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折之二

無妄醒來時,無念閣外靜夜甦醒的花蕾次第開放,幽微花氣襲入閣內,一陣朦朧醉意。

燭花凝結點點淚滴,層層疊疊,包裹着羸弱的火苗。一星半點,始終不能痛快燃燒。

而眼前只顧發自己的呆,完全不知道他已甦醒的人。燭淚滾滾,似乎都只替他而流。

“你在哭麼?”無妄不知爲何,喉嚨裡突然蹦出這句話。說完後不禁懊惱,不是不願再見他麼,竟還主動攀談。他嫌惡地轉過臉去。

“不,我幹嘛哭?”發呆的人終於醒覺,驚慌地想要拭去他也以爲已經不知不覺流下的淚,卻摸了個空,不覺惘然。

“想哭的是你吧。”華櫻楞了半晌,怔怔道。

無妄不理,倏然黯淡眼眸裡跳動粼粼金光,他凝神細看,卻是覆蓋身體的絨毯發出的光輝。

簇新的絨毯,質地柔和,顯是上品。暗紅豔麗的顏色,繁冗富麗的繡紋,細細看來,彷彿是蓮花圖案。滿滿的席捲全圖,不見清麗,反而豔美至妖異。

如此熟悉!

無妄猛然坐起,絨毯滑落地上,他連忙撿起,攏在胸前。

“你……你怎麼把它翻出來了。”顫抖的聲音是心懷的激盪,無妄狠狠瞪着華櫻,怒道:“不許碰它。”他撐着失血過多的虛弱身體,分外仔細又小心翼翼地將絨毯疊好,束之高閣。

這樣的絨毯在器物幾乎全數陳舊的閣內,確實奇異。但華櫻在纈芳閣時,什麼綺麗珍貴的東西沒見過。見他竟如此珍視,不禁微帶鄙夷道:“什麼好東西,如此小氣。”

無妄目光如電,刺得華櫻心頭掠過冷寒。他坐回牀,垂首低低道:“這是我過逝的母親,惟一留給我的東西。”

華櫻驀然思及孃親,亦黯然神傷。本想向他道歉,忽想到母親便是眼前人所殺,一股怒氣襲上胸口。

他心底冷笑,憶及念遠曾告訴他的一件好事。淡淡道:“你的母親……也是念遠的母親,是麼?”

無妄一愣,些微怯懦流露眸內,卻硬氣道:“是。我殺了他,別指望我會內疚,他是我在這世上最恨之人。”

“是麼?”華櫻冷哼,輕輕道,“令慈辭世前,曾求你代她保護念遠,你當然不放在心上。那張絨毯真美,一定花了不少心血,可惜令慈的愛犢之心了。”

無妄一震,驚異地望向華櫻,詫道:“你怎麼知道,三哥告訴你的?他應該不知道啊。”

華櫻輕笑,慶幸猜中。卻不動聲色,反而莫測高深道:“天下父母皆一樣,不用誰告訴我。不過,令慈確實與衆不同。”他驀然閉口,暗笑無妄進入榖中。

無妄果然一怔,眼中升起困惑的霧氣,詫道:“你什麼意思,我母親怎麼了?”

“‘他’在哪兒?”華櫻避而不答,反問出無頭問題。

無妄怔怔,倏爾明瞭。淡淡道:“我身體太虛弱,‘他’暫時不會出來。”

“正好。”華櫻竊喜。忽坐於一旁好整以暇道:“你母親騙你呢。她從來都保護念遠不要你,從一出生,你就是被拋棄的那個人。”

無妄猝然擡頭,眸光雪亮,射出少年人獨有的狷狂兇狠。

他出其不意地一拳揮出,無預警地打向華櫻漂亮的臉。一拳揮過,另一拳飛起。靈力難以凝聚的身體只能靠最原始的蠻力發泄憤怒。

被起初一拳打得楞住的華櫻亦不甘示弱,二人就如街頭無賴般扭打成一團。

幸而失去靈力的無妄氣力與普通少年無異,安健的華櫻堪堪與他打成平手。

一場全憑氣力的較量之後,無妄撕裂身體舊傷,鮮血縷縷從傷痕累累的身體流下,血污襯得他面容十分猙獰。而華櫻原本光潔白皙的肌膚亦新添無數醜陋烏青血漬,即使精緻面容也沒能倖免。

無妄自小修習靈術,從未揮過拳頭。而華櫻少時家貧,常常拔拳自衛。論打架技巧,他略勝無妄一籌,是以傷得略輕。

“你……不許你胡說……”即使大腦由於失血過多有些混沌,無妄仍然記得華櫻剛纔所說,勉強擡手指着華櫻吼道。

“我沒胡說!你知道什麼……你都被矇在鼓裡……是念遠親口告訴我的!”華櫻同樣使出全身氣力回吼道。他突覺幾年來竟從未如今日般將所有情緒全部發泄,如此酣暢淋漓。數日困頓抑鬱似乎一掃而空,身心立覺輕鬆快慰。

“呸——”無妄顫巍巍站定,拎起華櫻髒破衣襟吼道:“混蛋!我哥跟你說過什麼?給我說清楚。”

華櫻心情放鬆後,反覺無顏面對無妄,更不忍說出會摧毀他所有信念的事實。

他沒有試圖抵抗,反垂首訕訕道:“沒什麼,我編來耍你的。”

無妄雙眼充血,烈烈燃燒。一拳將華櫻打翻在地。飛揚塵土撲入口鼻,一時間幾乎窒息,也激起華櫻殘存憤怒。

他目光灼灼瞪視無妄,擦去口角血漬,一字一頓清晰無比道:“既然你那麼想知道,我就告訴你!你母親當年懷念遠時故意受驚早產,只爲保護他不用繼承那荒唐使命。而你,她從沒有做過任何努力,平安康健地生你出來,讓你不得不接受不能推卸的責任。兩個人中至少保全一個,這纔是你母親的心願。然而她選擇了念遠,拋棄了你。她窮畢生之力盡量使念遠生活平安喜樂,卻從沒顧及你。你的出生註定被遺棄,被母親遺棄,被家族遺棄,被全世界遺棄——”

氣怒間不加節制的話語如密雨急箭寸寸釘在脆弱心尖,無妄如一具斷線木偶般呆滯滑倒在地,仿若失去生命所有希冀、意義。豔麗悽迷的紅無法阻擋地匯成一股涓涓細流淌過華櫻腳際。

神智昏沉間只見華櫻慌亂地撲上來,手忙腳亂地幫自己包紮傷口。眸裡似乎又閃過另一個人的身影,藍綠髮色,夢幻容顏。華櫻眸光復雜地望着那個人,是他從未見過的愛恨交織。他再無心辨別敵我,最後的一線明晰喃喃唸叨,

——爲什麼——都不要我——

華櫻在龍牙山莊的日子過得非常平淡。他不知道這是他短暫一生中最寧和安恬的一段時光,若是早知,是否可以更加珍惜?然而流動的時間,不是伸手便可擷取。

梨魄經常不在,而龍火警告他不可在山莊裡亂闖,生人太多,他不能保證出了溶月淡風院的華櫻安全。

華櫻亦無意在他的地方久待,他只覺得溶月淡風院纔是真正屬於他與梨魄的世外桃源,自動忽略本是龍火修築的事實。反正都送給梨魄了。

梨魄每次回來,並不是回屋找他。自從第一次離別後歸來在“緋雪林”(他倆爲植滿梨櫻樹的花林取的名字)找到爲了等他一連三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已然昏迷的華櫻,每次出任務,他都知道華櫻必在緋雪林等他。

這位心底稚嫩脆弱的少年,害怕被人遺棄。像一隻依賴主人的寵物,只有待在代表兩人的緋雪林,才能真正安心。

梨魄心疼他,特意拜託龍火在林裡修築一間小築,名爲“櫻梨小築”。他自取的名字沒有溶月淡風那般文雅,卻令他倍感莫名溫馨。在這個無法融入的人界,已經不知多久沒感到令人安心,休憩的溫情。

即使出再血腥的任務,他仍能因家的溫馨而很快舒解心頭的不適。

溶月淡風院、華櫻,每次想起,都能令他嘴角彎起久違的弧度。

一直在溶月淡風院無所事事的華櫻聽說要修建“櫻梨小築”,便開心地每日到工地守着,偶爾幫工人搭下手,工匠們都挺喜歡這位熱心少年。

要知華櫻本是天性淡漠之人,可是自從來到這裡,他心情舒解,諸多煩惱消散。在梨魄身邊他纔是真正十三歲少年,有所有少年人的單純美好,如同一頭美麗的小鹿般依戀梨魄。

一日,梨魄外出。一位相熟工匠託華櫻去山莊管家處領一批材料。華櫻以爲龍火不喜歡他是以不准他在山莊走動,想來只是取材料應當不會觸他黴頭,於是答允。

但他並不熟悉莊內道路,一番亂轉跑到一個幽靜之地,惟有荷塘妍妍,假山嶙峋,花木扶疏,人跡全無。他正要退出,卻聽假山後傳出幽微**。華櫻在纈芳閣日久,當然聽得出是什麼聲音。他未料光天化日下堂堂龍牙山莊竟也有這種事發生,不禁嫌惡地回身欲去。然而假山後人警醒,華櫻腳步一響,便聽一個嘶啞低沉的男聲道:“誰,出來!”

華櫻一時義憤,怒道:“我堂堂正正站在這裡,你才該出來。”

男聲一滯,聽他聲音清脆悅耳,喃喃道:“女人?”

“你纔是女人!”華櫻吼道。

只聽一陣悉悉索索穿衣聲響,一個青衫男子攬着另一個白衣男子從假山後走出。白衣男子衣衫不整,頭垂得極低,看不清面目。青衫男子形容瀟灑,一派翩翩佳公子模樣,卻不料是這種無恥之徒。華櫻鄙夷地冷哼,白衣男子頭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而青衫男子卻毫無愧色,反而饒有興趣地打量華櫻,輕笑道:“好一位翩翩美少年,龍莊主竟在莊上藏了這樣人物,真是羨煞旁人。”

華櫻眼前一花,方纔的青衫男子竟已移至面前,擡起他尖尖下頷,眉間輕薄色濃。嬉笑道:“美人兒,隨了我吧。龍莊主那個縮頭烏龜有什麼好,跟着本公子,保證你每日****,欲罷不能。”

華櫻臉頰漲紅,正欲一巴掌扇去,卻被他抓住手腕,玩弄道:“好白嫩的皮肉,本公子最愛這個年紀的美人兒。”

華櫻掙脫不開,正要破口大罵。青衫男子手指疾動,竟連點他全身十三處穴道。華櫻一時瞠目結舌,青衫男子淡淡道:“雖然看你不像會武功的樣子,但是龍莊主的人,還是小心點好。”

“白羽,你先回去。告訴龍莊主,我要了他的人了。”青衫男子對白衣男子吩咐道,白衣男子應聲退下。

華櫻胸口掠過一陣恐慌,青衫男子已撫上臉頰,調笑道:“美人兒,這裡美景獨好,本公子就在這裡疼愛你吧。”

他吻華櫻,華櫻狠狠咬破了他的脣。惡狠狠的眼神令青衫男子十分不悅。

“這麼不聽話,你主人沒有好好**你麼?”青衫男子褪下青衫,赫然空空如也,顯然他方纔只是隨手披了一件衣衫出來。

華櫻恨不得咬死他,可是穴道被制動彈不得。那人也不再吻他,開始上下其手。

華櫻恨恨地瞪着他,拼命忍着身體裡被他引發的異感。心裡把他全家問候一遍。

“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華櫻忍住眼淚,鬱郁地想,“梨魄,你在哪兒?爲什麼不論在哪兒,我都逃不了這種命運。”

突然先前的白羽疾奔回來,青衫男子不理,華櫻已被他脫得接近**。看着華櫻泛着虹彩的臉頰,玉白無暇的身體,白羽臉一紅,低頭對青衫男子道:“少宮主,龍莊主聽說你留了他的人後大怒,已經朝這裡來了。”

青衫男子一凜,終於停下來道:“大怒?這人值得他如此認真?真得罪了他也不好。不過……”他打量華櫻被他弄得全身上下的吻痕,笑道,“這種美人本公子也捨不得。先帶回去,我去與他說。”

華櫻本盼着龍火快點趕來,可惜白羽與那青衫男子都輕功卓越,一路並未遭遇。他被帶到一間佈置典雅富麗的房間。因爲穴道被制,只好躺在牀上。他目光灼灼瞪視白羽,白羽垂首立於一旁。

不知時光過去多久,房內光線黯淡。白羽點起蠟燭,見已風起,忙給他取過棉被蓋上。忽然低頭對他道:“你鬥不過少宮主的,龍莊主也拿他沒法。不如從了他,不然有你的苦頭吃。”

華櫻臉上閃過鄙夷,白羽面色泛紅,低低道:“你不知道,少宮主是天下第一宮白雲宮的繼承人。白雲宮醫術天下無雙,武林人士誰不受傷,俱對白雲宮分外尊重。少宮主霸道慣了,龍莊主也不會爲你得罪他……”

話尤未完,驀然一股巨大力量襲來,將白羽捲到一旁。

藍綠長髮,夢幻容顏。梨魄滿目怒火,掠入房間。

白羽愕然望着這仿若神人的男子將華櫻從牀上扶起,解開穴道。看見他衣衫不整,青紫吻痕遍身。男子眉間猛然跳起一股怒火,右手一屈,一縷輕細藍線圈住白羽脖頸,白羽頓覺呼吸困難。

驀的華櫻喊道:“不要殺他。梨,不是他欺負我的,他……他也很可憐。”

梨魄本是柔慈心腸,輕易不願傷人,如今確是怒髮衝冠才下毒手。當下收回靈力,白羽大口喘息。

梨魄將華櫻攬入懷中,感覺他的微微顫抖。驀的幾滴水珠墜在華櫻發上,絲絲冰涼。

華櫻一滯,驚訝擡頭,見梨魄目中落淚,輕輕道:“櫻,我沒有保護好你,累你被人欺負。櫻,我心裡好苦,好難過。從來沒有這麼難過,只想流淚,爲什麼?”

華櫻抹過梨魄面上淚珠,低低道:“我還沒有被他欺負。他還沒有做到那步,那位……”他指向白羽,“那位白羽公子就跑來說龍火正趕過來,他就讓白羽公子將我帶回來了。梨,你不要哭,你還是保護了我。”

梨魄破涕爲笑,華櫻知道他偶爾就像孩子般,於是輕聲勸慰,兩人眼中完全容不下任何外人。

這次事件很令龍火頭痛,那位青衫男子確是白羽所說的白雲宮少宮主白雲瑜,絕對是江湖上最棘手的人物之一。不管賠他什麼東西都不肯要,就是要人。龍火只好違背不能對人施術的禁令,將他與白羽的這段記憶洗掉。

華櫻本來可憐白羽,希望梨魄也能將白羽救下。但是梨魄認真道:“不是任何人我都會救。”

華櫻一愣,驀然感到那莫名情緒已生根發芽,難以自拔了。

被龍火吼過之後,華櫻總算明白他禁足自己的用意。梨魄也突然多了很多時間陪他,只要沒事,就留在溶月淡風院。

安恬適意的生活恍若夢境,一直如此過了一年。華櫻以爲一生都能如此靜謐。

一日,梨魄神秘兮兮叫他到櫻歌亭等他,要給他看好東西。

待他在櫻歌亭等得不耐煩時,梨魄才姍姍來遲。問他原因,原來是不知道將東西藏到哪去,自己找了半天。

對於梨魄的馬虎已然習慣至懶得計較的華櫻搖搖頭,倚在亭柱上淺望着池塘春草青青。

梨魄突然有些扭捏,突然將兩個阿福娃娃塞在他手上,囁嚅道:“你自己看。”

華櫻仔細觀察手上阿福,見是最普通的吉福娃娃,只不過都穿着新郎裝,被用一根紅線纏在一起。

華櫻故作不懂,將娃娃還給梨魄道:“你看你,買娃娃都被人騙。要一男一女纔是一對。又是哪個不長眼的小販騙了你還是你故意施捨給人家的。”

梨魄連連擺手,道:“不是,不是,不是我買錯了。我好不容易纔買到兩個男娃娃。賣貨的小販都說光買兩個男娃娃不吉利,不肯賣給我。我就買了兩對娃娃,將女的扔了,用紅線纏起來。你看我多聰明。”

梨魄獻寶似的,又將娃娃遞給華櫻,“送給你。這個是我,這個是你。”

他指着兩個一模一樣的娃娃,定定看着華櫻,彷彿要看進他心裡去,一字一頓道,“華櫻,我從來沒爲誰哭過,只爲你。我從來沒有想要永遠保護誰,只有你。櫻,跟我永遠在一起好麼?”說完就要吻他。

華櫻避過,冷笑道:“這算什麼意思,你也想欺負我?就像那個人一樣。”

梨魄臉一紅,訕笑道:“對不起,一時情急。可是,我好不容易纔明白我對你的感情是喜歡,我想你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櫻?”

“好不容易纔明白?”華櫻疑惑道,“你怎麼明白的。”

梨魄撓頭道:“主人說的啊。他說爲一個人難過,想要永遠保護他,永遠跟他在一起就是喜歡啊。如果是異性就可以成親,如果是同性,只要我們願意在一起就可以了。華櫻,我們不能光明正大成親,所以我想至少找兩個阿福娃娃做個見證。華櫻,嫁給我好麼?”

對着梨魄真誠的眼睛,華櫻只覺一陣暈眩,喃喃道:“有你這麼叫人嫁給你的麼?”

梨魄訕訕道:“我娘說以前爹就是這樣跟她說的啊。他們以前也不能堂堂正正成親,可是也一直相愛,娘很幸福的。我也會令你幸福。”

華櫻驀然臉色一沉,“可是你爹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他一定是迫不得已。等我回到天界,一定會去問他原因。”梨魄認真道。

華櫻垂首道:“等你回到天界,我又怎麼辦呢?”

梨魄握住他手,堅定道:“我一定會回來找你,我相信華櫻,也希望華櫻相信我。只要娃娃不分開,我們也不會分開。”

從梨魄手上傳來的溫度溫暖着華櫻的心。

——滿目河山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未來誰能預料?把握現在,總會撥雲見霧。

華櫻垂首靜思片刻,終於鄭重點頭。

梨魄開心地將他攬入懷裡,親吻他纖細的眉羽,妍媚的眼睛。

夜濃如酒,迷醉了的月亮墜到雲層之後。星星遮住了眼睛,偷偷拉起幕布。緋雪林裡櫻梨盛綻,夜風拂過,潔白與緋紅繽紛羽落,落英滿地渾若一體。

今夜的夢永遠不墜——

無妄很少做夢。似乎在他練成“鬼劍”之後,世間諸多紛擾,糾纏都離他遠去。

夢是揪心的根。他不做夢,世俗煩惱喧囂,足夠縈心掛懷的事變得更少。

然而那一劍後,他腦子混沌,翻來覆去攪動着幼時與念遠相處碎片。頭腦身體鼎沸得如在燃燒,噩夢緊緊扼住他的咽喉,令他喘息不得。

恍恍惚惚裡,許多人聲攪拌,焦急,惶惑,恐懼,煩躁,嫌惡,至或柔情。很多人在他身邊來去,種種凡俗情感也於其間穿梭叨擾,令他不得安寧。他倏覺人世竟如此喧囂,七情六慾如斬不斷的根從心底抽芽,化作無數枝枝蔓蔓纏繞的藤將命運捆縛,世人妄想掙扎而不得。

——情感原是如此惱人俗務,我想解脫——

一念及此,靈臺頓時一片清明,無妄驀的醒轉。

肉體痛楚已離他遠去,腦海長時間空白。

——我在哪兒?爲什麼在這?我做了什麼?

種種莫名疑問一一躥出大腦,他茫然四顧,正看見華櫻端着青瓷桂花紋藥碗跨過門檻。

——他……還是沒變……

——他是誰?

無妄腦子似乎一會兒亂糟糟如剪不斷的麻,一會兒又清空如娟白。倉促間理不出頭緒。

“你是誰?”他聽見自己茫茫然開口,聲音遙遠分辨不清。

眼前人一笑,淡淡道:“是真癡了,傻了,還是燒糊塗了?連我都不認得。”眼前男子秀媚嫵人,不似塵世中人。

“男人怎麼能這樣笑?”他又聽見自己開口,低聲喃喃。似乎不久之前也說過相同的話。

他細細沉思,驀然醒覺。

“——啊——華櫻——是你!”

來人似乎正是塵事裡一道缺口,認清之後,往事亦如奔騰萬馬般進入他腦海,清明頓失。他瞪大眼睛,難以消受。

“想哭就哭吧,我不看你。”華櫻轉過身去,心頭浮起淺淡愧疚。

“有什麼好哭的,你說的對。從我出生到現在,一直爲人拋棄。沒有人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們。”一語終了,面容倏爾浮起驕傲的脆弱。

這種致命的驕傲,其實也是脆弱。

華櫻想着,反而釋懷而笑。

“笑什麼?”無妄覺得他真是一個難以捉摸的人,每次都做出不合常理的事。

華櫻不答,反詰道:“身體如此虛弱,爲什麼還要對風族人發動攻擊?”這是他起初便有的疑問。

無妄抿起薄脣,冷冷道:“那是我族的敵人。不用思考,身體自然就做出反應。”

“即使他們不要你,你還是無法放棄他們。”華櫻把話咽在喉管,心下泛涼。

“那時候明明可以殺掉我,爲什麼寧願收回靈力反噬自身?”華櫻更多的疑問不敢問出口,只怔怔凝視無妄,看得他很不自在。

“你……”無妄正要詰問,華櫻吹滅蠟燭,輕聲道:“你還是好好休息吧。”單薄身軀融入夜色。月光皎潔地浮在他豔媚的臉上,光影交織時竟是觸目驚心的美。

無妄慌亂地閉上眼睛,腦海亂麻一團。耳中只聽得華櫻腳步聲越去越遠,而夢魂深處,那一張無暇容顏已然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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