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蓉蓉上了車,心裡兀自跳個不停,將衣服緊緊抱在胸前,怯怯的喊了聲:“周委員,好歹不能連累我同學,下回見了她,你只當做不認識。”
前面的男人沒搭話,車內的人影晃了兩晃,想是他點了頭。
蓉蓉安定了些,放鬆的將身體癱在了座椅上,她當初來上海,一方面是爲謀一份穩定工作,二來便是帶着一項使命,她與他們不同,從大學起,便走着不一樣的路,可山遙路遠的摸索前行,一直都是她一個人舉着火炬,身前身後皆是曠野,說不害怕,那是假的。
好在有人在黑暗中呼喚了她一聲。
“周委員,顧華奇的事已經牽扯出了很多人,萬一我已經暴露,這個時候再去舞會,豈非羊入虎口?”她與周委員的接觸極少,往往只有組織下派了任務,她才能見他一面。
“警備司令部那邊得到的消息是沒有,若行動過程中有變數,到時我們會及時通知你轉移。”
聽周委員的言下之意,似乎司令部那邊有安插內線。
蓉蓉聽他這樣說,惴惴不安的情緒稍稍得到平復,眼中卻涌起了些微怒意:“這樣變節投敵,殘害同志的叛徒,不可輕恕,否則還有效仿者,豈非片刻就能顛覆我們多年的努力!”
周委員還是沒回話,只點了點頭。
黑黢黢的夜,圓溜溜的小汽車在穿梭,像躲着月光,一個勁兒往陰影處藏。
新閘路陳家巷35號的一棟小洋樓,今晚出奇的怪,華燈初上的時間,門窗就被鎖的緊緊,按理說,住小洋樓的人都愛夜生活,或是去上海大世界聽聽評彈,看看文明戲,或是西餐館子來個燭光晚餐,畢竟人在上海,夜晚不應是俗世的蟄伏,跟着穿了黑色薄紗的白日女神巡遊一番,把那些被神性調動的的獸性,貪歡的欲都釋放出來,這纔是夜上海的風韻情致。
在喧囂的月色中,有個將衣帽裹得緊緊的中年男人,正立在樓下的小巷暗處,探出半個身子觀察着動靜。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除了行人,零星幾隻野貓野狗,再就是偶爾飛過夜空的美國飛機,轟隆隆的響。
那黑沉沉的小樓裡都是死一般的靜。
“35號~!”那男人心裡默唸着。
上頭的命令是今晚八點轉移,可除了早晨從門縫塞出來的一張字條——“勿要打草驚蛇!”,35號小樓裡便再沒遞出過一次消息。
“等不及了!”男人壓低帽檐,疾疾的走了過來。
那是棟帶後花園的洋房,在巷子深處,走近就覺得草木深深,夜來刺拉拉的都是寒氣。
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男人攀着一棵老桂樹爬上了院牆。
隔着茂盛的枝葉,正看到院子廊檐下掛着燈籠,像是燒了些時辰,所以紅的沒那麼豔,只暗暗的閃,像是聊齋裡的鬼頭燈。
“啪”男人已儘量輕聲落地,可鵝暖石滑腳,他還是趔趄了一下,等他慌慌張張的起身,警戒的四處張望時,二樓房間裡赫然站着個人,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男人背上的汗毛刺蝟般炸開了,趕緊拔出了腰間手槍,對準了二樓,在那麼一瞬,人影不見了,窗簾還在晃,證實剛纔看到的絕非幻覺。
“TM的,見鬼了不成!”
男人額頭上都是汗珠,密密滲出來洇溼了頭髮,他是奉軍備司令部的密令來探查的,文件裡明明說這裡住着顧家的13口人,可眼見的都是死沉沉的靜謐,人都到哪兒去了!?
“有人嗎!!”他大聲呼喊着,給自己壯膽,當然沒人回答,連回音都沒有,都被靜謐的空氣吞掉了,他小心翼翼的推開房門,空無一人,連桌椅都抹得乾乾淨淨,像是等待租賃的新房。
“中午我就守在門口了,沒見人出入呀!”他想不通,還有那個人影,是不是顧家人。
“咚!咚!”樓上亭子間傳來腳步聲,窗戶“啪!”一聲被打開,接着是“踏踏”的奔跑聲。
“砰!”
一時受驚,子彈就飛了出去,把天花板嘩啦掀開好大個口子,玻璃吊燈綻飛了一地。
男人不顧一切的衝上了二樓,端着槍警惕的四處看,作爲軍人,他不信鬼神,畢竟跟着國軍東征西戰,什麼怪事沒見過。
“有種出來,別TM在你爺爺面前裝神弄鬼的!”他膽子大了很多,一腳將亭子間的門踹開,地板上赫然一個大洞,是他剛纔一槍打出來的,敞開的窗戶正對着別人家的房頂。
他往外看去,遠處一排排都是黑壓壓的屋脊,窗臺,小院,空空的,有人有燈光也是冷清的。
“給他跑了!”
他恨恨的吐了口唾沫,一拳打在牆上。
“可顧家的13口人呢?”他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自從顧華奇投靠國軍,很多革命人士就被供了出來,而後拘捕的拘捕,槍斃的槍斃,司令部要求追根溯源,於是,一干有牽連沒牽連的,都被扯進了漩渦中,一時間人人自危,也都恨極了顧華奇,恨他是這場混亂的始作俑者,爲了以防萬一,司令部只得派人轉移顧家人,誰知,早上還好好的一家人,晚上便集體消失了。
“這回去該如何交代!”男人腦門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正在這懈氣的時刻,身後忽然叮鈴鈴傳來電話聲,男人被嚇了一跳,電話像是在客廳,繞過狹長的走道,響着的是一臺手搖電話機。
他接了起來。
“下午去不去百貨公司看衣服呀?顧踏踏!”聽聲音是個中年太太。
“滾~!”他心情不好,直接罵了聲。
電話那頭,愣了愣,接着就是回罵:“對伐可以兇來兮額。”
他聽不懂上海話,啪的一聲掛了,那電話繩太長,一下子繞到他的袖口上,他心煩的解着電話線,就覺得手上膩膩的一片粘稠,等再細看,那電話線上紅彤彤的都是血!
“哇!”他嚇得後退幾步,把那話筒丟的老遠。
他這才發現,不光是電話繩,包括壁紙上,都隱隱有些血點子,不過因壁紙上的玫瑰也是紅的,所以剛纔沒發現,現在這樣細細看去,只覺得那玫瑰紅的嬌豔欲滴,像是一汪血水涸在了牆上,有兩滴未乾的將墜未墜,看的叫人心驚。
這裡明顯發生過什麼!
可他是前線打仗的軍人,說有勇無謀並不爲過,此刻若是別人,早該一個電話掛到司令部求援,他卻還在磨蹭着猜測經過。
房子裡還是靜悄悄,他端着槍又上了三樓書房,這是間兩進深的敞闊房間,外間是會客室,裡間是書房,四扇雞翅木頂天書櫃,海棠玻璃的櫃門。
“《封神演義》,《楊家府演義》,《豔婚野史》,《續英烈傳》,《繡榻野史》......”他沿着書櫃數過來,邊念着,邊啐了口唾沫。
“看來這姓顧的還愛看明清小說呢!”他有些不屑,畢竟叛徒就像人堆裡的麻風子,極具傳染性,往往長出病痂的地方又是隱私處,所以人人避之不及。
終於,他停在了一本黑色的書面前,那本書沒有書名,更像一本筆記,他將它抽了出來,分別翻到了7.23.68.90.112這幾頁,裡面不過都是些曲譜,國際歌、流行歌曲之類,但這幾頁上都有被鋼筆圈起來的音符,他小心翼翼的將音符數字抄了下來。
眼下的時局,兩黨的高層,都有了密碼本,用來傳遞消息解讀消息,特別是顧順章,很多人和事經過了他的手,他要說的話,便道道深鎖的變成了密碼數字。
“這樣至少能回去交差,否則一家人就這麼憑空消失,熊司令定會給我個玩忽職守罪!”他這樣想着,心裡也是升騰起異樣的疑問。
方纔那個逃走的人,到底是哪方的勢力?
若說是地下黨,可能性很大,但沒道理能這麼快查到給顧家人安排的這處新住所,若說日本人,抓了顧家人來要挾國共兩黨,那倒是一箭雙鵰,國黨只能服軟,因怕日本人殺了顧家人,讓顧華奇激惱之下跳反。地下黨更不敢有動作,否則日本人威脅顧華奇吐露更多地下工作者,豈非會將地下黨一鍋端。
眼下顧華奇說了多少,在於國黨給了他多少好處,若顧家人都死了,國黨無論給他多少好處,怕他以後都會有所保留。
他有些撓頭,也只能作罷,正待要走,就聽樓下傳來敲門聲。
“顧踏踏~!顧踏踏~!
聽這聲音倒是格外熟悉。
去不去呢?他心想,萬一是個知道顧家人下落的鄰居,那可不能錯過。
想到這,他理了理衣領,又把手指上的血漬擦了乾淨,便下來開門。
來的是個少婦,上海街巷裡最常見的那種少婦,綢緞旗袍,燙了大卷的長髮,口脣抹得紅紅的,像吃了滿嘴印章子,手上還握着把瓜子,嗑的噼啪響。
“儂系?剛來的管家?”少婦半上海話,半蘇州口音。
“嗯嗯!”他含糊的點了點頭。
“顧踏踏~!”少婦沒等他反應,徑直走了進來,像是熟客。
“呃!慢着慢着!這家人都出去了,你不要喊了。”他阻攔着,怕她喊出什麼不得了的變故來。
誰知那女人並不理他,只自顧自的來到廚房。
“每日顧太太都要約我來喝下午茶的,曉得啵,今天沒叫我,我便想着是一家子看電影去了,我又饞着他們家廚子做的茉莉花燕窩,剛好,你新來的,我也不見外,先來舀一碗吃。”那女人熟練的揭開碗櫥裡的一個小蓋盅,見裡面乘着白盈盈,亮晶晶的燕窩,便有些得意的笑道:“看到了伐,顧踏踏特地給我留的!”
說完,端着小盅要去餐廳。
男人有些慌,餐廳天花板剛被自己一槍掀了個大洞,被發現了可不得了,於是陪着笑臉央求:“太太說餐廳的地板剛打上蠟,現在一時半刻不許人去,您看不如我給你搬個小蹬來,您就坐廚房吃吧!”
聽到這話,那少婦眉眼間便有些不悅,但顧忌主人家的面子,也不能發作,便差遣男人去尋張舒服座椅來,她好在廚房吃。
男人心裡只求少婦不亂跑壞了他的事,聽說只是尋張椅子,便忙不迭的尋了來,又像模像樣的鋪上了坐褥,顯得格外殷勤。
那少婦坐下剛吃了兩口,便咂着嘴直呼疼:“該死的,不該磕了那麼多瓜子,這下子嘴皮子都起了燎泡,吃口甜湯都疼!”
少婦信手將燕窩推了過來,衝男人道:“你給我把剩下的吃完,別浪費了,顧太太問起來,就說是我吃的,免得她怪罪,說好心好意留給我吃的東西,結果我倒不領情。”
男人忙推拒,見他有些窘,女人便捂嘴嬌笑起來:“你這管家的,怎麼憨憨傻傻,一碗燕窩而已,哪個做管家的沒吃過主人家剩下的湯湯水水,偏你倒不好意思起來,你這人,真是與衆不同!”
說完,便上下打量起男人,男人心虛,怕她看出端倪,便只能把碗攬過來,強吃了兩口,就瞥見女人從碗櫃的糖罐裡抱出來一罐糖,舀了兩勺在燕窩裡。
“你可是有口福呀,新管家!”女人調皮的眨眨眼。
男人只能賠笑,好不容易把那甜絲絲的燕窩吃完,女人便磕着瓜子告了辭。
男人長舒了口氣,拿出剛纔記錄的字條,想要繼續破譯其中的密碼。
“68*3,8進2”男人嘟囔着,盯着紙條絮絮叨叨,忽然就見一顆紅撲撲的水珠子滴在白紙上,啪的一聲,觸目驚心,
“這是哪裡滴下來的水珠子?”男人正待要擦,啪的又是一顆,正好滴在他的袖口上,他這才發現,這哪裡是水珠子,原來是他的鼻血。
這下,他慌了,忙起身,誰知腦海裡嗡的一聲的空白了,肺部抽抽的呼吸不了,他掙扎着想出聲,卻連動動嘴巴的力氣都沒有,很快,他嗆出口鮮血,噴了老遠,一下就載倒在地上。
客廳的電話此時又響了起來,叮鈴鈴的吵,格外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