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即使早有風聲,拘拿的詔令仍是來得猝不及防。

開元二年,七月,玄宗罷兩京織錦坊,同時拘拿九品到六品上不等的大批中央官員,一時間刑部牢獄人滿爲患,朝堂動盪不安,人人自危。

雖然這次掃蕩的範圍不包含五品上的重要官員,但是,如此大規模的清除官官相護、積習己久的腐敗官員,也讓那些位居高層的大人不再只是採取隔岸觀火的保守態度,而開始有所行動。

舊有的朋克派系間的鬥爭也化暗爲明,逐漸浮出檯面。

國家中樞的動盪,在這個纔剛迎接新的執政者的朝代,掀起了一股無人能預料的波瀾。

唐盛世的未來,還在一片的晦暗未明中。

廉欺世徹夜未眠。

懷孕後,她每天都在應該睡覺的時間上牀,一閉上眼便進入夢鄉。今天已是她第二天醒着迎接太陽。

臉色有些蒼白,廉欺世盯着洞開的正廳,一路望向同樣洞開的大門,一手無意識地撥動蔗漿桑葚,難得失了笑容。

“小世,會壞掉。”陪了廉欺世兩天,笙歌不只一次這麼提醒她。

“啊?哦,我忘了。”而她總是這麼回答,短促的回神,再繼續重複同樣的動作。

“膳房還有些昨晚的稀飯,要不要我幫你弄熱?”

廉欺世執着地瞪着大門,回道:“已經早上了……是該吃點東西,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又不是什麼麻煩事,還跟我客氣。”笙歌碎碎念着,己放棄讓她在除了生理需要之外從那把椅子上移動半步。

她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從雷觀月被官兵抓走,從嚴長風決定設法到刑部,或是從其他和雷觀月有來往的大人那裡弄出一點消息後,廉欺世便一直是那樣。

還是肯說話,乖乖的吃東西,只除了閤眼睡覺和起來走動以外。

彷彿生了根似的和椅子密不可分,她固執地等着。

等着嚴長風帶回消息,也等着雷觀月回來。

笙歌這才瞭解,她從沒搞錯自己的心,也見識到真正樂觀的人失去笑容後,比向來悲觀的人可怕許多。

她不該小看廉欺世的真心。

“回來了。”廉欺世突然吐出細小的聲音。

還沒離開正廳的笙歌聽見了。

“什麼?”

話才問出口,在外頭奔走兩天的嚴長風,彷彿趕了幾百里路,風塵僕僕地出現在大門口。

“如何?”轉眼間,挺着顆肚子的廉欺世已經急切迎了上去。

笙歌也想知道情況,但是嚴長風朝她望了一眼,她只好悻悻然地說:“奴婢這就去給你們張羅早膳。”

廉欺世似乎沒聽見笙歌的話,催促他,“有消息了嗎?情況怎樣?”

“打聽的人不少,消息卻很少。這次關了大批朝官,家眷自然也不少,刑部方面守口如瓶,連何時審議也不知道。”

“難道沒可能是搞錯人嗎?雷觀月幾乎不上朝,也不出門,如何和其他官員有所掛勾?是不是弄錯了?”廉欺世發覺自己對織染署署令這個職位,還有負責的工作和背後代表的意義完全不清楚。

嚴長風面無表情,雙眼不帶任何感情地望着她。

廉欺世迎着他的視線,眼底盡是滿滿的憂心。

“有些事,由我來說不太恰當,我只能告訴你,爺被列爲調查的對象不奇怪。”良久,嚴長風回答。

“所以他確實有貪?”她問。

嚴長風輕輕點了下頭。

緩緩鬆開抓着他衣襟的手,改爲一手撐在腰後,一手抱着肚子,她向後退了一步,重新看着嚴長風時,堅定地開口——

“我要見他。”

重刑犯,通常被押在深牢裡,禁止和任何人會面。

此次涉嫌貪腐的官員,依涉入罪證多寡分別關在不同的牢房,而雷觀月則被關在牢獄的最深處。

他知道自己所選擇的路,一旦被察覺,便難以有翻身的機會。

在這個時代,能被當成錢財來使用的布疋十分珍貴,是人人覬覦的。當初他被延攬進朝廷便了解,等待他的不是一條平步青雲的康莊大道,而是踏錯一步,便再也無法挽回的荊棘之路。

在太平公主掌權時期,他理所當然是公主的黨羽,成爲相當大的財力後盾;當太平公主黨於去年被剿,應該在撲滅名單內的他,因爲洞燭機先預測到情勢將轉爲不利,於是一有機會便暗中佈線,脫離太平公主黨,投向某位有助於當今天子登基的大人,幸得逃過一劫。

他就像牆頭草,哪邊吹,哪邊倒。

因爲他是抱着不願讓家人受到迫害的想法,而收賄行賂的,根本沒有忠誠的問題。

最初,他也曾經不從過,不想同流合污,也沒有成爲清流的意思,只是單純不想涉入那個骯髒的世界。結果,他得到了“懲罰”。

祖母病了,他卻無法替她請大夫,即使再多餞都“請不起”,沒有人願意到雷府出診,連藥都不賣。

問他們爲什麼,只得到“你是不是得罪了誰啊”這樣的問題。

得罪?爲什麼沒有做壞事卻叫做得罪?爲什麼好人必須受到這樣的對待?

他們甚至沒有隱瞞的意思,不用逼問就直接回答他,明擺了是要他識相些,乖乖順着他們的意思做,他們要錢,不管多少他都得拿出來!

當時還年輕氣盛的他,即使到了這種程度仍不服輸,祖母也告訴他沒必要理會那種人的骯髒手段,一點小病無法擊敗她,他不需要拒絕之後又去向他們搖尾乞憐。

他信以爲真了,並想到可以利用下次呈上新染布的時機,直接向太平公主告發那些惡人惡事。

不過,他終究太天真,太愚蠢,完全不瞭解官場生態。

他再也沒能當面見到太平公主,連出入大明宮的機會都沒有。等到他察覺事情不若想像中容易,祖母已經病到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非常嚴重的地步。

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也恨自己竟然妄想以一己的微薄之力來扳倒那些比他更有權勢,說話更大聲的人,反而忽略了祖母的病,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有多久沒和她好好聊過。

當祖母陷入昏迷,他終於捧着他們要的銀子,到他們的面前,跪求他們原諒自己的不識相,忍受他們的惡意嘲諷,全爲了換回祖母一命。

結果自然是來不及了。

從此以後,他像經過劇毒的洗禮後活下來的倖存者,脫胎換骨,重新認識了這個除了同流合污,沒有第二個選擇的世界。

打從他抱着賄銀尊嚴盡失地跪求原諒時,便有落到今日這步田地的心理準備。

他不後悔,如果在祖母離開之後,他選擇不再繼續的話,也許今天牽連的對象會更多,且都是對他而言重要的人。

尤其是她。

所以,這樣就好了,能保住她就好。

雷觀月坐在草堆上閉起眼,一副睡着的模樣,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拒絕和任何人說話的僞裝。

“我猾你一定還沒睡。”

嘻嘻哈哈的愉快嗓音,竄進雷觀月的耳裡,他倏地張開眼睛。

抱着一顆像球一樣的大肚子,廉欺世在嚴長風的陪伴下,連臉也不遮,大刺刺地彷彿來參觀牢獄。

“哈,真讓我給猜對了!”瞅着他在陰暗的牢獄裡變成暗褐色的眸子,廉欺世高興地拍手。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衝口問道。

他被列爲重刑犯,照理說不可能見任何人。

“我也覺得嚴兄真厲害,才說了聲我想見你,不出兩天他就把我們給弄進來了。”廉欺世用手肘頂了頂嚴長風,一臉暖昧的笑容。

雷觀月迅速瞥向親隨,不用問都知道是用什麼方法——買通獄卒。

“是廉姑娘的命令,我才做的。”嚴長風的話不是辯解也稱不上解釋。

“這裡頭龍蛇混雜,盡是些無良的歹人,你至少戴上帷帽再進來。”雷觀月氣急敗壞地起身,衝到鐵欄前,瞪着她的同時也仔細審視她和幾天前有何不同。

“這麼說來,你也是壞人?”廉欺世眨眨潤黑的大眼,順勢問。

白皙的臉龐微微一僵,他沒有馬上回答。

嚴長風悄悄離開到不遠處,留給他們空間。

“你爲什麼要進來?”雷觀月僵硬地問。

“因爲我想見你,有話要當面問你。”她的神情一如往常明朗清靜。

奇異的,他似乎能猜到她想問什麼。

“我不瞭解你看事情的角度,但這次的事,我的確有罪。”他主動提起,毫無辯解之意。

她點點頭,“嗯,你收賄行賂,嚴兄告訴過我了。”

“你還想知道什麼?”

“嚴兄告訴我後,我認真的想了一下……啊,雖然說是認真想了,但我真的只想了一下下而己。”

“所以?”他要的是結論。

“我怕越揣測你的心思,會先入爲主認爲你有罪,所以只想了一下下,便要嚴兄帶我進來見你。”她聳聳肩,笑了笑,“我想聽你自己對我說的話,來選擇該相信什麼是真的。”

雷觀月想起上元節時,他們一起散步的那個夜晚,她舉了曾參殺人的故事,要他爲自己解釋。

其實,他不是不想替自己辯解,而是很多時候,辯解的對象根本不在乎,久而久之,便忘卻辯解的意義,失去辯解的慾望。

但是她總會提醒他,給他說話的機會,也聽他說。

就算日後能再遇到一個對他外貌不在乎的女人,他仍懷疑能不能再遇到一個凡事都願意傾聽,給人解釋或辯解機會的女人。

雷觀月依稀記得自己斷斷續續的說了好多,她如同往常聽他說,偶爾說幾句乍聽之下無關緊要的話,他卻感覺每一句都是撫慰,最後他連自己完整交代經過了沒都搞不清楚,就聽見她說——

“還好我沒有真的去設想你有多壞,不然我可能來都不願來,說不定還祈禱你早點病死獄中咧。”她邊說,邊吐了吐舌頭。

他以爲自己不會笑,卻聽見了笑聲。

“你的確不該來,讓孩子到這種地方,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他的話可不是在開玩笑。

“經驗啦經驗,做人就是講求經驗的嘛!”廉欺世的樂觀又開始發揮。

“最好不會有下次。”

“這表示你很快會出來嗎?”她問出最關心的事。

這還是他第一次從她口中聽見關心。

一直以來,她就算是關心,也總會散發出一種“沒問題,有我在萬事安”的感覺,現在卻是單純的問句。

這代表她在擔心嗎?

雷觀月頓了頓,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保證道:“當然,我會出去的,頂多是流放貶官,不會殺頭的。”

聽他這麼說,她偷偷鬆了口氣,開始有了打趣的心情。

“但織染署署令已經很小很小很小了耶……”廉欺世用兩根指頭,比出微乎其微的距離,面帶抱歉地問:“再貶下去,你會發配邊疆嗎?”

“送我過去大概中途就掛了,上面不會做這種無知的判斷,說不定把我貶爲庶民。”雷觀月將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當碰到她,才知道想念的滋味。

那晚之後,他每天都會去找她感覺胎動,偶爾充當軟枕,抱着她睡,如今沒能這麼做,還真不習慣。

“庶民不錯啊,跟我一樣。”廉欺世說着她會說的話。

聞言,雷觀月愉快地笑着,一手託着她的後腦拉近,在粉額落下輕柔的一吻。“是啊,就跟你一樣不錯。”

瞬間,她感覺自己融化了,融化在他獨一無二的紅銅色雙眸中。

“上邪,你知道嗎?我永遠不會忘記,在你眼中的我,是漂亮的紅色。”指腹在他眼睫上游走,她喃喃低語,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像了你之外,大慨不會有哪個人喜歡自己變成紅色的。”面對她,他已經能開自己外表的玩笑而不在意。

“那麼,我就當唯一的那個吧。”廉欺世開心的承諾。

“雷大人。”

某個夜晚,雷觀月的牢房前來了一個男人。

他對這男人沒有絲毫印象,所以沉默不準備迴應,至少在搞清楚男人的來意之前。

“我是夏?實,負責調查此次事件的侍御史。”相貌堂堂,透着一股凜然正氣的男人,率先報上自己的身分。

侍御史夏?實……厲二實!

“夏大人。”雷觀月輕點了一下頭。

“聽聞雷大人身子不好,牢房陰冷還請你多擔待些,畢竟我們不能差別待遇,雖然……你看起來並不缺。”夏?實掃過他身上披着的袍衫。

這些都是廉欺世和嚴長風偶爾來看雷觀月時,想盡辦法替他帶進來的,而且每次他們都不忘帶那些湯來給他喝。

“請夏大人就睜隻眼閉隻眼吧,如果你還希望我能活着接受審議的話。”雷觀月的語調一如往常的傲慢。

“所言甚是。”夏?實走近鐵欄杆,“雷大人可知道自己爲何會被列爲重刑犯?”

“犯罪就是犯罪,我不認爲罪犯的等級越低,就代表不用對自己做的事負責。”雷觀月不疾不徐地說。

祖母說過,要犯罪,就要有成爲罪人的打算,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被歸類在好人的日子來臨。

不是不怕報應,而是有自覺。

“聽來,雷大人是個明理之人。”

“如果明理,又怎會犯罪呢?”雷觀月泛起訕笑。

“是人都會有犯錯的時候。我辦過許多彈劾案,不少是背後有不可向世人攤開的原因的案件,依目前我們所掌握的線素,雷大人似乎也是其中之一。”

“既然夏大人辦過許多彈劾案,更不該對所謂‘不可向世人攤開的原因’起惻隱之心;如果每個審官都對偷兒家裡有老小要照顧,走投無路之下才起歹念偷東西的案件寬容,那麼王法形同虛設,犯人終究是犯人,不該選開律法的制裁。”雷觀月的話完全沒有替自己說情的意思。

也許會死在牢獄中,但他想賭,賭這次的劫難是個轉機,讓他能徹底離開朝廷。

“確實是不該。”夏?實贊同他的話,然後忍不住嘆了口氣,“雷大人如此義正詞嚴,在下也不好繼續試探,就直說了吧!吾等需要你幫個忙,幫忙揪出馮大人的罪證,定他的罪。”

雷觀月心頭猛一抽,全身涼了一半。

馮守夜,那個給了他機會從太平公主黨羽脫身的大人,當朝的門下省長官,侍中,官拜三品。

自太平公主黨被剿,他一直是依附在馮守夜的庇廕下。

對馮守夜,要說感激很難,但他絕對是個令人畏懼的角色。

“不管怎麼說,這應該是你們的工作。”他拒絕幫忙。

馮守夜不可能會敗,原因在於他太過小心謹慎,城府之深,無人能敵。位居上位,還能保有廉潔之名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那並不表示他真的乾乾淨淨,而是他總有辦法抹去任何不利於己的存在。

雷觀月始終認爲自己被抓了之後,先有動靜的應該是馮守夜,等了好一陣子,一點音訊也沒有。無論是馮守夜本人或者他身邊的人,都像銷聲匿跡了般。

難道……馮守夜打算抓他當替死鬼?

“雷大人只要出面作證,提出馮大人貪污的證據,在下可保雷大人平安出去。”夏?實提出實際利益。

依他的經驗,這類貪官對利己的事總是難以抗拒。

孰料,雷觀月滿臉譏誚地問:“那麼,你可以保我的家人平安嗎?”

如果他抖出馮守夜的底,出事的會是在外面的廉欺世和嚴長風,還有他尚未出世的孩子。

如果他們以爲“從實招來”就是所謂的正義,那麼被認定爲邪惡的一方亦無妨,他僅是個連保護身邊珍惜事物都顯得捉襟見肘的人。

夏?實皺起眉,“雷大人的意思是,如果你出面作證,馮大人會對你的家人下毒手?”

“我從沒說認識馮大人,更不懂你在說什麼。”雷觀月不承認也不否認。

以前失去祖母的痛,一次就夠了,這次,他不會蠢得一錯再錯。

跟馮守夜對抗,他玩不起!

夏?實又嘆了口氣,“如果雷大人不願意的話,將會被列爲本次案件的最重刑犯,交由御史臺、大理寺和刑部三方會審。”

“這是威脅?”雷觀月倨傲地問。

“只是希望雷大人能配合調查。”

“配不配合,如果是以能不能讓你們滿意做爲評覈的基準,我可能永遠都不是個配合的人。

“那……還真是可惜。”夏?實似乎嘆氣成習慣了。

雷觀月高傲地哼了聲,不再理會。

“我會再來的。”夏?實只好暫時打退堂鼓,在離去前留下一句。“雷大人如果有家人的話,難道不想出去和他們團圓嗎?”

團圓?

所謂的團圓是得留着命,如果有哪一方沒有命的話,永遠也無法團圓。

他雖然對廉欺世保證自己會被放出去,其實是爲了安她的心才說的,能不能出去,又豈是他這個被關的罪犯能決定的?

也許這次,他真的出不去。

時節轉眼間推進九月。

貪污案的審議卻遲遲沒有進展,彷彿打算一輩子把那些官員關在裡頭,不放他們出來。

雖然不是常常,廉欺世和嚴長風總是努力買通獄卒,想盡辦法見雷觀月一面。

案件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月,看似沒有進展,小道消息倒是在百姓間傳開來,無論有無真實性,到市集去繞一圈,一定能得到許多情報。

“廉姑娘!廉姑娘!”

不曾在人前大喊的嚴長風一路從西市嚷了回來。

笙歌對這叫嚷不感興趣。

而沒人陪,已經學會一個人下棋的廉欺世聽見他的叫嚷,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

“怎麼了?”

“聽說昨晚密審,今天傍晚前會公佈部分官員的懲處辦法,也就是說會有許多人可以出來了。”嚴長風把聽來的最新消息,一古腦地告訴她,深怕漏說了哪項。

“那些朝官不都是待罪之身,怎麼可以出來?”笙歌在旁聽了直皺眉。

“因爲人數太多,朝廷不能一直鬧‘官荒’吧!於是對部分情節較輕,畫押承認貪瀉、有悔意的官員們從輕審理,不貶官,不降職,但將由御史臺監察,全數追回所貪污的部分。”嚴長風的消息來源不止西市,兩個多月來,他幾乎跑遍整個長安,到任何可以打聽到消息的地方去。

“簡單的說,是一種給糖也給鞭子的作法。原諒接納他們,把他們留在朝廷就近監視,又要討回賄銀,這些有前科的官員以後行事必定會小心謹慎些,無論是否真心悔改,至少不會再輕舉妄動,形成一種制約……當官還真是麻煩。”笙歌伸手按着廉欺世的肩頭,逼她重新坐下,怕她只要聽到雷觀月的消息便太過激動,總有一天會把孩子提前跳出來。

嚴長風挑高了眉,難得正視她。

“想不到你還挺有腦的。”

笙歌忍不住哂笑,“那有什麼?不過是解釋你的話意而已,不是三歲孩童都會嘛!”

“他也是其中之一嗎?”廉欺世打斷他們的鬥嘴,滿是期待地問。

嚴長風又瞥了笙歌一眼——不屑的一眼,才說:“不知道,我們快到刑部去看看!”

“快走吧。”廉欺世又從椅子上起身。

笙歌連忙跟着,神色嚴肅地嘮叨,“小世,我只說一次——好吧,我確實不只說過一次,這次就當最後一次好了——你再繼續這樣挺着肚子蹦蹦跳跳,哪天孩子在大庭廣衆下掉出來,我也不會太驚訝。”

“不會的,我都有在注意。”

“注意雷觀月何時會出來?”笙歌諷刺地問,又很快自答:“是啊,你一直都很注意。”

“好啦,我保證不會繼續跑跳,而且絕對會好好抱着肚子走路。”她揮揮手,朝大門走去,健步如飛的背影看不出是個孕婦。

笙歌只好跟了過去。

這一陣子她都跟在廉欺世身邊,實在擔心她太過粗魯的動作可能會傷到自己和孩子,尤其掐指算算,都快臨盆了,孩子何時出世都不令人驚訝,身爲母親,廉欺世卻還一點自覺都沒有,教人如何不擔心?

廉欺世手上撐着傘,一臉從容不迫的等着。

她發現四周不止她和嚴長風以及笙歌在等侯,猜想那些人應該同爲家屬。縱然親人做了錯事,仍有願意守候等待的家人在,這一點,似乎大家都一樣。

如果是以前,她大概會把這種景象當成看戲一般,怎料得到如今她也是其中之一。

即使周遭都是期待焦急和不安混合的雜亂氣息,廉欺世始終維持氣定神閒的姿態,這麼等着,等着。

兩個月過去,期間也有不少中央缺乏官員,許多事情無法順利推動,於是有將釋放部分涉入貪污情節較輕官員的好消息;當然也曾有過糟得令他們提心吊膽的壞消息。

每天每天,他們都在好與壞的消息中,看見希望,然後被挫敗打擊,反反覆覆,折磨人心。

不過,她總告訴自己沒問題的。

因爲雷觀月承諾會出來,她向來相信信任的人說的話。

如此堅定的信任,她才帶着他的傘來接他,希望他能第一眼就看到她。

他一定會出來。

雷觀月能聽見牢房有所**。

而且持續了很久,暗不見天日的牢獄中很難分辨過了幾天,他只能靠放飯的次數,或廉欺世他們來的時候得知又過了多少日子。

距離上次她來,已經過了幾天呢?又或者已經個把月了?

他總在她離去的背影中嚐到思念的味道,從見到她就開始害怕道別的時刻來臨,又無法狠下心要她別再來。

既想她平安,又不願離開她,纔會讓她挺着肚子一再到牢中探望他。

就像現在一樣——廉欺世撐着傘,佇立在牢房前。

雷觀月很快走到她面前,兩人間的距離只有一扇鐵欄的隔閡。

“我以爲今天能夠和你一起回家。”她的笑容有些苦澀。

“時間還沒到。”他安撫着,同時垂眸望向那顆大到令人驚奇的肚子,“希望能趕上孩子出世。”

“你會趕上的,對吧?”她抓起他的手貼在肚子上,“我每天睡覺前都會跟他說話,說你的事給他聽,本來想裝成你的聲音,讓他感受有爹的存在,可惜裝得不是很像,也想過要請嚴兄來幫忙,又怕以後小孩子出來認錯爹,那可就好笑了。”

“確實很可笑。”雷觀月嘀咕着。

“嗯……我該常常來纔對,讓你能夠多跟他說說話。我猾他現在認得的聲音有我,還有笙歌。嚴兄應該也認得,所以你得小心有被認錯的可能,不過我都會告訴他現在說話的人是誰……啊!對了,那天笙歌她——”

雷觀月溫柔地凝視她,聽她生動描述着沒有他的日子裡的大小事,給他參與其中的感覺。

他還能瞞着她多久呢?

夏?實不止一次來找過他,每次提的都是同樣的要求,他從沒答應過,也知道只要自己不配合,永遠不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沒有太陽的日子他早就習慣了,唯一擔心的只有她。

若說非犧牲其中一方始能換得另一方的安全,那麼,他永遠也不會告訴她自己早己決定讓她平安的活下去。

“最近家裡有發生什麼怪事嗎?”他每次都會這麼問。

因爲他始終擔心馮守夜的動靜。

他不可能一點動作也沒有。不過現在有任何動作,都不利於他,也許可以短暫安心。但依他對馮守夜的瞭解,他絕不是靜靜等待的那種人,唯有出擊才能令他安心。

“沒有什麼大事。”廉欺世以爲他是想問家裡有什麼大事,所以都這樣回答。

“嗯。”得到一如往常的回答,雷觀月安心地頷首。

廉欺世突然想起一件稱不上是大事的事,“啊,前幾天家裡來了個人。”

“什麼人?”他立刻蹙眉。

“一個男人,是在嚴兄不在的時候來的。因爲他說認識你,又堅持要進來,我和笙歌只好讓他進來了。”她聳聳肩。彷彿不當一回事。

“那個男人長怎樣?”他追問。

“嗯……普通吧……沒什麼印象,喝了杯茶,坐一下就走了。”廉欺世認真回想,卻連那個人的長相也不記得。

如果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她也不會忘記有這樣的人來拜訪過的事。

“他有說話嗎?有跟你說什麼?“普通”這兩個字提高了雷觀月的戒心。

馮守夜是個善於隱藏的人。

並不只指他的骯髒手段,更是指他的外表。縱然在大羣的朝官中,他也能不被發現,不起眼的程度正是他最厲害的一點。

“問了一下孩子應該快要出生和一些客套的問題而己。”廉欺世簡單回答。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人確實有點怪,說認識雷觀月,但也沒說要找他,說要進屋裡等,也不知道要等什麼,如果說是要等雷觀月的話,難道他不知道貪污案最近可是鬧得滿城風雨?

雷觀月的眼神暗了下來。

他幾乎可以肯定那個人是馮守夜!也擔心會有後續發展。

都是他的錯,忘了無論哪裡都有馮守夜的眼線,是他放任她一再到牢裡,纔會被人察覺她的存在。

即使和廉欺世沒有婚約,知道她懷着他的孩子的人用手指便能數得出來,還是不能小覷馮守夜的消息來源……他應該更小心的!

“長風沒跟你來?”他突然問。

廉欺世沒發覺他的臉色不對勁,逕自解釋,“嚴兄正在外面和笙歌一起等我們,因爲我們以爲今天能接你回去。”

其實是她要嚴長風不要跟進來的,因爲她怕自己一見到雷觀月,會像那次被送走時一樣,不自覺落淚。

每次要進來見他之前,她總是不斷告訴自己要笑要笑,就像爹孃去世前告訴她的,越苦的時候越要保持笑容,幸福纔會來。

她沒有貪心的想要幸福,純粹是希望讓被關在裡頭的他,在看見她的笑容後,不需要擔心她過得好不好。

“以後你別再來了,讓長風來就好。”雷觀月沉着聲,變回那個一開始傲慢冷靜的模樣。

“爲什麼?”廉欺世終於感覺不對勁。

“孩子快出世了,你該好好待在家裡準備迎接孩子的到來,不是一有機會就往外面跑。”他用命令式的語氣告誡她。

“我沒有到處亂跑,大部分時間也都待在家裡,你可以問問笙歌或者嚴兄,他們都能作證。”她急忙反駁。

“那麼我要你一直待在家裡,哪兒都不能去。”雷觀月的聲音變得冷淡疏遠,充滿命令的意味,“我不要我的孩子在這種地方出生。”

廉欺世兩眉倒豎,不能苟同地瞪着他。

“能不能出門,我自己會判斷。孩子當然不會在這裡出生。”她的話非常僵硬,表情亦然。

“我會要長風把你送出長安。”他冷冷地威脅。

廉欺世瞠大已經不小的雙眸,怒瞪着他。

這是她生平少數發怒的經驗中,最生氣的一次。

不僅因爲他不信任她的判斷,他的話彷彿打開了從貪污案爆發後,一直被她鎖在心底深處名爲不安的罐子,所有冷靜思考都被當成屁話拋在腦後,她瞬間爆發出來。

“我會自己回來。”她決定和他槓上。

雷觀月則用一貫輕柔的語氣,吐露出冰冷的話語——

“如果你還希望孩子出生後能繼續見到他的話,勸你別和我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