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又是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鎮南侯府的屋宇櫛比林立,燈火零落,除了打更的聲音之外,所有的人都沉沉如夢,連值夜的婆子也在廊檐下裹着毯子睡着了。

葉逸風揹負這雙手站在院子裡安靜的等着,身影在暗夜裡如一尊修長玉立的雕像。

“公子。”暗影裡有人影出現,須臾間已經站在葉逸風的面前,躬身道,“公子分派的事情,屬下已經查明。”

“說。”葉逸風右手輕輕一擺,聲音比夜風還冷。

“是。”黑衣人的頭又低的更甚一些,聲音也放低了幾分,說道:“據屬下調查,劉喆劼的原配宋氏並非死於瘟疫。而是被劉喆劼的父親送給了朝中某位大臣去城外流雲寺偷情,宋氏不堪受辱,在回來的路上咬舌自盡的。”

“嗯?!”饒是葉逸風經歷了無數風浪,也不得不爲這件事情而震驚。

“公子,劉喆劼的父親爲了討好上司,曾經送過很多貴重之物,但都沒有用。後來想盡千方百計才知道那位大臣對他的兒媳婦垂涎許久。他爲了謀得更高的官位,不惜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葉逸風皺着眉頭問道:“宋家就讓女兒這樣平白無故的死了,一點動靜都沒有麼?”

黑衣人解釋道:“公子,女人失了名節,孃家人還能問什麼呢?再說,劉喆劼把妻子送到別人的牀上去的事情,連他妻子本人都矇在鼓裡。那件事經過周密的計算,宋氏的貼身丫頭都以爲是誤打誤撞落入了別人的圈套之中。事後劉家更是把所有知情的下人都滅了口。屬下是從流雲寺一個燒火的僧人嘴裡挖出來的消息。”

葉逸風輕輕地舒了口氣,點點頭,說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黑衣人再次躬身失禮,轉身隱沒在夜色裡。

葉逸風卻站在原地沒有動,緊緊抿着的嘴角不動聲色的翹了起來。

劉喆劼——能把自己的媳婦拿出去爲老爹謀高升,如此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若是娶了鸞音,會怎麼樣呢?

想到這裡,葉逸風微微的笑了笑,輕聲自言自語:“罷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數。隨他去吧。”

說完,他轉身回房,把身上的銀鼠長袍脫掉後,站在熏籠跟前烤了烤身子,才轉身鑽進了帳子裡。

錦瑟正睡得口乾,忽然被他摟抱在懷裡,便翻了個身,咕噥着:“水……”

“哦,好。”葉逸風剛躺下,又起身下牀去給她倒了一杯溫水,回來把她搬起來,說道:“喝吧。”

錦瑟眼睛都沒睜開,只靠在他懷裡咕咚咕咚喝了水,又倒頭睡去。葉逸風看着她蜷縮的身體,不由得一笑,嘆道:“你這女人,竟把我當成了使喚丫頭。”

說完,他轉身把茶盞放回去,自己也鑽進被子裡,抱着他的女人,漸漸地入眠。

這個冬天來的似乎比往年晚些。直到了十一月裡,才下了第一場雪。

下雪的那日,葉敬淳的侍妾碧桃爲葉敬淳生下一子。葉敬淳老年得子,十分的高興,親自爲其取名爲逸冬。錦瑟便叫人另外收拾了院子給碧桃住,還專門挑了兩個強壯的奶媽子過去服侍孩子。

不過十日的功夫,葉逸平的侍妾趙銀屏爲葉逸平生下一女。雖然是女孩兒,但也是葉逸平的第一個孩子。蘇夫人十分的喜愛,便把孩子抱在自己跟前撫養,並給孩子取名

年底,錦瑟特別的忙起來。裡裡外外的賬目要看,過年的事情更要打點。還有鸞音的婚嫁之事,也需要她這個長嫂出面料理。

而且天一冷,住在莊子裡的燕舞也該添衣裳了。葉敬淳就算不說,錦瑟也不能裝作想不起這事兒。

不過這些事情錦瑟都不犯愁,事事都有舊例,無非是用銀子打點也就罷了。

唯一一件讓她愁的事情便是,北方戰事結束,朝廷雖然打勝了胡人,但胡人卻提出要迎娶大虞朝的公主爲妃,自此雙方修萬世之好。

正如嘉禾郡主所言,皇室裡已經沒有適齡待嫁的公主。那麼和親的人選便在幾位郡主之中選擇了。

消息一傳出來,錦瑟便不由得愣住,對着正好坐在旁邊的葉逸風嘆道:“這可怎麼辦呢?若是嘉禾郡主真的要去和親的話,六王爺豈不心疼?再說,那胡人刁蠻粗橫,豈是嘉禾郡主這樣的人能受得了的?”

葉逸風伸出手去把她的手握住,輕聲嘆道:“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別人是操心不來的。再說,和親之人尚未選定,你怎麼就知道是嘉禾郡主?六王爺只此一女,怕是皇上也捨不得。”

“但願。”錦瑟輕輕地嘆了口氣,不再多說,只從火爐旁邊站起來,揣着手走到窗戶跟前,輕輕地推開窗扇,看着外邊漫天飛舞的大雪漸漸地把整個院子都蓋上了一層純潔的白色。

因爲敬慧貴妃新喪的緣故,鎮南侯府乃至整個葉家今年過年都不張揚。酒宴什麼的也都從簡,請的人也是一再刪減,只保留了平日裡走動最頻繁的文武官員和幾家近親。

所以錦瑟便忙裡偷閒,趁着大雪天,想去後面的園子裡賞梅。因吩咐錦衣:“把我的狐裘拿來,我要去後面看看那梅花可開了沒有。”

錦衣剛想說現在還早呢,恐怕只有花苞,便見葉逸風把手裡的賬冊一丟,起身說道:“我陪你去。”於是錦衣忙去把二人的大毛斗篷都拿過來,把葉逸風的那件猞猁裘交給小丫頭們,自己則去服侍錦瑟。

狐裘是當初昭陽公主送的那件玉面狐皮做成的裘袍,穿在身上既暖且輕,很是舒適。

錦衣又拿過一頂風帽來給錦瑟帶上,葉逸風已經穿好,便擠過來給她繫好帶子,方拉着她的手說道:“走吧。”

梅花自然還沒有開。光禿禿的枝幹上只有零星的花苞微微展露出一點點的紅來。

風雪瀰漫中,似有隱隱的幽香浮動,葉逸風夫婦二人攜手遊園,身後六七個穿着銀鼠坎肩的丫頭們跟着,倒也自成一景。

然天底下總有煞風景的事情發生。就像此時,明明人家夫婦二人忙裡偷閒遊園賞雪是一件極風雅的事情,偏偏葉祿這老管家氣喘吁吁地頂着風雪跑了過來,老遠就喊:“大爺,大奶奶!大爺……”

錦瑟的好心情立刻被叫沒了,便嘆了口氣轉身看着一路踏雪跑來的葉祿,說道:“難道是天塌下來了麼?怎麼咱們家的大管家居然也有這麼驚慌的神情。”

葉逸風輕笑:“他年輕的時候還好,越老越是沒擔當了。”說着,便揚聲問道:“到底是什麼事讓你這個見慣了風雨的人也如此慌張?”

“大爺,大奶奶。去莊子上給四姑娘送衣物銀錢的人回來了,說姑娘在莊子上染了風寒,一直高熱不下,怕是有性命危險。侯爺聽了後非常着急,說要去莊子上看姑娘呢。”

錦瑟一怔,心想這事兒可真是夠大管家驚慌的了。

然在葉逸風看來,燕舞生病倒是沒什麼要緊的。要緊的是父親居然要親自去探視?

葉祿見兩個年輕的主子都不說話,便放低了聲音,說道:“去莊子上的人捎回來一些字,說是四姑娘平日裡寫的。侯爺看了之後才如此着急的。大爺,要不您還是去看看吧?”

葉逸風一怔,和錦瑟對視一眼,說道:“走。”

錦瑟點點頭,隨他一起往臥虎齋而去。

葉敬淳的臉色十分難看,正不顧凌霄的勸說,手中握着馬鞭往外走。葉逸風和錦瑟一起進門,恰好跟他走了個對過。二人忙給他行禮。葉逸風問道:“父親,發生了什麼事。大雪天裡,你急急匆匆的要去哪裡?”

葉敬淳重重的嘆了口氣,搖頭道:“家門不幸!逸風你來的正好。你替我去,去莊子上把燕舞給我弄回來,我要好生問問她!我要好生問問她!”

葉逸風大爲不解,因問:“父親,不是說燕舞得了風寒麼?”

葉敬淳咬咬牙,把另一隻手裡攥成了團的薄紙遞給葉逸風,咬牙道:“你自己看,你自己看看!”

紙並不是多麼名貴的紙,也跟貴族女子平常練字用的花箋紙差了很遠。葉逸風把紙團輕輕地展開,見上面娟秀的小楷正是燕舞的筆跡,待他細看時,也忍不住蒼白了臉。

錦瑟納悶的很,卻又不好當着葉敬淳的面問什麼,只站在一旁安靜的等。

葉逸風看完之後,便把那紙又攥成了團,躬身對葉敬淳說道:“父親且在家裡等着,兒子去一趟莊子上。”

錦瑟忙說道:“我也去。”

葉逸風回頭看了錦瑟一眼,意思是讓她在家裡等着。

可錦瑟的眼神也十分的堅定,看着他說道:“燕舞一個女孩子家,有什麼事情你們男人家不好插手,還是我去吧。”

葉敬淳嘆道:“你去,你們兩個一起去。把事情弄清楚了,如燕舞果然是那樣……”葉敬淳皺着眉頭,想了想,最終又重重的嘆息一聲,似是下了重大的決定,便從懷裡拿出一隻小瓷瓶來,咬牙說道:“若果然是那樣,就把這個賞了她吧。”

葉逸風一愣,伸手接過那隻小瓶,輕聲問道:“父親真的決定這樣做?”

葉敬淳重重的點了一下頭,驀然轉身回屋子裡去,之後重力的甩上房門,任凌霄一再的叫他,他卻只是不理。

錦瑟拉住葉逸風的手,悄聲問道:“怎麼回事兒啊?”

葉逸風冷着臉,低聲說道:“上車再說。”

巧雲在一旁一直插不上話,這時候方有了機會,忙道:“義父這裡請兄嫂放心,又我照料呢。只是小少爺那裡……”

錦瑟忙吩咐身後的錦衣:“你回去照看弘兒。叫錦繡也守在弘兒身邊。不許有一絲差池。”

錦衣忙到:“是,奴婢明白。只是錦繡還是跟爺和奶奶去吧,這去莊子上的路不近呢,天黑之前恐怕到不了。還下着雪,萬一有個什麼事兒……”

葉逸風擺手說道:“錦繡留在家裡保護弘兒。巧雲照顧父親。錦衣負責看好弘兒和奶媽子。我自有護衛跟隨,你們都不必多說了。”

說完,二人轉身匆匆出門,管家早就備好了馬車。葉逸風先把錦瑟抱上去之後,自己也兩步跨進車裡,便吩咐家人:“走!”

家人不敢怠慢,忙揮動鞭子趕着馬車出了侯府的大門。

下雪天,京城裡街道上堆滿了積雪,馬蹄踩在雪上,偶爾會滑,出了城門後,上了土路,偶爾有坑窪,雪被前面的馬車壓的化了部分,便浸溼了泥土,更有甚者還有些許泥漿。所以馭夫也不敢把馬車趕的多快。

馬車裡,錦瑟挽着葉逸風的胳膊,輕聲問道:“那紙條呢?可不可以給我看一眼?”

葉逸風的手慢慢地擡起來,張開,一團紙便在錦瑟的眼前。

錦瑟忙拿過來展平後,看上面娟秀的字跡寫着:願將此身託君心,生生世世與君知。

“咦?”錦瑟驚訝的低嘆,“這是什麼意思?”

葉逸風微微一笑,說道:“我們在家裡爲二妹的婚事操心,恐怕四妹已經在莊子上找到了合意的如意郎君。要我說,四妹要比二妹更讓人省心些。”

錦瑟一怔,心想:燕舞這是懷春了呀。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字是寫給誰的。

不過她也真是可憐,只寫了這麼兩句話,就爲自己惹來殺身之禍。自己幸虧沒有穿在她這樣的傻妞身上,也幸虧有父親跟來了,不然的話,光憑着自己未婚先孕這一條,就夠死一百次的了。

葉逸風看着她微微嘆息,似是讀懂了她的眼神,便輕哼一聲說道:“慈善之心不要發的太早了。你不妨看看下面那一張上寫的什麼。”

錦瑟一怔,忙把上面那張拿開,見下面那張上果然不再是詩詞什麼的。不過不看則已,一看果然嚇了一跳。但見上面寫着:

上次見君時,君說有一妙法,可幫我脫困。當時聞之心生恐懼,如今想想,也唯有如此,方能解妾心頭之恨。也唯有如此,能助君成就大事。因此,妾已經把那婦人的生辰八字問清楚,還有那新生小兒的生辰八字亦一起交付與阿三。並叮囑他把此放在偶人之中,交與流雲寺的師傅。此乃關係到你我性命之事,萬不可大意。望君收到此信後,再去流雲寺叮囑覈對一番。妾燕謹拜。

後面果然有兩個人的生辰八字,錦瑟對生辰八字不怎麼在意,不過這兩個人的她很是熟悉不過,那正是她自己和小葉弘二人的生辰八字。

“這是怎麼回事兒?”錦瑟詫異的問道,“這是寫給誰的?”

葉逸風壓低了聲音說道:“我不知道這是寫給誰的,不過,只要把這個阿三抓住了,就一定能審問出來其中的緣故。”

錦瑟皺着眉頭把燕舞能打上邊的人想了一圈兒,最後還是猜不出來這書信中的‘君’是何人。

不過錦瑟想,不管是誰,這人應該跟葉敬源那邊的人無關。否則燕舞不會稱此人爲‘君’。

所謂的‘君’一定是個外人。

不過燕舞是個小姑娘家,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她所能書信往來的外人——會是誰呢?

不管怎樣,錦瑟還是很生氣的。

陷害她,她可以忍,陷害她的兒子,她就不能忍了。

有些事情有些人就是這樣。錦瑟可以理解鸞音燕舞因爲記恨葉逸風而跟自己作對,每每總弄些見不得人的招式來爲難陷害。可若是她們想要還葉弘,那就別怪她不客氣了。

“逸風,她們居然想害弘兒?”

葉逸風側臉看了看錦瑟,見她雖然臉上很平靜,但眼睛裡卻冒着怒火,手指捏着那幾片皺巴巴的紙頁,捏到手指泛白了還在用力。便輕輕的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低聲說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和弘兒。她們想動你和孩子,就是該死。”

是該死。錦瑟從心裡應了一句:早就該死了!

城郊的雪更大。葉逸風等人到了莊子上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然天地之間的那片白茫茫的雪野卻似乎能把黑夜照亮一樣,閃着一種近乎刺眼的青光。

“奴才們給大爺請安。”

馬車外傳來蒼老沙啞的聲音,葉逸風擡手挑開厚厚的轎簾看了看馬車前跪了一地的莊頭兒佃戶們,沒有說什麼,只欠身對錦瑟道:“下車吧。”

二人一前一後下了車,跪在地上的莊頭見大爺身後還跟這個俏麗的婦人,年紀不大但卻嫵媚妖嬈,眼角眉梢帶着幾分怒氣,卻絲毫不減她的美麗,反而讓她像是一朵傲霜的菊花一樣,冰冷可人。於是忙又磕頭道:“奴才們給大奶奶請安。”

錦瑟搓了搓冰冷的雙手,說道:“都起來吧。大雪天裡跪在地上,難爲你們了。”

“謝奶奶!”莊主聽見錦瑟這句話之後只覺得心裡暖哄哄的,他在這莊子上當差幾十年了,何曾聽見這麼慰貼的話過?還是這麼年輕美麗的主子說出來的。跟住在這裡的那個四姑娘比,大奶奶簡直是天上的神仙,脾氣性格又和軟,又體貼人。

“燕舞在哪裡?”葉逸風沒有心思跟莊頭多說什麼,伸手拉過錦瑟便往裡走。

莊頭兒忙起身跟上去,應道:“四姑娘在後面的院子裡。奴才的女人和女兒都在裡面服侍着。這莊子裡沒有像樣的大夫,是後面的老何過來給姑娘把了脈,已經煎了一服湯藥給姑娘服下去了。”

葉逸風沒有答話,只是皺了皺眉頭。

錦瑟便吩咐莊頭:“快帶我們過去瞧瞧。”

莊頭見葉逸風的臉色實在難看,眼神更如冰刀一樣尖銳犀利,看一眼就像是剜一塊肉一樣的難受,心裡便忐忑不安,生怕因爲燕舞生病之事受到譴責,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呢,聽又這位大奶奶開口說話爲自己解圍,心裡十分的感激,忙應道:“是,大爺,大奶奶這邊請。”

燕舞的確是得了風寒。此時她正被莊頭的老婆和女兒服侍着喝了一碗發散的湯藥,捂着被子出汗呢。

這是一座土坯磚塊壘起來的三間屋。東西各有一間裡間,東里間不知住着誰,燕舞只在西里間。葉逸風進了屋門後發現屋子裡籠着四五個火盆,暖烘烘的氣流撲面而來,帶着些許碳氣,便皺了皺眉頭吩咐:“把炭盆撤去幾個,只留一個就好。這麼重的碳氣,再有這些人,還叫人喘氣不了?”

莊頭忙朝着身後一擺手,有人匆匆進來把多餘的炭盆都端了出去。

西里間屋裡莊頭老婆和女兒聽見動靜忙出來行禮請安,葉逸風看也不看便往裡面走。

莊頭老婆忙提醒:“大爺,姑娘發汗呢……要不,奴才們搬個屏風來?”

葉逸風冷哼一聲:“哪兒那麼嬌貴?!你們都給我出去,一個也不許留!莊頭——你去院門口守着,不管是誰,一律不準放進來。”

莊戶人家心眼兒都實誠,莊頭兒算是個會轉彎兒的人了,但依然不理解大爺這是要幹什麼。這是他們這些做奴才的自認沒有那個膽子去管主子的事情。於是忙答應着,揮揮手,叫自己的妻女一起都跟着出去了,臨走前乖乖的帶上了房門。

屋子裡空蕩蕩的,只剩下了葉逸風和錦瑟二人。

錦瑟輕輕地呼了一口氣,攥了攥拳頭,擡腳上前兩步,挑開簾子進了裡間去。一陣濃濃的藥味讓她皺了皺眉頭,索性把門簾一挑,掛在旁邊的鉤子上,讓裡外兩間屋子裡的空氣流通起來。

裡面燕舞睡得朦朦朧朧的,聽見似是有人來了,便睜開了眼睛。一轉臉的功夫便頭疼欲裂,使得她以爲站在面前裹着狐裘的錦瑟只是幻覺,便苦笑着自言自語:“怎麼,你是來索命呢麼?”

錦瑟冷笑:“你做了虧心事,自己心裡不安?”

燕舞聽見這話,忽然有些清醒,忙睜大了眼睛看着錦瑟,錯愕的問:“你……你怎麼會來這地方?你是人是鬼?!”

葉逸風從後面跟進來,冷聲問道:“死妹妹這是說的什麼話?什麼是人是鬼?難道你已經死了,到了地獄裡,看見了索命的黑白無常,看見了地獄裡的諸多惡鬼,油鍋刑具?”

燕舞終於清醒過來,她忽的從被子裡起來,瞪着葉逸風看了半晌,方問:“大哥,是你來了。”

葉逸風冷笑:“怎麼,四妹妹從地獄裡回來了?”

燕舞眼神一頓,撇過臉去,自己拉了拉厚厚的棉被裹着肩膀,說道:“大哥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可是我剛纔說夢話了?我病着,剛吃了藥,腦袋裡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天上地下。大哥不要見怪。”

葉逸風冷笑着看了錦瑟一眼。錦瑟把手裡的紙團再次展開,送到燕舞的眼前,冷笑着問道:“燕舞,你這是寫給誰的書信?乖乖說出這個人是誰,或許我和你哥哥能回父親那裡爲你說一兩句好話,留下你這一條性命。”

燕舞看了那紙條一眼,初時並沒有在意,只冷聲說道:“我病的半死不活的,你卻來質問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也是長嫂應該做的事情嗎?”

錦瑟冷笑:“你還記的我是你的長嫂?看來還沒有燒糊塗!那麼你在把我和弘兒的生辰八字交給阿三,讓他拿去流雲寺找僧人做法詛咒我的時候,可曾想到過我是你的長嫂?”

燕舞頓時嚇了一跳,整個人下意識的往牀裡面躲了躲,尖叫道:“你胡說!你胡說!我沒有!我沒有!”

錦瑟把手裡的紙頁在她面前抖了抖,冷笑:“我胡說?這可是父親看過之後拿給我的。難道父親也是胡說?!”

“啊——你們胡說!你們都胡說……嗚嗚……”燕舞忽然崩潰,雙手抱着頭嗚嗚的哭着,一會兒又攥成拳頭,用力的錘着自己的頭,彷彿瘋了一樣,一邊哭一邊捶,一邊尖叫着:“你們都是壞人!你們都要害我!你們害死了我姨娘還不算,還要害我……我哪裡得罪你們了……嗚嗚……你們就這麼容不下我……我不管……我要給姨娘報仇……我要你們都死!我要你們都死!”

說到這裡,她忽然像是癲狂了一樣,把身上的棉被一拉,從牀上站起來,只穿着一身單薄的中衣,披散着長髮,居高臨下指着錦瑟罵道:“都是你這賤婦!都是你挑唆的!還有你——葉逸風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是你害死我姨娘!是你!你們都要死!你們都不得好死!”

葉逸風見她喪失了心智,便猛然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帶把她從牀上拉下來,再一推,把她推倒在牀上,擡手在她手腕上猛地一扣,疼痛讓燕舞恢復了幾分理智,她停止了掙扎,停止了叫喊,只氣喘吁吁地趴在牀上,全身汗溼,似是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見她如此,葉逸風才放開了手。

錦瑟遞上自己的帕子,葉逸風接過來擦了擦手,冷冷的說道:“燕舞,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告訴我這些都是寫給誰的。我便饒了你這條命。否則的話——我可要執行父親的命令,送你去見你姨娘了。”

燕舞喘息了很久,才無力的說道:“你殺了我吧。我不會說的。”

葉逸風冷笑:“去年,敬慧貴妃還活着的時候,你便託你的奶孃往宮裡傳話,把錦瑟的命格之事給傳到了皇后娘娘的耳朵裡。你的本事可謂通天啊!”

燕舞身上出着汗,身上的風寒便似乎輕了些,頭痛也沒那麼厲害了。她便側身擡起頭來,看了葉逸風和錦瑟一眼,冷笑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怪不得你因爲那一句話而把我身邊的人全都換了。你倒是沉得住氣!我害得你的女人差點丟了性命,你怎麼還不殺了我報仇?!”

葉逸風冷笑:“你當我不想殺了你麼?只是你好歹也是父親的親生女兒,我殺了你,怕父親會傷心而已。不過如今你做出這等豬狗不如敗壞門風辱沒祖宗的事情來,就算我不想理你,父親也容不下你了!我勸你趁早實話實說,或許還可以留的一挑性命。你可以不爲你自己想,難道你想你姨娘的忌日時,連一柱清香都沒有人上麼?可憐她白白的疼了你這幾年,臨死前把自己一生的積蓄都給了你。你卻一味的爲你自己着想,從來不想想她對你的一番苦心!”

一提到羅氏,燕舞又來了勁,轉身從牀上爬下來,瞪着葉逸風喊道:“別說了!我是對不起她!可那又怎麼樣?我不能爲她報仇,我不能風風光光的替她活着,我寧可死!”

“報仇?”葉逸風冷笑:“害死羅氏的人不是我。你要報仇也要找對了人!是龔氏指使她在我週歲的糕餅裡下毒,想要毒死我,這事情前年被父親查出來,才讓他陪着龔氏一起死的!若說報仇,應該是我吧?”

燕舞年紀小,這樣的事情確實聞所未聞,而且羅氏臨死之前也沒告訴她這些,此一時,她忽然聽見這樣的話,竟有些不知所措。

錦瑟嘆道:“你小小年紀,正是花一樣的時候。怎麼就不知道珍惜自己的生命?像你這樣的小丫頭,又做了這樣的事情,若這一刻死了,說不定到晚上就埋了——哦!也不一定,據說家裡有死了的小姑娘不能隨便埋,總要給她找個陰司裡的丈夫。可你這個時候死了,我們又往哪裡給你找門當戶對的死鬼丈夫去呢?也之好胡亂找個湊成一對罷了。嗯——如今城外的倒是有些年老體邁的流民因下了大雪熬不過去而凍死餓死的,也之好在那些人裡面隨便給你挑一個,和在一起埋了吧。”

“啊——”燕舞抓狂的叫起來,指着錦瑟罵道:“你個賤婦胡說八道!你給我閉嘴!”

葉逸風聽她這樣罵錦瑟,便猛然擡手,‘啪啪’兩下,給了她正反兩記耳光,並低聲喝道:“你趕再罵人,我這就叫護衛進來,割了你的舌頭!”

燕舞被兩記耳光打得一個趔趄倒在地上,腦袋發暈兩眼直冒金星,老半天沒站起來。

錦瑟卻不生氣,只冷笑道:“你急什麼?是不是覺得弄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兒跟你合葬,覺得噁心?那你就不要死啊!不是有一條活路擺在你眼前麼?你只要告訴我們,你這些信是寫給誰的,誰是你心中的那個‘君’,我和你哥哥保證會饒你不死。嗯——京城你倒是呆不下去了。我想想看——哦,對了,把你送到庵堂裡去落髮爲尼好了。這樣,你可以青燈古佛,平淡到老,還可以在佛祖跟前替你姨娘贖罪。她活着的時候也沒少害人呢,如今到了地獄裡,恐怕也不好過。”

燕舞再堅強,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

之前衝擊着她內心的是羅氏的仇恨。羅氏臨死之前一再的告訴她,這是葉逸風設下的圈套,葉逸風要霸佔侯府的家產,要把她們這些礙事的人都弄死。她一再叮囑燕舞不要跟葉逸風作對,要順着她苟活於世,等有一天會有人來救她出去。那個人貴不可言,權高位重,那個人可以給她一輩子榮華富貴,體體面面的生活,讓她後半輩子都裹着無憂無慮的生活。

所以燕舞便把葉逸風和錦瑟當做此生不共戴天的仇人。想方設法的跟他們二人作對,她把羅氏說的錦瑟的命格之事送進宮裡,想着敬妃娘娘一定會因爲太太的事情而跟自己聯手,想辦法不讓錦瑟進家門。

熟料計劃的很好,卻只差那麼一點沒有成功。

後來有了那次的刺殺事件,燕舞便又振奮起來。她想,一定是姨羅氏說的那個貴人現身了。

於是她再次打起精神來想盡辦法跟葉逸風夫婦作對,以至於後來觸怒了葉敬淳被趕到了莊子上來。

原本想着出了京城自己這輩子就完了,可世上的事情總是柳暗花明。在她頹然無望之際,有一個玉樹臨風英俊瀟灑貌若潘安的青年公子忽然出現在她的眼前,說,他會想辦法幫她奪回屬於她的一切。

那個人是誰,她沒敢問過。

但她知道,這就是羅氏嘴裡那個貴不可言位高權重的人。

直至此時,燕舞想起那個貴人,嘴角依然忍不住泛起微微的笑意,彷彿她這一生爲了他去死,爲了他碎屍萬段灰飛煙滅,都是值得的。

錦瑟看着燕舞憔悴蒼白的小臉上那悽豔的一笑,便把她心中所想猜透了幾分。於是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哎!真是可惜啊!你這樣花骨朵一樣的生命,還沒有完全綻放,便這樣香消玉殞了。而你的哪一位‘君子’此時還不知道在誰的溫柔鄉里甜言蜜語呢。說不定他對你的根本就不屑一顧。你死了,對他來說不過是少了一個棋子而已。而他的那一盤棋,還照樣的進行下去。你死之後,會有比你更合適的棋子落下來,而你——或許在他的心裡連一個影子都不會留下。”

“你胡說!”燕舞再次怒喝,但這一聲已經是強攻之末。說完之後,連她自己也沒有了之前的那份堅定,而頹然的倒在地上。

錦瑟往前走了幾步,慢慢地蹲下去,輕聲說道:“燕舞,你還真是個傻孩子。你寧願爲了一個靠不住的男人去灰飛煙滅,也不相信你父親和哥哥會饒你一命麼?”

“我……我……”燕舞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搖頭,小小身軀在冰冷的地上不停地顫抖,宛如秋風中那搖搖欲墜的黃葉。

錦瑟輕嘆搖頭:“怎麼,你還不能做出選擇麼?”

“我……我不知道他是誰……”燕舞終於說出一句話來,人確如抽乾了水分一樣,委頓的趴在地上。

錦瑟皺着眉頭站起身來,跟葉逸風對視一眼。

葉逸風想了想,覺得對方既然能把事情做得這麼機密,應該也不是一個尋常之輩。怎麼可能輕易地把自己的身份透給燕舞,於是說道:“你從小喜歡畫畫,見過的東西必能畫個六七分像。你總見過他的吧?那麼把他畫下來就好了。”

燕舞擡起頭來,眼睛裡已經有了幾分生機,只是還帶着遲疑的看着葉逸風,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這麼容易就能逃過一關。

葉逸風環顧屋子裡,見並沒有紙筆之類的東西,便對錦瑟說道:“我在這裡守着她,你出去叫人送筆墨來。”

錦瑟點點頭轉身出去。

葉逸風看燕舞依然趴在地上起不來,便從身上摸出一根銀針,在燕舞的百會穴上輕輕地刺進去。片刻後取出銀針,又在風池穴上刺下。如此連續在她頭上幾處穴位施針後,燕舞終於頭腦清明瞭許多,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葉逸風,無力的說道:“這個時候了,你還會救我?”

“你最好別耍花招。我能讓你緩過來,便也能讓你即可就死過去。待會兒筆墨拿來你用心畫,或許我還可以讓你少受些苦楚。”說着,他一伸手把燕舞從地上拉起來丟到椅子上去,又拿了一條棉被丟在她的身上。

錦瑟不多時便回來了,手裡端着一個黑乎乎的托盤,上面放着一隻光禿禿的毛筆,一個方方正正跟的石硯,還有一幅白綾。

她把筆墨放在桌子上,又把白綾鋪好,方說道:“畫吧。”

燕舞裹着被子慢慢地站起來,伸手去拿了毛筆來,被子卻從肩膀上滑了下去。

此時無人關心那條棉被如何,葉逸風和錦瑟都專心的看着那幅白綾上緩緩遊走的筆墨。

燕舞的畫技實在是不錯。饒是她重病在身,手中的筆光禿禿的沒幾根好毛了,這畫出的人物也有着幾分靈動之氣。只是那張臉漸漸地完整之後,葉逸風便暗暗的大吃一驚。

他倒吸一口氣,沉聲說道:“居然會是他!”

錦瑟看着白綾上似曾相識的面孔,卻想不起自己在哪裡見過,於是忙轉頭問葉逸風:“你認識他?”

葉逸風抿了抿脣,沒有再說什麼。

燕舞卻撐着最後一絲力氣把那人的衣袍勾勒完整後,頹然倒在椅子上,昏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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