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娘灑下一片銀白,大地寂靜。

戰爭的殺戮停了,慶祝的喧囂也停了,沒有了刀劍聲,也沒了擊鼓武樂。

很靜。

好靜。

崖下,宮殿已成殘燼,只有餘煙從灰燼中冉冉升起。

崖上,那一輪明月是那樣的圓亮、碩大、純潔,絲毫沒被這幾夜殘酷的殺戮所影響,就像站在月下那黑衣女子聖潔無瑕的容貌一般。

「爲什麼救我?」半坐在地上,手上染滿鮮血的女人開口問着黑衣女子,她動也不動地看着崖下那歷經戰火的宮殿,蒼白的臉上沒有血色,雙眼大而無神,只有着空洞。

黑衣女子面無表情的低首看她,那張臉,看來還是那般的神聖,但下一瞬,她嘴角彎起,輕笑出聲,整張臉因爲這些微的改變而在剎那間從聖潔轉爲邪魅。

「爲什麼?呵呵呵呵……」黑衣女子笑着笑着,倏然就止住了笑,妖魅憤恨在瞬間上了臉,咬牙切齒地道:「因爲我要他也嚐嚐讓人背叛的滋味!」

她渾身一震,空洞的眼閃着痛苦的神色。

背叛?不!

「我沒有背叛他!」她急切的辯解,雙脣慘白。

「是呀……」黑衣女子伸出纖纖玉指,擡起她的臉,神情溫柔的微笑道:「你只是殺了他……」

因爲黑衣女子的這番話,整個人縮成一團,不斷痛苦地顫抖着,淚水串串滑落,她搖着頭,拚命搖着,像是想否認眼前浮現的景象,「不……不是這樣的……不是……」

「是,當然是這樣的。」黑衣女子還是帶着那看似無邪溫柔的微笑,聲音輕柔,嘴裡說出來的話卻狠絕無比,「親愛的蝶舞,不要告訴我,說你已經忘了,忘了你親手拿着他送你的匕首,刺進他的胸膛、他跳動的心臟,才半個時辰前的事啊,你忘了嗎?他溫熱的血流到你的手上、身上,鮮紅的血好熱、好燙——」

「別說了、別說了!」她打斷女子殘酷的描述,痛苦的垂淚嘶喊道:「爲什麼?爲什麼……還要救我?爲什麼……爲什麼不讓我就這樣死了?」

「死?」女子冷眼看着她,「你想死?在我受盡了這些折磨之後?在我被你們這些人徹底背叛之後?我告訴你,沒有那麼簡單!」

她說着說着雙眼冒出怒恨,尖聲道:「我本想讓他再多活幾年,我本想讓他一一嚐盡我曾受過的苦,我詛咒你們亡國滅族,我要他親眼看到失去一切,我要他在人間受盡一切折磨!你卻殺了他!你以爲殺了他就行了嗎?你以爲殺了他我就會滿足了嗎?」

「澪……」她昂首淚痕滿面的看着她。

「不要叫我!你沒有資格!」黑衣女子憤恨大喊着,出手打了她一巴掌,她雙瞳冒着熊熊恨火,「我一直以爲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以爲這裡是我該守護的家園,我一直信任你們,我從小就盡心盡力的爲你們祈福,旱時降雨、霜時除霜,結果你們還了我什麼?還了我什麼——什麼啊——?」

她怨毒而憤恨的聲音在夜空中迴盪,久久。

久久。

蝶舞白着臉,身心都碎成片片,「他……不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背叛我叫不是故意?拿我和妖怪交換力量這叫不是故意?你知道我那一年過的是什麼日子?你曉不曉得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她渾身又一震,身子抖得更加厲害。她原該保護的是眼前這名女子,這名天賜的神女祭司,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哭、一起笑,但她卻因爲愛上了王,疏忽了她,沒有來得及阻止他……

黑衣女子並沒有停下,她冷着臉,陰寒的輕聲道:「他們說,我的身上有神的血、有魔的力,只要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就能增加功力。但是,我只有一個呢,怎麼夠他們分呢?」

蝶舞的心打了個寒顫,寒意直竄四肢百骸。

黑衣女子忽然輕笑了起來,撫着她白玉般的臉笑道:「你說對不對,怎麼夠分呢?所以,他們在我身上下了咒,讓我不會死,很好吧,是不是?不會死呢……呵呵呵呵……」

她在笑,笑聲如鈴,卻無溫度,銀鈴般的笑聲涼進心底。

蝶舞越來越冷,那股冷意冷進了骨髓。

夜風揚起了黑衣女子的長髮,月下的她看起來是如此的聖潔無瑕,她的笑容很美,卻美得讓人害怕,而她紅豔的雙脣仍在說着,語音輕柔的說着:「我若不會死,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放心的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然後把我關在地牢裡,我會慢慢的長出血肉,當再度滿月時,他們就可以再來,一塊一塊吃下我的肉,一口一口喝下我的血——」

「別說了,不要再說了!」蝶舞捂住雙耳,不忍再聽下去。

「爲什麼不說?」她臉色一變,冷笑着。

「你們敢做,卻不敢聽嗎?」

「你知道身上的肉一口一口被啃下來是什麼感覺嗎?」

「你能感受自己的身子被那些妖魔爭相撕咬下肚的痛苦嗎?」

「你清楚日復一日增長着血肉,好不容易不再感到身上的疼痛,滿月卻又到來的恐懼嗎?」

「你曉得什麼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嗎?!」

她一句說得比一句還大聲,憤恨控訴的字句一字一句地敲進蝶舞的心底。

你曉得什麼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嗎?!

蝶舞痛哭失聲,不敢去想像她曾遭受的慘境,但那一幕幕的情景,卻經由這些話語而在腦海裡浮現。

「對不起……對不起……」她知道再多的歉意都無法彌補,但她仍是淚流滿面的低喃着。

「對不起?不用了!」黑衣女子冷冽的喝道:「我告訴你,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本是要他受盡一切苦痛,你行,你要救他,他死了,你就替他受!」

蝶舞擡起淚眼,震懾的仰頭看着在月光下絕美無比的女子。

她豔笑出聲,邪魅的問:「知道我怎麼救你的嗎?」

蝶舞一怔,胸口突起一陣不祥預兆,她甚至不敢去想,但黑衣女子已嬌笑說出了口:「第十三個滿月,我終於使計拿到魔人的咒書,你知道嗎?上面有許多有趣的東西呢。」

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腳一點地突然向上飄浮起來停在半空,乍看之下,竟像是站在那又圓又大的明月之中。

她在笑着,長及足踝的髮絲在空中飛揚。

入魔。

剎那間,她知道她入了魔。

看着眼前原本溫柔可人,如今卻瘋狂妖魅的女子,她知道她入了魔,而這—切卻是他們逼的。

「蝶舞、蝶舞、親愛的蝶舞啊……」她微側着頭看着尚坐在崖上的她,吟唱似的叫喚着她的名,盈盈笑着,「你殺了他,壞了我的計畫,我本來很生氣很生氣的,但是,你知道,一個人活在世上是很無聊的。既然我可以長生不死,我倒不介意多等個幾年。魔人的咒書上有種血咒,要拿命去換,但是,託你們之福,我有很多條命喔,很多很多啊,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她發出淒厲的笑聲,黑色的長髮在空中飄動,一雙黑瞳在夜空中發亮,炯炯地瞪着她,恨聲道——

「我詛咒你,我要你陪着我一同看盡人世!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嚐到背叛的滋味,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複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爲止!」

「什麼……」蝶舞雙脣微顫,臉上血色盡失。

「你知道嗎?蝶舞。」她掩嘴輕笑,「今晚是滿月呢,呵呵呵呵……」

她揮舞着衣袖在月下笑着、旋轉着、吟唱着:「滿月啊、滿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睜開眼,窗外已然天黑,大雨傾盆而下,世界暗黑灰沉。

她蜷縮在地上,淚溼滿襟。

你知道嗎?蝶舞。今晚是滿月呢,呵呵呵呵……

銀鈴般的笑聲,彷彿還回蕩在耳邊,她嗚咽着,無法自己。

她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想起那失去的記憶,想起那過往的生命,想起那久遠以前的詛咒,想起她在上古時所揹負的罪孽,想起幾千年以來似遊魂的生命,想起她在他每次轉世時所重複的夜晚——

她殺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轉世之後。

她殺了他,一次又一次的,以不同的兵器。

她殺了他,一次又一次的,用她這雙手親手將刀刺進了他的心窩……

她殺了他,殺了她一生中最愛的人……

瞪着自己潔白如玉的雙手,她忍不住地顫抖,因爲驚恐;她禁不住發冷,爲了這數千年來所受的折磨。

他所受的,她所受的……

心在絞痛,她急遽地顫抖着,面如白紙地想起這幾千年來,他一次次的轉世,她一次次的重新遇見他,他一次次的信任她,她也一次次的背叛了他的信任。

他每次轉世到了最後總會走上同一條毀滅的道路,無論是殘忍的帝王、兇暴的強盜、冷血的官吏,甚至是叛國的將軍。

每一世,他總是非要弄得生靈塗炭;每一次,她總是被迫做下抉擇。

她殺了他,爲了不讓他的罪孽更加深重。

他的手總是沾染着世人的血,而她的手卻總是沾染着他的血……

她有些恍惚的擡起頭,只看見落地玻璃窗中蜷縮在地上的自己。

窗裡的女人,黑髮如緞、白膚似錦……

那是個美麗的女人。

那是個不會老、不會死的女子。

那是個——被詛咒了四千多年的妖怪!

不!

不——

她想尖叫,聲音卻哽在喉頭,她爬起身抓起桌上的花瓶朝窗上砸去,瓶身碎了一地,花葉四散,玻璃窗卻完好無缺。

窗裡的女人狼狽的回視着她,瘋狂,卻仍美麗。

她閉上眼抱着自己的頭顫抖着,想忘記這一切,想忘記那糾纏了她數千年的惡夢,但那些過往卻歷歷在目,無數次她將匕首刺進他心窩的影像在腦海中交錯。

她嚇得睜開了眼,卻看見女人那雙嵌在白玉容顏上的秋水黑瞳滿布着痛苦。

淚,從女人木然的臉頰上流了下來。

她殺了他,用她的這雙手……

她是個妖怪。

而他,從來沒有愛過她,無論輪迴多少次,他所追尋的都是另一個身影,從來就不是她。

從來就不是……

她一直都是一相情願的那個。

心,在瞬間被撕裂,像過往的數千年一般。

窗外,雷雨交加,映在窗上的她,狼狽的一如當年。

然後,電梯門開了,男人從電梯裡走了出來。

是他。

她僵住,只能瞪着那在玻璃窗上的倒影。

「可卿,怎麼回事?」

看見客廳裡一片凌亂,他快步上前,「青燕呢?」

她猛然回身,連退數步,激動的大喊:「別過來!」

他僵住,頓在原地。

直到這時仇天放纔在昏黃的燈光下,看清她的模樣。她長髮垂散,室內鞋掉落一旁,她赤着腳,驚慌的退到了窗邊,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花瓶上,鮮血直流,她卻恍若未覺,只是哀慟欲絕的看着他。

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抓住他的心臟,他臉上血色盡失,緊抱着最後一絲希望,輕聲開口。

「可卿?」

窗外電光閃爍,映得她的臉好白好白,她緊張地再退了一步,腳下花瓶碎片被踩得發出細碎的聲響,他聽來只覺萬分驚心。

她張着烏黑的大眼,望着他,如風中的落葉般輕顫着。

紛亂的思緒在腦海裡亂竄,全是他。

大王,將軍、山賊、強盜……還有……

仇天放。

不同的人,同一個靈魂,全都是他。

我愛你。

他說。

夢幻般的幸福記憶繽紛如彩虹,卻又蒼白如雪花,片片,飛散着,散了。

我詛咒你。

她說。

瘋狂的笑聲盈繞在記憶裡,迴盪着、盤旋着,永不消散——

熱燙的鮮血盈滿雙手,他的血,她的手。

他會恨她,他知道之後一定會恨她的!

而這一世,她依然還是會被逼着殺了他,從來沒有例外,沒有。

「不……」她烏黑的大眼盈滿了淚,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禁捂住顫抖的脣,轉身飛逃。

「可卿!」

她頭也不回,只是穿過起居室,衝上迴旋梯。

「該死!」他要宰了那卑鄙的女巫!

他臉色難看的拔腿追了上去。

「可卿!」

她飛奔上樓,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試着找到出口,但每個房間的窗戶都是密封的,他咆哮的聲音近在耳邊,如影隨形

她又驚又懼,在看見另一座樓梯時,立刻衝了上去。

迴旋梯上,是一座空中花園,她推開落地門,跑進奔騰大雨中。

眼看她就要消失,他心肺欲裂,知道她只要一離開,就再也不會出現,他心急如焚的衝進大雨傾盆的花園裡,狂喊出聲。

「蝶舞——」

她渾身一震,在矮牆邊僵住。

他爲什麼知道這個名字?爲什麼?

「蝶舞……」她轉過身來,無法置信的看着他,喃喃開口,「你叫我蝶舞……你記得?」

他喘着氣,臉色死白的抿着脣,握緊了雙拳,眼底閃過一抹陰鬱。

「那不重要。」他粗聲開口,想靠近她,卻又怕她因此掉下牆去,不敢隨便冒進,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

「你記得,」她瞪着眼前的男人,全身的血液像是在瞬間被人抽走,腦海裡的思緒一片混亂,這幾個月來的相處全在腦海裡不斷上演。

我愛你。

不。

我可以等。

假的。

我只希望你能陪着我。

假的!

可以嗎?

一切都是假的!

她一手扶着身後的矮牆,全身劇烈顫抖。

冰冷的風雨撕扯着一切,像是隨時會將她撕裂帶走。

「你騙我……」破碎的字句從她嘴裡逸出。

「沒有。」他心痛如絞,不禁朝前走了一步,卻見她往後一縮,怕她逃走,他只好緊急再站住。

「你騙我!」她臉色死白的在大雨中指控,「你叫我蝶舞!你知道,你知道我是誰,你什麼都曉得,這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該死的!那不是假的!」他暴戾的吼着。

她搖着頭,聽不進他的話,只是既不解又心痛,茫然的搖着頭,喃喃自語着:「爲什麼?既然你曉得,爲什麼又要處心積慮的接近我?對了,我忘了,你恨我,若你想起來了,怎麼可能不恨我?我背叛了你的信任,我殺了你,好幾次,好幾次,你當然會恨我……」

他握緊雙拳,挫敗的低吼:「我不恨你!」

她卻恍若未聞,只是緩緩擡起頭來,黑瞳滑下兩行清淚,望着他,悽楚的笑問:「你是要報仇嗎?」

「我什麼都不要,」他壓着怒氣,害怕的注視着她,小心翼翼地在大雨中伸出手,「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在一起?」她心痛欲裂,抖顫着雙脣問:「在一起做什麼?我死不了,你殺不了我,到頭來要讓我再動手嗎?我累了,我好累好累,我不要了不行嗎?不行嗎?」

「不行!」他斬釘截鐵的否決她,朝前踏了一步,沉聲保證道:「一切都不會再一樣,一切都不會再相同,我不會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我不會讓你再有理由動手!」

她搖着頭,無助的哭着。

「過來。」他啞聲誘哄着。

她還是搖着頭。

「別走。」他試探的再朝前走了一步。

她在雨中發抖,淚水成串的流。

「相信我、」

她痛哭失聲,想相信他,卻又害怕。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

她閉上了眼,兩股矛盾的力量在胸口撕扯着。

「這一次我一定會做對的。」他壓下心底的恐慌,放柔了聲音,乘機再往前兩步。

「不,你永遠不會改變的,永遠都不會……」她垂首搖頭,癲狂地笑着顫聲說:「我試過了,試過好多次、好多次,每一次、每一世,總是會有事情發生,總是會有人死去,然後我就必須殺了你,我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趁她不注意,他猛然衝上前抓住她。

「不要,放開我!」她被他抓得措手不及,兩隻手都被箝住,只能奮力掙扎。

他緊緊抓着她的雙臂,對着冥頑不靈的她吼道:「我已經變了!」

她氣憤的吼回去:「不!你不可能改變的!我們被詛咒了,你懂嗎?我和你都被詛咒了,不可能有好結果的,只要我和你在一起,一切都會不斷不斷的重複,直到我再次殺了你!我不要再這樣過下去,絕不!」

風狂雨急中,電光倏忽再現,將一切照亮,白色的電光映照在他狂怒的臉上。

他在狂風暴雨中咆哮:「你說你會陪着我的!」

「不!」她握緊了雙拳,激動的喊道:「是唐可卿,不是我!」

「你就是唐可卿!」他將她壓在牆上,用力搖晃她,怒吼着。

「我也希望我是!我也希望我是啊!」她哭着吶喊,「我已經忘記了,全都忘了!忘了!你爲什麼還出現?爲什麼不放過我?」

「因爲我愛你!」電光再閃,他捧着她溼透的臉,痛苦的嘶吼着:「我愛你!」

銀白的閃電下,她臉色蒼白如紙,雨水和淚水交織在一起。

「我不相信。」

雷聲隆隆,撼動天地。

他瞳孔收縮,下一秒,他將一條刻上咒術的玉珠鏈套在她脖子上,不顧她的抗議,他一把扛起她,硬將她給扛回屋子裡——

大雨不斷不斷的下着,整個城市像被浸在水中。

玉鏈禁制了她的行動、封印了她,她無法運氣,甚至使不上太大的力氣反抗掙扎,只能任他擺佈。

在這之前,他甚至不確定那條玉珠鏈真的有用。

他一直不想走到這一步,但她執意要離開,她一直有着很好的身手,這麼多年下來,她的武藝更是精進許多,飛檐走壁對她來說更是有如雕蟲小技,如果她有心,他根本攔不住她。

他不能讓她走,只好趁她不注意時,使出這種卑劣的手段。

他將她扛進浴室,替不斷反抗的她拔去刺進腳底的花瓶碎片,拭去鮮血,每一道割裂開的傷口,都在他眼前逐漸癒合。

雖然如此,在受傷時,她仍會痛,他曉得。

她白皙裸足上的每一道傷痕,都像是劃在他心頭。

他替她放了熱水,替她洗了澡,然後換上乾淨的睡袍。

從頭到尾,她始終哭泣着、咒罵着,甚至咬了他一口,即使他用盡一切方法壓制她,她還是打了他好幾拳,將她弄乾簡直像在進行不可能的任務,當她擡腳踹他時,他萬分慶幸他用了那條刻着咒術的玉鏈。

「Shit!」爲了防止她再踢他,他將她拋到大牀上,俯身箝着她的手,壓着她的腿,低咆着:「你真的想殺了我嗎?」

她臉上血色盡失,渾身僵直,滿眼盡是傷痛。

「該死!我不是故意的,可卿——」

「我不是!」她憤怒的瞪着他。

他深吸口氣,不再喚她的名字,只是嘎啞開口,「我不能讓你走。」

「你當然可以,把珠鏈拿走就行了。」

「不。」他貼着她的額,痛苦的直視着她說:「我等了你一輩子、找了你一輩子,我絕不讓你再離開我。」

她輕顫着,痛恨他說的如此輕易,咬牙冷聲說:「我總有一天會親手殺了你。」

「我不在乎。」他渴盼的啞聲要求,「我知道你不信我,我只希望你給我機會,時間會證明一切。」

「讓我走。」她黑瞳淒冷,一張臉清似冰、白似雪。

他不自覺握緊了她的手,直視她的黑瞳燃着火?貼着她的脣,一字一句的輕聲開口。

「除非我死。」

她緊抿着脣,既憤恨又痛苦的瞪着那可惡的男人,他卻不閃不避,直直的回視着她。

她好恨,恨他的野蠻、恨他的強迫,更恨他眼裡藏也不藏的火熱。

好半晌,她率先閉上了眼,不想再看到他,不想面對他灼人的視線。

可即使她閉上了眼,卻還是能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脣、她的眉,他熾燙結實的身體,從頭到腳貼着她,讓她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她甚至能察覺他因她的閉眼,憤怒的繃緊了身體,力量奔竄在他每一寸緊繃的肌肉,她原以爲他會讓憤怒爆發出來,但半晌後,他卻還是控制住那股怒氣,將它強壓下來。

「你逃不開的。」他斬釘截鐵的輕聲說,「就算你忘了,你還是要我,你的身體記得我,你心裡明白,你一直都是我的,我的。」

他沙啞的嗓音近在耳畔,熱燙的脣貼着她頸上的脈動,她忍住想反駁的字句,不再回應,不再開口,只是冷着臉、閉着眼,用盡一切力量將他排拒在外,卻無法制止全身上下因他而起的輕顫。

她的刻意抗拒只燃起他更深的怒火。

他狠狠的吻住她的脣,用身體擠壓她、挑逗她,強迫她迴應自己,直到她雙頰因而嫣紅,嬌軀不由自主的弓起迴應着,他才猛然抽身離開。

她喘着氣,怒瞪着他,爲自己的迴應和他的行爲感到憤怒。

「我不會讓你走的。」他站在牀邊,氣息微喘地俯視着她,幾近威脅的粗聲道:「你最好也不要做無謂的嘗試,這屋子的保全是特別設計過的,所有窗戶都是防彈玻璃,出入口都有警報裝置,你出不去的。」

她抓起一旁的檯燈砸向他。

他不動如山,只是擡手擋開它,彩繪玻璃的燈罩迸裂破碎,匡啷飛落在地,可其中一片玻璃還是劃破了他的手臂,還有一小片飛劃過了他的臉龐。

黝黑的皮膚滲出了血,在他的臉上,也在他的手上。

她面無血色的瞪着他。

心驚,卻更生氣。

「我恨你。」她說。

「我知道。」他說。

他陰鬱的直視着她,嘴角一撇,扯出了一抹苦澀的笑,然後,轉身離開。

鐘響,十二。

門,被他帶上了。

窗外,雷不再響,雨仍在下。

破碎的彩色玻璃散了一地,就像過去三個月那虛幻的幸福。

碎了,散了,只剩下殘餘的彩光。

心在顫,脣在顫。

淚,又溼了衫。

她閉上了眼,想忘,卻又忘不掉,想恨,卻又無法真的恨。

終究,她還是無法逃開,無論是她自己,或是他,抑或是那教人憎恨的咒怨。

那麼多年以來,她一直以爲淚會有流乾的一天,她一直以爲心會有不痛的一天,她也一直以爲他總會有愛上她的一天,但事實是——

就算經過了這麼多世、轉過了無數次的輪迴,他愛的仍然不是她,她也仍然爲他心痛,仍然在遇到他時掉淚,仍然無法自拔的愛他。

即使她記憶喪失了,她的身,她的心,卻沒有一天忘記他……

我想和他在一起。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這樣告訴她最好的朋友。

那時,她以爲,愛無悔;那時,她也以爲,他終有一天會愛上她。

終有一天……

我愛你。

那麼多年過去,她終於等到他親口說出這句話,它深深、深深地鐫刻在她的靈魂上,她是如此珍而重之的將這三個字小心翼翼的捧着,即使是現在,她仍無法拭去它。

假的,卻仍擦不掉,只在心頭上刻出了血。

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一切都不會再一樣,一切都不會再相同,我不會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我不會讓你再有理由動手……

她不知道爲什麼這一世他會記得,不曉得他究竟在想什麼,她只知道自己不能相信他的話,她不敢再抱着一絲一毫的希望,一點也不敢。

即使如此,他的話依然迴盪在耳邊誘哄着、承諾着,他滿布痛苦的眼也依舊浮現在眼前。

過來……

別走……

相信我……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

不,她曾以爲他會變,公主死了,她又遇見轉世的他,但他的心依然不在她身上,他總是在刀光劍影中征戰着,總是費盡一切想要得到更多的錢、更多的權、更多的名利,然後害死更多的人。

不,事情是不會改變的,澪也不可能讓事情改變的。

她咬着脣瓣,蜷縮在牀上,緊緊的環抱住自己,任淚水放肆漫流。

鐘響,十二。

地上的花瓶碎片仍沾着她腳上的血。

那豔紅的血是如此刺目,又教人心驚。

他坐在沙發上,握着冰冷的酒杯,拉回視線,看着前方牆上的青銅。

即使在金黃色的燈光照射下,牆上的青銅浮離依然顯得有些森冷,那燈光,只是更加凸顯了浮雕的暗影,讓每一道線條,每一條紋路,都清晰浮現。

這是由數塊青銅拼合而成的,他花了很多年,用盡了一切辦法,才找到其中這些,他還沒收全,但目前這些已夠他了解部分因緣。

鑄燒青銅的人,是個上好的工匠,那人不只將景物全數鑄上,也將所有人的情緒表達的十分明白,痛苦,悲傷、憎恨、瘋狂,全都清楚又強烈,他幾乎能聽到其中人物悲憤的吶喊,尤其是那刻在整面浮雕最下面的那幾行咒怨。

女巫的咒怨。

大水、烈火……

滿月、芒草……

懸崖、宮殿……

死在火燒宮殿中的男人、浮在半空的女巫、跪坐在地上滿臉絕望的女人……

他看着那個女人,眼前全是她哀慼的表情,耳裡全是她痛苦的吶喊。

我不要再這樣過下去,絕不!

他仰頭將金黃色的**一飲而下。

我已經忘記了,全都忘了!忘了!你爲什麼還出現?爲什麼不放過我?

烈酒火燒似的滑入喉嚨,灼傷他的,卻是那一字一句。

讓我走。

她說。

我恨你。

她說。

他合上眼,那三個字卻有如火燒的鐵,滋滋作響地烙印在他的心頭。

我恨你。

他不自覺握緊了酒杯,杯子受力迸裂,碎片在他手上留下另一道傷口。

血,熱燙,豔紅,滑落。

他睜開眼,看着,卻不覺得痛。

昨天,他還用這隻手抱着她,她還偎在他懷裡,笑着。

今天,手傷了,她只在一牆之隔外,卻遠得像在世界的盡頭。

窗外,雨依然在下着,一切都顯得朦朧。

她在哭,他知道,卻只能坐在原地,任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因爲太過害怕失去她,所以他強取、他豪奪,一步步的進逼,小心翼翼的攻城掠池,用盡一切辦法,將她密密實實的包圍住。

原以爲,這樣,就能留住她,誰知道,他的欺瞞卻只是造成她的誤解。

是報應吧。

他苦澀的揚起嘴角,拔去手上的玻璃碎片,拿出藥箱上藥。

他不曉得要如何做,她纔會再信任他,卻知道就算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他也絕不會輕言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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