曉涵點點頭。
“你的手受傷了,就我來做飯吧。”田嬸說道,“你去休息吧,我看你今天精神好像不太好……”
程叔叔,你今天吃不到我爲你做的飯菜了。真遺憾。
曉涵不禁這樣想。
……
曉涵站在窗前,望着窗外。
一片葉子自樹上飄落,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度。
最後,落地。
葉子在風中劃過的弧度,真美。
蔣巖雙脣的弧度,真美。
曉涵低頭看看自己的雙腿。
——可是,爲何你們確是醜陋不堪的。
是惹人厭棄的。
連我自己也厭棄你們呢。
……
記憶的袋子破了洞,它們都往外涌。
——她彆着那枚淡藍色髮卡來到了學校。
一枚淡藍色的髮卡,那是她唯一的細軟。
在上學的路上,她想象着同學們見到她,都稱讚她今天很漂亮。
她這樣臆想着,甚至忘記了身體上累累傷痕的痛楚。
她當那髮卡有魔力,可以使自己突然就變得惹人喜愛起來。
然而事實上那只是一枚很普通的髮卡。
面黃肌瘦的她並沒有因爲這枚髮卡的點綴而突然美麗起來。
同學們依然只關注她的腿,依然叫她“彎腿兒”。
她腿上的弧度明顯要比那枚小小的髮卡的弧度要更惹人關注。
甚至一整天都沒有人注意到那枚藍色髮卡。
她不禁有些失望。
……
放學後她又開始撿垃圾,她要攢錢買裙子。
她回到家,蔣軍丟給他一把掃帚叫她打掃院子。
看來他並沒有因爲昨天的事情而對她心懷歉疚。
她一邊打掃
院子,一邊想:如果有一天李怡良心發現來這裡接她回去,她就用手裡的掃帚把她趕出去。反正絕不跟她回去。
……
後來她每次打掃院子時都這樣想。
每次都這樣想。
然而李怡一直都沒有來過。
……
再後來她的想法變了。
她希望李怡有一天出現在院門外,帶自己走。
她不趕李怡走了。
她要跟她走。
她要離開這裡。
她不喜歡這裡。
只有農婦對她好。
可是農婦的暖也太薄了。
即便農婦想保護她,卻有心無力。
就像每次蔣榮毒打自己。
農婦見到的話都會勸阻,但是其實毫無幫助。
自己仍然逃不過的。
……
她有時候甚至會想要隨便跟一個陌生人離開這裡好了。
只要離開這裡。
不管被誰帶走。
……
那一天,一個和尚來到這個村子挨家挨戶地化緣。
她就跑去跟和尚說:“你帶我走吧。”
和尚不理睬她。
她就一直纏着那個和尚,跟着那個和尚。
她在路上拉着和尚的衣角:“你帶我走,我求求你帶我走!去哪裡都可以!”
然後一輛單車衝過來,將她撞倒在地。
騎單車的中年男人停下來,問她有沒有事。
她掙扎着爬起來,看看那和尚已經走遠了,心裡不禁一陣失落。
中年男人問:“你沒事吧?”
她就拽着他的衣角說:“你帶我走吧,你帶我走吧!”
這時候蔣軍出現了。
他忙扶起她,問道:“曉涵,你沒事吧。”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曉涵”,而不是“彎腿兒”。
她有一種太陽打西邊出來的感覺。
她剛想說“沒事”,卻被蔣軍重重地踩了一腳。
“啊!”她因疼痛而驚叫。
“曉涵,很痛嗎?”蔣軍問道,然後對那個中年男人說:“你把我妹妹撞傷了……”
中年男人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二十塊錢,遞過去。
蔣榮接過錢,說道:“我妹妹傷得這麼重,你纔給二十?!”
中年男人又拿了一張十塊的遞給他,“夠了吧。”
蔣軍用膝蓋狠狠頂了曉涵的腿窩子,她跌倒在地上。
蔣軍忙把她扶起來,對那中年男人說道:“你看你看,我妹妹連站都站不住了,你把她撞得這麼嚴重,三十塊錢就想了事?!”
中年男人拿出五十塊錢,遞給他:“我只有這麼多了。”
蔣軍接過錢。
中年男人騎上單車走了。
蔣軍在她面前晃了晃那八十塊錢:“彎腿兒,撞得好!給你老哥我掙了八十塊錢。”
他對她的稱呼又降級爲“彎腿兒”了。
這時候從遠處開過來一輛摩托車。
蔣軍靈機一動,說:“彎腿兒,你呆會去撞那輛摩托車,他肯定比那騎單車的有錢。你撞上去,然後我就去跟他要錢,你一定要裝得傷得很嚴重的樣子……”
“不行!”她忙道,“萬一撞死了怎麼辦?”
“不會的,哪那麼容易撞死……哎,那車開過來了,快衝上去……”
“不!”
“我給你十塊錢!”
“不!”
“快去!”蔣軍乾脆直接把她推出去。
“啊!”她被推了出去,滾落在路中央。
摩托車沒有撞上她,而是從她身邊絕塵而過。
她從地上爬起來,捏了一把冷汗。
“哎呀,可惜了……”蔣軍走上前,看着絕塵而去的摩托車嘆道,“彎腿兒,你待會兒再……”
“再你個頭啊,要送死你自己去!”她說完就跑回家了。
那是她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跟蔣軍說話。
蔣軍氣得半死。
於是回家後就越發使喚她做着做那的。
……
時間就這樣在蔣榮的打罵中,在蔣軍的使喚中,在同學們寒涼的眼光中渡過。
而農婦偶爾散發的那一點點溫暖對冰冷的現實來說,太單薄。
她的心依舊冷得發抖。
……
記憶的轉輪戛然而止。
她的心裡又涌出對李怡的恨意來。
——都是你,是你拋棄了我!
任我在蔣家受盡折磨。
受盡欺侮。
我恨你。
……
“曉涵,吃飯了!”田嬸在她門外喚她。
“來了!”曉涵應道。
……
“曉涵,你的手怎麼了?”程閱看着曉涵包裹着紗布的手指問道。
“哦,剛纔切菜時不小心切到手了……”曉涵淡淡地說道。
李怡的眼裡掠過幸災樂禍的。
——活該。
“那你要小心一點嘛……”程閱說道。
“恩。”曉涵點點頭。
……
李怡夾起一片薺菜,嚐了嚐:“恩,味道不錯。田嬸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本來今天曉涵說她來炒菜的……可惜她切到手了,不然她來炒的話味道肯定更好……”田嬸說道。
“不會啊,我一直覺得你做得菜比她做的好吃啊……”李怡說道。
……
“太太,曉涵她對你很好呢……她知道你喜歡吃薺菜,就特地到很遠的菜市場去買薺菜呢……”田嬸笑着說道。
“我有說過我喜歡吃薺菜嗎?”李怡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